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24章】天真世外仙
第46章 【第24章】天真世外仙
望凝青並不知道, 自己隨手放下的三枝花,在聰明人的眼中不是普通的花,而是寫滿了血淚與恩怨的過往。
在自以為跟林瑜璟“串通”好之後, 望凝青老老實實地等了好一段時日, 也不見林瑜璟偷偷“泄密”給她。迷惑不解的望凝青再次當了一回梁上君子,這一回,她徹底地悟了——甭管林瑜璟和祁臨澈的皮相生得如何溫雅, 這兩人本質上都是皮毛油光水滑的老狐狸,而且在這件事上, 兩人還都是一夥兒的。
望凝青不明白祁臨澈在想什麽, 她人就在這裏,一柄鋒利而又無堅不摧的刀, 可他卻不願意使用。她自認自己跟原命軌中的雲出岫一般無二,為何祁臨澈能夠狠心利用雲出岫, 如今卻不肯利用她?是因為她表現得還不夠聽話?還是因為“離家出走”之故讓他覺得自己不受控製,不值得信賴,不配參與進他的謀劃?
“小凝青, 你也該收網了。”靈貓提醒道。
望凝青應了一聲,翻身從屋頂上躍下。原命軌中的雲出岫最終會成為眾矢之並不是偶然,在氣運之子著手調查此事後,幕後黑手的身份是一層層剝落的。依照原定的命軌來看,此時的氣運之子燕拂衣已經在遠山侯和月時祭的幫助下推斷出了一些線索。但是不等他們拔出這帶泥的蘿卜, 這條線索就毫無預兆地斷了。
線索斷得突然, 雖然給燕拂衣造成了一些麻煩, 但也讓他意識到自己沒有找錯方向。
望凝青現在要做的, 就是去斷掉這條線索, 給燕拂衣留下屬於幕後黑手的“破綻”。
燕拂衣, 他的身世經曆非常符合靈貓對“氣運之子”的幻想——天賦異稟,頭腦聰明,有肝膽相照的知己,有情深似海的愛侶。身負血海深仇,牽連甚廣,輕易便可以影響江湖甚至是整個天下的格局,更重要的是,他的“故事”被反角選中,成為陰謀的犧牲品。
氣運之子的誕生與一個世界的反角脫不了關係,在靈貓看來,這是一種接近“互噬”的羈絆。擁有絕對“運氣”的氣運之子和擁有絕對“力量”的反角之間的角逐戰,氣運之子如果失敗,那他努力奮鬥積攢下來的所有都會變成反角的力量,反之亦然。
靈貓心知望凝青眼下失憶的狀態除了殺人以外什麽都做不了,便也沒勉強她去思考其中的厲害關係。原定命軌中的雲出岫殺人是有順序的,她是一柄好刀,卻是一柄笨拙的刀。祁臨澈利用她,好處就在於她不會問東問西,也不會藏匿自己的私心;但壞處就在於雲出岫什麽都不想,毫無隨機應變能力,隻會按照原有的步調前進,燕拂衣試探她簡直一試一個準。
而對於望凝青來說,時隔許久,祁臨澈終於給她下達了一個“命令”,命令望凝青幫他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是天藏樓的叛徒,背叛的原因是泄露了祁臨澈明令禁止販賣的機密。
說來也是可笑,祁臨澈看不起隻重“情義”的江湖,但最終卻偏偏栽在了“重情重義”的江湖人手裏——這個叛徒是百曉生手底下的暗線,代號“樓三”,在百曉生移交權利之後向祁臨澈投誠,沒過多久便成了天藏樓的高層之一。燕川曾經有恩於他,所以在知道唐予便是燕川之子燕拂衣之後,樓三冒著殺頭的風險將情報泄露給了燕拂衣,在燕拂衣潛伏天藏樓期間也處處照拂他,為他打掩護。
直到樓三被雲出岫殺死,這個對燕拂衣而言亦師亦友的長者,依舊用他以前跟燕拂衣定下的暗號留下了重要的情報。也正是因為這人的死,燕拂衣與祁臨澈之間的關係徹底惡化,最終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這個情報揭穿了“妖女”的真實身份——並沒有怨恨滔天、為禍蒼生的紅衣妖女,隻有塵埃不染、殺人如麻的白衣劍仙。
燕拂衣半生坎坷,但卻幸在總有貴人相助。燕川一生廉潔,行俠仗義無數,最後留下的人脈都成了燕拂衣的助力,為他鋪平了前路。因此,最後的最後,燕拂衣會尋到自己的生父燕川,在燕川的口中得知了一段往事,當年蘇家滅門一案的真相才得以完整。
靈貓憂心失去記憶後變得沒有那麽冷心冷肺的尊上會下不去手,畢竟樓三與先前的三人不一樣,但事實證明它多慮了。樓三是個優秀的密探,極其擅長消匿自己的行蹤。即便如此,他還是在逃跑後的第十七天死在了望凝青的劍下。
