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掛在船上的藍色幡旗撤了下來, 天色暗下來,整個江麵變得幽暗深邃。


  船身移動著,緩緩離開了渡頭, 一點點往江心駛去。


  “嘭”,遠處的天空炸開一朵紫紅色的煙花, 像凝固的血塊般, 暈染在昏暗的夜幕,伴隨著一聲尖銳的哨響。


  無雙跑到窗前,雙手把著窗沿,紫紅色的光芒映在她的眸中。


  那是信彈,龔拓身上總會帶著一顆的。與她在一起時,他沒有發,如今等船離了岸, 才點燃了信彈,是因為他一個人, 便可以毫無顧忌。


  像在礦場的時候一樣。她走了,他繼續做著他的事。


  不管先前他在城裏做了什麽, 當街射殺也好, 麵對眾人,將她強行救走也罷, 現在他還是會回到他的位置,他是朝廷的三品都尉, 南下是為江堤一案。


  他有他要做的。


  無雙眼看著天邊的那抹紫紅消失,徹底融入黑暗。


  十五歲, 她跟了龔拓, 日子算起來不少。他做事從來滴水不露, 有良好的名聲, 這些是他一步步經營而成,就說江堤的這件案子,他其實並不需要再往深裏挖,隻要合理交給今上一個滿意的結果,又是一番功績,他的仕途平坦又順當。


  可他今日的行徑,完全將先前所有經營付之一炬……


  “風冷,別站在這裏,坐下吃點東西。”淩無然過來,手一伸便關了窗扇,隔絕了外麵的黑暗。


  房間舒適,明亮的燈火,熱乎的飯菜,還有姐姐溫暖的手。


  無雙皺著眉,回來看著淩無然:“我不餓。”


  分離多年,乍然的相聚,有著幾分生疏和無措。心中深處生出惆悵,不知是因為淩無然,還是離去的龔拓?


  淩無然笑笑,手指幫無雙理著微亂的發絲,眼中是微苦的心疼:“笨丫頭。”


  到底是女子,情感上柔軟,這些東西改變不了。


  無雙扯扯嘴角,胸口發堵,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眼睛盯著淩無然右側眉尾下的紅痣,十分確定這就是自己的親姐姐。


  “怎麽,這十多年,你都不會說話了?”淩無然問,拿手指戳了下無雙的額頭,“瞧你這點兒出息。”


  無雙腦袋一晃,抿抿唇:“你就知道數落我。”


  從小就是這樣,大哥什麽事都護著她,二姐的嘴巴厲害,通常堵得她說不上話。但是,姐妹情是實實在在的。


  “怎麽不行嗎?”淩無然一笑,“大哥不在,你就得聽我的。”


  關於鬥嘴,無雙從來沒贏過淩無然,索性也不去爭:“你見過大哥?”


  好像被自己二姐這一通“氣”,她胸口消了些煩悶,跟著人到了桌邊坐下。


  “見過,”淩無然走到門邊,一個侍女送上濕熱的巾帕,隨後退了出去,她走到無雙麵前,“他讓你跟著我走。”


  說完,她手過去托上無雙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臉,用濕帕子擦著那張髒乎乎的臉。


  ===第68節===

  無雙沒動,任憑人幫自己擦著,小時候也是這樣,母親和姐姐幫她擦臉、擦手,然後嘴裏嘮叨埋怨著,一個小髒猴子。


  “我們去哪兒?”


