第117章 【第4章】淒苦小孤女
第117章 【第4章】淒苦小孤女
望凝青並不知道自己一番炫技著實害苦了白川彩子。
而如今是肉體凡胎的青子當然也不會發現, 自己每次上禮儀課時,一旁的房間總是悄無聲息地多出一麵屏風。
高估了氣運之子的望凝青還在矜矜業業地學習,將四五分的“雲宮之主”視作了假想敵,唯恐自己一時鬆懈, 命軌就會偏離原有的軌跡。
繪有花鳥螢火的畫扇一點點地展開, 半遮了一張妝容簡素的臉。縱無粉黛修飾, 那眉那眼依舊如水墨暈染而成,嫻靜端雅,清麗不可方物。
不似現今一些染黑齒、畫引眉的貴女, 少女本身的五官就生得太過纖細。柳眉秀唇, 有如冬日清晨的一口薄霧, 精致得令人心疼。
當她手持畫扇,輕慢起舞時, 即便最苛刻挑剔的女官都忍不住屏息凝視。
“青殿,太美了。你總讓我想起春曙轉白的山頂、晨間飄零的微雨或是積雪未深時飛揚的六出花。”
“那些貴公子真該見見你,見了你,這俗世才有牽掛。”
那位伺候過藤原中宮、名叫花咲的女房,在這短短幾個月內, 單是誇讚竹內青子的詩句都攢了厚厚的一遝。
“承蒙讚譽, 禦許。”畫扇輕輕一收,蓋住下巴與嘴唇, 少女微微垂首, 靈澈的眼眸自下而上地望來,透著些許矜持與愁緒。
從不知禮數到如今的完美無缺,花咲親眼見證了竹內青子的蛻變,當真應了蟲姬那一句“毛毛蟲的心,深邃又嫻靜”。
花咲最初的輕蔑隨著時間流逝而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純然的欣賞與愛憐。
青殿都這般風姿出眾,真不知那位晴雨姬得有多美?花咲心想。可惜晴雨姬體弱,被白川家藏得嚴實,不然可真想見一見。
“外在的儀表可以見人了,但內在的修養還需要積累。”
望凝青垂眸,看著眼前小幾上攤開的筆墨紙硯。
茶道、刀術、花道,望凝青都能做得很好。但這個時代的人們最為重視的和歌俳句,她卻寫不來。
倒不是因為文學功底不好,純粹是思想境界的不同。
這裏的人們看到花,便想到它終有一日會凋零;看到明月,便想到愛人的陪伴與離別的傷感。但望凝青眼中所見,卻隻有生死輪回之道。
那些憂愁而又柔軟的情感對於望凝青來說就像非要在凜冬綻放的春花,為賦新詞強說愁,當真不寫也罷。
好在,也沒有人對她抱有太大的期望。
身為代替晴雨姬現於人前的影子,她需要的是可以“見人”的伎倆,而那些聰慧的心智、美好的內在,是晴雨姬才需要的。
畢竟這裏的人往來書信都是依靠和歌俳句,人們相信從字句間可以窺見一個人的心。
男女間的情愫也由此而生,並且被視為風雅。
而影子的日常工作之一,就是從無數投遞過來的情詩中挑選出上得了台麵的、文采不錯的,轉交給晴雨姬,由她來斟酌是否回複。
晴雨姬一封都沒有回複。
任由那些仰慕她的貴公子在單相思的苦戀中煎熬磨折,任由那一封封“看在我每日以淚洗麵的份上可憐可憐我吧”的書信被丟進草筐。
她的想法很簡單——他們愛的都是不是我,而是通過傳聞與軼事捏造出來的“晴雨姬”,她絕不接受這樣虛浮不實的情感。
但白川彩子沒意識到自己和那些人一樣,她愛的“久我蓮”也不過是史書中裁下來的一個浮夢罷了。
人真是矛盾。望凝青抓了一把餌食灑進水塘,看著魚兒們互相爭搶。人世間的情愛究竟是何物?為何會讓人目眩神迷、情難自禁呢?