為了給樓三留下足夠的時間,望凝青還特意在那小破屋窗外佇立了良久,直到樓三意識到不對時才推門而入。靈貓捫心自問,以尊上的仙姿玉貌,即便她在風雨飄搖的夜晚踏著寒風而來,那場麵也是美得幾可入畫。隻會讓人想到謫仙下凡,而不會令人想到山中精魅。但原本準備逃跑的樓三看見尊上的瞬間愣是傻在了原地,連逃跑都忘了。
靈貓有些慌,它摸不準樓三跟燕拂衣的暗號是啥,但它怕尊上的劍太快太利,一下就把人給殺了,所以它隻能攛掇著望凝青跟人說說話。
有句話怎麽說的來著?反角死於話多。從古至今,擁有絕對力量的反角敗落的原因都不是因為氣運之子的力量,而是死於自己的傲慢。要不是反角自恃強大不屑於斬草不除根,又哪來的主角風吹又生,東山再起?
失憶後的尊上十分聽話,她撐著傘,說了一句她平日裏看來絕對是廢話中的廢話:“夜安,你就是樓三?”
“……是。”樓三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人,據說他年輕時做密探臥底,被人剪去了半條舌頭,從那之後他便很少說話,“姑娘是來殺我的?”
“你背叛了祁臨澈,被殺也是理所當然的。”望凝青收了傘,將背在背上的琴抱起,拔出了自己的劍,“要聽曲子嗎?”
樓三坐在硌人的床板上,交纏的十指倏地收緊。劍仙的曲子當然不是隨便聽的,曲盡人終,從來都不是一句笑話。
樓三想要拖延時間,他將指甲咬成尖尖的樣子,借著屋內昏暗的燈光在床板上刻字。那是他昔年在教導弟子暗語之時弟子編出來的一套暗號,除了他和弟子以外無人知曉。他還曾嘲笑那個臭小子編出來的暗語像鬼畫符,弟子卻言辭鑿鑿地說“就是要這樣才好,這樣你就算當著別人的麵寫字,他們也會覺得你是心煩意亂在畫鬼畫符”,沒想到最後居然真的派上了用場。
在這逃亡的路上,樓三同樣留下了許多暗語,他跟弟子有一個月聯係一次的約定。等到弟子發現這個月聯係不上人了,他一定會循著暗語找過來。屆時即便他死了,屍體也會蓋在暗語上麵,就算屍體被拖走,劍仙看著也不像是一個會耐心檢查破爛床板的人。
樓三正想著如何拖延時間,卻淬不及防之下看到了望凝青的正臉。他心中一驚,險些給身下的床板戳了個窟窿。
“姑娘……你與許雲梔是何關係?”
樓三此話一出,靈貓頓時“呃”了一聲,它心想,怎麽會提到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好像在故事的結尾部分才出現過幾次,完全是個背景板。
“沒有關係。”望凝青抱琴而立,輕輕撥了撥琴弦。
樓三沉默了一瞬,卻是道:“那姑娘可知曉,您的音容麵貌與十數年前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許雲梔生得一模一樣?”
望凝青撫琴的手頓住了,她微微偏頭看向靈貓,卻發現靈貓也很震驚,震驚到一個沒站穩直接從望凝青的肩膀上掉了下去:“不知道,許雲梔是誰?你怎麽知道她跟我生得一模一樣?”
“……”望凝青的問題讓樓三感到有些難言,但此時也顧不得其他,隻能如實說道,“許雲梔是百曉生還在時最後一份美人榜的榜首,我曾經是百曉生的心腹,有幸見過那位名震天下的江湖第一美人。姑娘與許雲梔的氣質大相庭徑,但眉眼五官卻極為相似。”
“我不知道,我從小就跟師父一起生活,不知道你說的許雲梔是誰。”望凝青並不在意自己的容貌皮相,但卻配合著樓三拖延時間的行為,語氣甚至稱得上溫柔,“天下之大,麵容相似也是緣分,不必過多介懷。”
此話一出,樓三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靈貓才忍不住提醒道:“小凝青,他是說許雲梔可能是你、不,可能是雲出岫的母親呢。”
原來如此,但他認識許雲梔也不能阻止她殺他吧?這時候攀關係屬實沒必要。
“這段時間以來在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妖女’白花就是姑娘你?”