  聞言,淩無然嘴角勾出柔和的笑:“帶我們無雙回家。”


  “回家?”無雙眨巴下眼睛,心裏某處淌過柔軟的暖流。


  淩無然點頭,隨著手裏這張臉慢慢擦淨,她的眼裏越發驚豔:“姐姐的家,就是你的家,以後我們在一起,等大哥的事情處理好,我們一起離開大渝。”


  “離開?”事情發生得太多,大悲大喜的,無雙一時難以理解透徹,眸中帶著疑問。


  “嗯,這個以後再說。”淩無然並不打算繼續講下去。


  她放下巾帕,仔細端詳著無雙的臉。女子麵容嬌媚至極,眼角、細眉、軟唇……無一處不是絕美的顏色。


  “姓龔的這個混蛋,就該把他大卸八塊!”淩無然咬牙切齒,秀氣的美眸一冷。


  自己的妹妹竟出脫成這樣,可惜這樣的容貌隻能給女子引來禍端。


  無雙不明白,淩無然怎麽突然開始罵龔拓:“姐,你過得好嗎?這些年真的在西陲?”


  若是龔拓給的消息應該不會假,她心疼自己姐姐,明明女兒家,卻混跡在軍營兩年多。全是男人,人如何保全自己?

  還有,淩無然身形瘦小,是否就是那兩年長身體的時候吃不飽穿不暖,耽誤了生長?

  “你個小哭包,往哪裏看?”淩無然又戳了下無雙的額頭,哼了聲,“西陲啊,我後來去了別處。”


  無雙摸摸額頭,嘟噥一聲:“就你會欺負我。”


  沒說幾句話,她已經被戳了兩次頭,還真是和小時候一模一樣。


  聞言,淩無然點了下頭,心裏稍一思忖,開口道:“你可知足罷,別人想讓我欺負,還得看我的心情。”


  無雙看著二姐,陡然想起小時候,淩無然管著她學規矩,她哭哭唧唧,人就是不管。相比,這個二姐全沒有大哥來的好說話。


  “去找大哥罷?”她去拉淩無然的手,一雙眼睛明亮清澈。


  “不去,”淩無然笑著拒絕,“以後,你跟著我。”


  無雙不說話,左右說了也沒用。


  淩無然坐在人對麵,又道了聲:“吃點吧,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這就走嗎?”無雙問,觀州是她們的家鄉,淩無然都沒想過回去看看嗎?

  大概猜出她心中所想,淩無然看去燭火:“我不能讓人發現行蹤,這些後麵再與你說。”


  無雙點頭,並不追問:“姐,我很想你。”


  “嗯,”淩無然揚起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聲音帶著顫抖,“還好,我找到你們了。”


  船在黑夜裏前行,有淩子良的安排,可謂一路暢通無阻。


  後來船轉去河道,往西北方行進。


  。


  觀州。


  卷宗從清南拿到了這邊,吳勤正式下令,徹查十多年前的江堤案子,關於淩昊蒼的一切,也重新擺到了桌麵上。


  明裏,這位五品的中侍大夫操持一切,整日往他手裏送的公文,多得像雪花片子。


  好容易,他抽空從公文堆裏爬出來,去地牢刑房中尋找龔拓。


  這種陰暗潮濕的地方,讓他這個文人不由打了個哆嗦,尤其在聽到裏麵煩人的哀嚎聲後,腦中的之乎者也全沒了。


  推開鏽跡斑斑的厚重鐵門,第一眼看見了被掛在牆上的犯人。現在早看不出原來模樣,像是掛在那裏的一塊爛肉。


  吳勤有些後悔,自己是腦子暈了才跑過來。再看一邊的太師椅上,都尉大人端坐在那兒,手裏捏著一把薄刀,麵無表情。


  “咳,”吳勤清了清嗓子,走到龔拓身後,“這裏陰冷,龔大人身上有傷,審訊的是交給別人就好了。”


  “京城來人了是不是?”龔拓掀了掀眼皮,隨手一扔,那柄薄刀落回到桌上,叮的一聲。


  吳勤低著嗓子嗯了聲,彎腰往龔拓耳邊近了些:“看來一直有人盯著咱們,那日衙門口的事,有人已經在朝堂上參奏你。”


  “意料中事。”龔拓口氣清淡,手往椅子扶手上一搭,“那就再鬧大一點。”


  “這……”吳勤不知如何勸說,搜腸刮肚的,“其實皇上有意站在龔大人你這邊,可架不住聽得多了,你人又不在京城,總是吃虧。”