倒也不是空口胡言,晗光仙君也曾品嚐過情愛的滋味並且親手將之斬斷。因為斬斷的過程並不困難,所以她不明白為何會有人沉淪其中、無法自拔。
“終於見到你了。”手持折扇的青年笑容溫暖,如上好的宣紙,純白而又清爽。
“九條君。”竹內青子隔著屏風緩緩行禮,伸手請其入座,“容我為您上茶。”
繁複華麗的裙擺四散擺開,恰好能自屏風邊露出惹人遐想的一角,倒映在屏風上的身影就連簡單的行禮都顯得溫婉曼妙。
望凝青研磨著石臼中的茶粉,懶得去想侍女擺弄了大半天的裙角和長發到底有沒有展現出它們該有的優雅迷人。
九條是公家五攝之一,九條修一又是主家次子,和白川家門當戶對。因此,雖然白川彩子無心這位貴公子,但也不能慢待於他。
公主不願做的事,自然是由影子來接手。
談吐與話術也是影子的必修課之一,竹內青子需要在對話的過程中不動聲色地探尋出對方的心意。
九條修一和傳聞中為情執迷從而成為晴雨姬美貌趣聞之一的形象不同,幾番交談下來,便可以知曉此人是坦率直白的性子,年紀不大,活潑愛笑。
而他喜歡晴雨姬的理由也很有趣,不為容貌,不為才情,隻為了那足以“晴雨”的笑容。
“若姬君一笑晴雨,那我日後定然要想盡辦法逗姬君開懷,這樣往後餘生,每一天都是陽光明媚的。”
九條修一俏皮地說著,沒有強扯和歌俳句展露自己的文采,也沒有急於表達自己的思念以及愛慕,反而對竹內青子說起了一些深閨小姐接觸不到的趣事。
通過九條修一的隻言片語,望凝青也理清楚了這個國度的勢力分布。
平安京的權利分布是三方鼎立,階級層次劃分為公家、武家、寺家與平民。
公家的頂頭是天皇,也便是皇室。天皇的後宮被稱為“奧禦殿”,意為“最裏麵的房間”,而皇後則被稱為“中宮”。
除皇室以外,公家基本可以分為兩派——在朝堂中任職的家族被稱為攝家,屬親皇派;手中掌握實權的大名屬貴族派,比如久我家和白川家。
公家兩派之間摩擦內鬥不斷,雖不至於割裂,但總歸是暗潮洶湧。
武家指的是武士家族,從屬於公家,一些顯赫的武家甚至有兵權在手,權勢不容小覷。但大貴族往往看不起武士家族,認為他們出身不夠清貴,而武家也多是大貴族的分家弟子自立的門戶,比如竹內家。因此武家屬於中堅勢力,高於平民,卻難以躋身上層階級。
最後,寺家。
寺家看似獨立其外,實際上也是公家的心腹大患,倭國的寺院勢力並不講究清修,許多天皇退位後會隱居寺院,一些戰爭失敗的權貴也會將寺院視為庇護所。
寺家在平民百姓中頗有名望,本身又有錢有糧,因此許多動亂背後都有寺家的影子,為了克製公家貴族與寺家的勢力,當初的天皇才決定遷居平安。
有意思。
望凝青垂了垂眼眸,這般來看,陰陽寮應當是公家推出來用以抑製寺家勢力的政治砝碼,但大陰陽師久我蓮卻是隸屬權臣貴族的久我家長子。
而白川彩子日後大放光彩,不僅提出了解決疫病的辦法,還以熟讀華夏文字而名揚文壇,她與久我蓮的結合,對天皇而言是否是個心頭之患?
望凝青思慮萬千,但如果靈貓在這裏,恐怕會勸她不要多想,一個小千世界中隻想追逐情愛的氣運之子,格局沒必要搞得那麽大。
等到侍女暗示送客的時候,望凝青才回過神來,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竹內青子取代白川彩子的方式就是勾引白川彩子的愛慕者,但身邊跟著這麽多侍女,見麵又都隔著屏風,到底要怎麽做才能稱得上“勾引”?
來不及多想,隻能先行送客,因為思慮過多,望凝青沒有意識到自己偽裝的語調中沾染了一絲不甚明顯的低啞。
“閣下珍重。”
“叮”,屋簷下的風鈴被風拂動,發出了悅耳的輕鳴。
正要起身離去的青年動作一頓,控製不住地回頭。
屏風後的人影依舊端莊跪坐,似乎對他的去留並不在意,隻是垂首,從容而又自然地持起木勺為香爐添香。
氤氳的木質香中,那一瞬間的喑聲仿佛是他的錯覺一樣。
引路的侍女見他沒有跟上,隻能停步回望,困惑道:“閣下?”
“啊。”九條修一猛然回神,略感歉意地勾了勾唇角,一瞬的遲滯後,這才跟上侍女的步伐。
以為這位貴公子還在戀戀不舍,侍女一邊引路一邊露出善意的笑容:“姬君日課繁重,閑暇時間有限,還請閣下見諒。”
“不會。”九條修一聞言也笑,他是朗若清風般灑脫的公子,笑起來就像海鹽潔白的顆粒般清爽。
“隻是……突然間……”他笑著,用輕快的語氣藏起自己的茫然,“突然間——”
——有些難過。
淡淡的,不起眼的,在天晴雨霽的光明中一閃而逝的暗影,像彌散在屋中的木質香,像屋簷下小小的晴雨娘,分明是尋常物,卻讓人無端牽掛。
九條修一想不明白,隻是困惑地皺了皺眉,持扇的手輕輕摁在心口,心髒的律動自指尖傳來,鼓噪而又雜亂,毫無章法。
一下,兩下……
神啊,我本是為她的笑容而來,可為何她的一句珍重,卻讓我的靈魂都在顫抖?
——仿佛全世界的不幸都壓在她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