“是我。”這沒有什麽好隱瞞的,望凝青為殺人而來,甚至提前摘好了花。因為靈貓說樓三的一生沒有太多的過錯,隻是壽命將至,所以望凝青摘了一朵送葬的白菊送給他,“你還有什麽想知道的?”
樓三當然有很多想知道的事,就算死,他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為弟子留下盡可能多的線索:“姑娘霞姿月韻,有天人之相,何必自染塵埃,助紂為虐呢?姑娘化身白花,又是為誰而殺人?是為了當年的蘇家?還是為了祁臨澈祁大人?”
“助紂為虐?怎樣算助紂為虐呢?”望凝青沒什麽情緒地笑了笑,“你擋了路,所以我要殺你。”
樓三愣住了,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答,靈貓也是如此,它忍不住撓了撓望凝青的頭發:“尊上,不對啊,這裏要說出你是為祁臨澈效命的才行,他才是幕後黑手。你隻是被利用的工具,一柄劍而已,劍無善惡,好壞都看用劍的人。”
望凝青不理它,自顧自地說道:“為什麽我殺人就得是為了別人?不能是為了我自己?”
這句話不知道是在對樓三說,還是在對靈貓說。
靈貓勸阻的話語未能出口,便霎時頓住了。它忽而間意識到,尊上並沒有說謊,她殺人,為祁臨澈效命,本質上都是為了她自己。或許是失憶後變得過於純粹的心性讓她不想說謊,也或許是覺得在將死之人麵前沒有說謊的必要。
靈貓不再勸了,它心想,左右兩人都是反角,應當不會對大局造成什麽影響。
“姑娘有一雙稚子的眼。”樓三滄桑地道,“這世間的醜惡,看得越多,眼睛便越發渾濁。姑娘與令堂不同,令堂千帆過盡,眸中鏤刻眾生,便是笑也讓人傷痛難耐,因此一眼便能要人生,要人死。姑娘雖無令堂的風情萬種,但這樣清澈的一雙眼,即便您殺了人,我想世人大多也都願意相信您是情有苦衷。”
望凝青淡淡地道:“聽起來這其中有一段很長的故事。”
望凝青以為樓三是在拖延時間,卻不知道樓三心中亂糟糟的一團,連自己的性命都顧不上了。
樓三在想自己的弟子唐予前不久寄來的那封信,他拜托自己調查一個女人,他懷疑這個人就是殺害了幾大江湖名士的凶手白花。可這臭小子卻不知曉,整個江湖都在猜測白花的身份,白花的線索與情報甚至在天藏樓內掛出了天價,但天藏樓實際也不知曉白花的真實身份。與此相反,白衣劍仙的情報卻被列為一等機密,是不允許查探以及販賣的。
正如唐予所說的那樣,這其中或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因此樓三鋌而走險,將雲出岫的情報傳遞給了唐予。
樓三能夠從事密探的職業,自然心細如發,見微知著,但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白衣劍仙雲出岫居然是許雲梔的女兒。
許雲梔的女兒怎麽可能是白花呢?她的女兒……怎麽能是白花呢?!
“姑娘。”樓三想到眼前眸如稚子的少女或許被人蒙在了鼓裏,忍不住道,“我不知道您對過往的舊事知道多少,也不知道您的目的為何。但你需得知曉,令堂與蘇家之間的關係有如樟木與菟絲,盤亙虯紮,如血肉白骨般難以分離卻也難以相生。您不知曉自己的生母是誰,他人卻借你之手去利用蘇家的仇怨,以此攪亂江湖,這其中的蹊蹺之處,您可清楚?”
“我不知,但為什麽許雲梔的女兒不能是白花?不能利用蘇家?不能攪亂江湖?”望凝青反問道。
“因為……因為許雲梔……許雲梔正是因為蘇家的‘天才’而半生盡毀,她怎麽可能讓自己的孩子重蹈覆轍?”