  龔拓手指敲著扶手,一下一下:“所以,我們隻有挖出完全的真相,這一條路。”


  待一切明明白白展現出來,便是將那些嘴堵住的最好辦法。逃避?妥協?若這樣做了,那他才是真的再也沒辦法起來。


  這時,牆上的鐵鏈嘩啦響了兩聲,掛著的人痛苦□□著,嘴上還是不認輸,罵了聲:“爺爺死也不會說……”


  “成全他。”龔拓並沒興趣聽這些廢話,他也不信魏廬真的是個硬骨頭。


  分不清好賴,連自己大哥都背叛的人,算不上好漢,逞強罷了。


  輕易,他看見了魏廬肩背的緊繃,再難掩眼中的恐懼。


  皮鞭抽打入肉的聲音響起在室內,啪啪,每一鞭子下去,收回來的時候,上麵都會沾著血肉。


  魏廬根本扛不住,身上已經沒有一塊好肉:“我說……”


  沒有因為他的這句話,獄卒就停止抽打,反而還是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去。直到太師椅上,龔拓抬起自己的手,獄卒這才算得到授意,收回了鞭子。


  那邊,魏廬還沒緩上一口氣,便被獄卒問著一項項的罪名。這邊,龔拓從吳勤手裏接過京城來信,展開來看,上麵便是一條條他在觀州和清南犯下的罪行。


  無所謂的嗤笑出聲,隨後信紙扔進一旁燒烙鐵的火盆中,轉瞬化為灰燼。


  沒一會兒,獄卒跑過來,對龔拓彎腰抱拳:“稟大人,他招了。”


  龔拓從太師椅上起來,右臂往身後一背:“讓魏三當家簽下大名,他的字,本官很是欣賞。”


  後麵幾個字咬重,像是從齒縫中擠出來的。


  說完,人就轉身離去,幾步出了門去。


  吳勤還未反應上來,隻聽一聲悶響,隨後循聲看去。是原先吊在牆上的魏廬,被鬆開放了下來,人早沒了力氣,無力癱在地上,如同被抽去了筋骨。


  嚇得他趕緊轉身,急忙幾步走出刑室,無人處,才抬起袖子擦了擦額頭。


  他與龔拓共事越久,越發現其實這人真不像外麵說的那般光風霽月,一表人物。必要時候,這位都尉大人,真的是比誰都狠的人物。


  龔拓從官衙出來,一路往城中學堂而去。


  此時已過戌時,街上行人無幾,遠遠地,能看見花樓熱鬧的燈火。


  幾名侍衛暗中護送跟隨,絲毫不敢懈怠,一有點風吹草動,便會神經緊繃。現在的觀州城,已然不再是之前閑適輕鬆的城鎮,時時刻刻潛藏著殺機。


  杜夫子過來開的大門,見到來人也不算吃驚,客氣的將人請了進去。


  龔拓熟門熟路,徑直沿著遊廊往西走,繞過了前院,到了後院。


  後院左側,書房的燈亮著,傳來少年朗聲的背書聲。一個婦人從書房出來,手裏拿著托盤,料想是剛往裏麵送了什麽。


  見到廊下而來的龔拓,婦人忙迎了上來,有些別扭的喊了聲:“民婦見過大人。”


  “嫂子不必多禮。”龔拓伸手,虛虛一扶。


  自從無雙被送到淩無然那裏,他便讓人安排雲娘母子到了學堂。杜夫子這裏,那些人再怎麽鬧,也不會衝進學堂來。


  雲娘對龔拓是有些感激的,當日太亂,是他將無雙救走,後麵還安排了她和兒子。


  “大人來找良先生?”她問,手裏托盤攥緊了些,“無雙,她還好嗎?”