樓三的腰背深深地佝僂了下去,他最終還是說出了這段自己曾經發誓要爛在肚子裏的秘密。
許雲梔的母親名為雲娘,是蘇家最後一任族長的胞妹,換而言之,在白伊人嫁給蘇家少主之後,許雲梔的母親就是白伊人的姑母,許雲梔的身份在名義上是蘇家少主的表妹——但這浮於表麵的“名義”在蘇雲娘離開蘇家時便成了煙雲。
蘇家最後一代“天才”的傳承極為坎坷,上一代“天才”擁有兩個孩子。在決定長子作為蘇家族長之後,蘇家的天才便決定將次子培養成下一代天才,不論男女。因此蘇雲娘還在娘胎裏時便接受了“天才”的曆練以及洗禮,從小便也展露出了過人的資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在蘇雲娘及笄之時,她就會接受上一任天才的傳承,成為這一代蘇家橫空出世的天才。
然而,造化弄人,十五歲的蘇雲娘比起常年閉關的父親,更親近已經當家做主的兄長。她知道兄長為了維係蘇家的榮耀而汲汲營營,知道兄長因為武功平庸而被許多江湖人看不起。她知道兄長所有的艱辛以及不易,因此在知道“天才”的真相之後,蘇雲娘選擇了對兄長和盤托出,並提出了要和兄長一起上演一出戲。她認為隻要自己詐死,那蘇家就隻剩兄長一人,父親別無選擇,隻能將功力都傳承給兄長。
蘇雲娘沒有想過自己會被最信任的兄長背叛,假戲變成了真做,她拚了半條命逃出來,失去了一條手臂和半截腿,徹底成了廢人。但即便蘇雲娘成了廢人,她的堅韌以及美貌依舊吸引了當時朝廷官宦世家許家的嫡次子,他們相愛並誕下了子嗣。但許家不允許前途無量的嫡次子娶一個殘廢的女人為妻,許大人便帶著妻子和女兒離開了許家,從此不知所蹤。
一個從小養尊處優、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和一個武功盡廢、半身殘疾的女人,在這個混亂的世道中會發生怎樣的不幸都是可以預見的。許家等著許大人忍受不了疾苦,主動回來低頭認錯,卻沒想到這對夫妻遁入江湖有如泥牛入海,再無消息。十年過去了,許家後悔了,他們不顧一切地尋找這對夫妻,最終卻隻找到麵貌肖似蘇雲娘、被打斷了一條腿、淪落到街邊乞討的許雲梔。
“許雲梔小姐被帶回了許家,卻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問她父母在哪,她就指著脖子上的一對白骨項鏈不說話。後來百曉生去查了,才知道許家夫妻離開後沒多久便遭了賊,那是一群落草為寇的江湖人,仰仗著武功洗劫了好幾個村。蘇雲娘和許雲梔被許大人藏在了地窖裏,那群賊寇殺了所有男人,隻留下女人,老人、小孩……都沒放過。”
“他們占山為王,在村子裏尋歡作樂了十幾天,那時是災年,全國各地都在鬧旱,朝廷分不出兵力去圍剿。他們吃光了村子裏為數不多的糧食,這才離開了村子。許雲梔是這麽苟活下來的,隻有她活下來了,我是說……我是說,在沒有糧食的荒年裏,她在地窖裏躲了十幾天,最後,最後隻有她一個人活下來了……”
望凝青“啊”了一聲,她忽而間意識到了什麽。如果樓三說的是真的,那這的確是淒慘而又被毀得麵目全非的一生。
“她沒法讓父母入土為安,隻能撿了父母的一根指骨串在一起。回到許家後,她就一直是那個樣子,腳治好了,走路卻還是跛;不開口說話,隻吃素;體弱多病,纏綿病榻……世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一切煎熬痛苦她都遭遇過。可她還是很美,一顰一笑都那般的淒婉哀豔,像燃燒生命的鳳凰,美得動人心魄。沒有人能對不對笑著的許雲梔心軟,沒有。”
“她一笑,就讓人覺得為她死了也是值當的,所以他們願意為她付出所有,哪怕要出賣自己的良知,做那喪盡天良之事。”
望凝青撥了撥弦,腦海中龐雜反複的因果忽而間串聯成了一條線,她了然道:“蘇家?”
樓三微微一頓,不答:“淪陷於情愛中的男人總是如此,即便心愛的女人不求,也會忍不住為她出氣,不是嗎?”
“不錯,她越是不求,就越是讓人動容。”望凝青垂眸,淺笑,仿佛說的是毫不相幹的人,“江湖便是如此,不僅恩生於害,害生於恩,還有天道輪回,因果業報。蘇家毀了蘇雲娘,許雲梔便也反過來毀了蘇家。因為恩怨,才有了亂世的‘妖女’以及殺人如麻的‘白花’。”
樓三曆經滄桑,怎會不知望凝青說的是至理?但他覺得難受,他覺得許雲梔的孩子不應該這麽說她:“你不應該這麽說你的母親。”
“為什麽不行?”
“因為她曾見過世上最偉大的母愛,所以她也發誓要成為最偉大的母親。誰都可能死於恩怨,但唯獨許雲梔不會讓自己的孩子成為恩怨的犧牲品——就像蘇雲娘,她從未跟自己的孩子提起過蘇家,從未給許雲梔灌輸過複仇的念想。”
望凝青幽幽地歎了一口氣:“原來如此,所以你覺得我不可能是‘白花’。”
“是誰利用了你?是誰欺騙了你?”樓問著,“是誰逼迫你為蘇家複仇?用這種方式,讓你親手手刃了那些人——”
“等我為‘蘇家’複了仇,再告訴我真相,讓我崩潰,讓我痛不欲生,如此摧毀我的一生。”望凝青淡然地道,“你是想這麽說嗎?”
樓三沉默,但他的神情以及眼神卻在告訴望凝青,他的確是這般想的。
“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靈貓瞠目結舌,它沒料到雲出岫的身世居然牽扯著這般複雜的恩怨,“明明在氣運之子的命書上,這些都是一筆帶過的背景故事……但,這些人也太能胡思亂想了吧?!什麽欺騙什麽複仇,明明雲出岫隻是單純為祁臨澈效命而已——”
望凝青打斷了靈貓的話語,兀自詢問道:“此事除了你,還有幾人知曉?”
樓三沉聲道:“沒有了,我……”
樓三話音未落,就感到自己心口一涼,他有些錯愕地抬頭看向望凝青所在的方向,卻見她抬著一隻手,神情淡漠而又冷然。
一支鮮麗嬌嫩的白菊正正插在樓三的心口。
“你……”
“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裏吧,我不想聽見你們為我施加的苦衷。”
她的話語是如此的冰冷,冷過屋外飄搖的風雨,但她的眼眸依舊如同被雨露洗滌過的琉璃,透著沁人心脾的涼意。
“善惡有報,我也有自己應得的結局。”
——那樣一雙毫無欲求、連生死都置之度外的眼睛。
樓三怔住了,他感覺到鮮血泅濕了衣襟,他看見那個眉目如畫的白衣少女毫無留戀地轉身背對著他,無甚所謂地將琴負於身後,撐開了手中的傘。她微微偏頭露出的側顏是與其母如出一轍的秀美,卻並無那種疼痛難耐的憂愁與哀思。她就這麽撐著傘,一步步地走進瓢潑的風雨之中。那將窗外樹影撕扯得支離破碎的狂風、那仿佛要將塵世通通掩埋的大雨,都被她盡數踩在腳下,她就這樣,一步步地走遠了。
是這樣……原來是這樣啊。樓三的瞳孔漸漸渙散,彌留的神智卻在欣慰地喟歎,白衣劍仙不是蘇雲娘,也不是許雲梔,她是過往雲煙入眼而不入心的世外謫仙。那些蘇雲娘承擔不了的風,那些許雲梔負重不起的雨,到頭來都沒能撼動她的腳步分毫。
樓三吃力地挪動著食指,毫無章法地在地上劃來劃去,他想起自己留下的情報,那些線索無疑會化為指向雲出岫的利劍。他太了解自己的弟子,那是個聰明又勇敢的孩子,心中燃燒著尚未成燼的道義,他會不計一切代價讓凶手落網——但那不行,絕對不可以。她是許雲梔的女兒,就算她殺了人,她也是世上最好的女孩。沒有人忍心責備她,因為她一定比任何人背負的都要多。
哪怕被命運的輪軸碾成灰燼,她也如紛飛的碎雪一般高潔。
“救、救救她……救救她……”
不要讓陰謀汙濁那雙眼睛,不要讓恩怨摧折她的脊梁。
一定要注意到我的提示啊,傻小子。樓三抬手捂住了胸口的花枝,闔上了沉重的眼皮。
……
林瑜璟跟隨了祁臨澈這麽多年,卻至今都沒能看透這位大人在想些什麽。
雲小姐已經離開府邸很長一段時間了,在知道祁大人派遣雲小姐去“追殺”一位天藏樓的叛徒時,林瑜璟心中就隱隱有了不詳的預感。說實在話,祁大人這段時間的生活毫無變化,依舊早出晚歸,伏案勞形,既不沾美酒亦不好美色,但林瑜璟就是覺得有哪裏不對。
祁臨澈是個喜怒不形於色、高深莫測到讓心腹都難以揣測他心緒的上位者,正是因此,林瑜璟才敢篤定一定有什麽不好的事情發生了。這件事對祁臨澈造成的衝擊甚至讓他無法掩蓋自己的心緒,以至於到了林瑜璟都能感覺到他的動搖的地步。倘若換成別的事情,林瑜璟或許會忍不住質疑,但如果造成祁臨澈動搖的原因是雲小姐,他又覺得是在情理之中。
前不久,前去調查許雲梔的侍女蘭帶著情報回府。雖然因為時隔日久而導致許多往事變得無法考據,但天藏樓的前身畢竟是曾與許雲梔有所關聯的“百曉生”,想要收集許雲梔的情報還是很容易的。
“大人,雲姑娘屋內的陳設有些老舊了,是否要讓人換一批新花樣?”
“不必了。”
祁臨澈合上了情報,目光深深地望向窗外的溶溶夜色:“過幾天讓人把房間收拾了吧。”
前來匯報的侍女低眉順眼地站在一旁,聽見這話卻是有些驚詫,以至於無意識地抬起了頭,發出了一聲不合禮節的“欸”。
“她應該不會回來了。”祁臨澈難得地解釋了一句,懷著自己也不清楚是什麽滋味的心情,“她不是明知眼前是火坑還往裏跳的傻子。”
雲出岫的確天真,但天真不代表愚蠢,她隻是有很多事情沒經曆過,所以不懂而已。
祁臨澈篤定樓三會將真相與往事盡數道於她聽,畢竟雲出岫長了那樣一張肖似許雲梔的臉,樓三不可能認不出來。而到了如今這種地步,就算是雲出岫也會明白及時抽身的重要性,這並不是幾頓飯的恩情便能一筆帶過的渾水,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殺生之禍。真相大白之後,樓三會帶著她遠遠地逃離,離開江湖與朝廷的這場紛爭,雖然此時離開已經有些晚了,但好在還在他可控的範圍之內。
祁臨澈有些淡漠地想。
雖然不知道是陰差陽錯還是蓄謀已久,但對於雲出岫來說,此時離開無疑是最好的選擇。若她不知道許雲梔的往事,那在樓三告知她一切後,她也理應尊重許雲梔的選擇,畢竟她會對“師父”言聽計從,沒道理會不眷戀血緣上的親屬;若她潛伏在他身邊是蓄謀已久,那不管她有何籌謀,借助這陣東風將“白花”所做的一切都推到他頭上是再好不過的選擇,就像她對王員外所做的一樣。
她對他若有情,那這份情誼也不過像王員外家中的那幾位“給她鋪床疊被打掃房間”的姨太太一樣,淺薄且經不起深究;她若對他無情,那塵世中發生的一切於她而言也不過是南柯一夢,她大可拂袖離去,因緣皆斷,馮虛禦風於朗朗青天。
對,於她,於他,都不過是一枕黃粱的美夢。
祁臨澈是這麽想的,他也覺得自己沒有什麽放不下的,所以他依舊起早貪黑,為天下鞠躬盡瘁,連想起她的空隙都沒有多少。隻是在偶爾吃到陽春麵的時候想她一下,看見玉蘭花的時候想她一下,窗外吹來的風拂過鬢發時想她一下……僅此而已。
祁臨澈是皇帝的智囊,六元及第的名士,南周國最年輕的宰相——他智珠在握,算無遺漏,不管人心還是朝堂。
所以,在望凝青自書房的窗外探頭進來時,他狠狠地愣了一下。
“祁臨澈。”她還是那般全名全姓地喚他,伸著手,掌心朝上,“給錢,我要去吃飯。”
祁臨澈回過神來,頓時氣得七竅生煙,他很想破口大罵,但實際上卻是快步上前,一把將人抱進了懷裏。她柔順的長發藏了草葉,即便被他一隻手摁著後腦勺抱在懷裏也沒有掙紮,隻是神情似有不解。她就著這麽一個低頭埋在他懷裏的別扭姿勢,兩隻手胡亂地摸索,輕車熟路地摸走了祁臨澈腰間的錢囊,倒出幾塊碎銀子,然後又非常自覺地將錢囊還了回去。
祁臨澈暗自咬牙,有幾分切齒:“蠢貨,為什麽要回……”
喉嚨哽噎了一瞬,之後的話竟說不出口,該說是百感交集,還是怒其不爭?又或者二者皆有。
但此時他隻想抱住這塊不通人心的石頭,不想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