  龔拓點頭:“她沒事。”


  既然到了淩無然那裏,無雙定是會安安穩穩的。和淩子良不一樣,呆在淩無然身邊,無雙更安全。淩子良,還是有許多事要做,而且烏蓮寨也並不是長久之處。


  “那就好。”雲娘放了心。


  其實仔細看看,麵前這位也並沒有那麽不順眼。至少危機關頭見人心,相比之前的陸興賢,一點小事兒就生出猶豫,著實也算是一個對比罷。


  龔拓對人頷下首,隨後走去書房外敲了兩下,裏麵傳來一聲請進,聲音清潤。


  書房中,淩子良正在檢查曹涇的課業,對於孩子這段時間的進步,他臉上很是滿意。


  要說曹涇,讀書上靠的就是刻苦。大概是之前吃苦太多,比旁的孩子懂事許多,知道想要好日子,就得付出努力。


  見到龔拓進來,淩子良抬手示意,曹涇停止了背誦:“晚了,回去幫你娘做些家務,明日再念。”


  “是,先生。”曹涇雙手抱拳,小身板深深彎下,恭敬行禮。


  房門關了,屋裏隻剩下龔拓與淩子良。


  “還未謝過大人,當日救出我家小妹。”淩子良恩怨分明,對著龔拓做了個謝禮。


  龔拓從身上掏出幾張紙,放於書案上,淡淡道:“眼下這裏太亂,她離開也好。這是新找到的證據,你對一下。”


  從淩子良身上,他能看出淩家良好的家風。


  淩子良轉著輪椅到了書案後,桌角一碗熱乎的蓮子羹,便是方才雲娘端進來的。


  他抬手,示意龔拓請坐,自己拿起紙看了起來:“她們姐妹倆,從小就喜歡鬥嘴,小妹從來說不過二妹,可是我知道,二妹比誰都護著小妹。我也會護住她們倆。”


  往事美好,一個家存在的時候,各種的歡聲笑語。淩子良嘴角的笑慢慢變淡,最後冷卻在那兒。


  “所以你沒跟她們一起走,留了下來?”龔拓問。


  淩子良點頭,眼簾微垂,細看他的嘴角和無雙一眼,總是帶著天生微翹的弧度:“身為淩家的長子,我有自己的責任,這點和龔大人你是共通的。”


  兩人視線在空中相交,一高一低。


  。


  陽春三月,京城西幾百裏地一座小城。


  柳樹抽著嫩芽兒,正午的暖風熏人,在日頭底下曬一曬,渾身骨頭都會暖酥掉。


  無雙來到這兒已有幾日,跟著淩無然,一路從水路北上,後麵走了一段旱路,才到了這座叫沙平的小城。


  “你就懶著吧,也不怕把自己曬軟了。”淩無然走進院子,就看見自己小妹趴在美人靠上,軟軟的曬著太陽。


  無雙惺忪著眼睛,身上說不出的鬆快:“姐,你怎麽老穿著男子衣裳?”


  一路而來,她見淩無然很少時候穿女裝,就算穿了,也還是留著男子的束發。


  “方便,”淩無然說話簡單,撩著袍子坐下,靠在無雙身旁,“或許還是一種習慣,在外時,總怕被被人認出是女子。”


  聞言,無雙明白過來。大概二姐和她一樣,當年心中殘留下陰影,她怕被人丟下,二姐怕被人識破女兒身。


  也是,一個少女孤身一人,若被人看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第69節===

  “姐,”無雙挽上人的胳膊,靠著淩無然,“觀州那邊什麽情形?”


  淩無然看看無雙:“回來的消息說是辦下來了,那位瞎眼的世子這回終於清明了一回。隻不過還有些後續要處理。”


  “你是說,咱們淩家平反了?”無雙一下子坐直身子,心中激動著。


  如果是那樣,他們兄妹就可以光明正大的活著,再不用隱姓埋名。還有父母,也能瞑目了。


  淩無然點頭,話又沒說全:“還是要看皇帝怎麽辦。觀州那邊隻是證據有了,人也挖出來了,真要定下,就是京城這邊三司會審。”


  這些無雙是知道的,大案總是比較謹慎,更何況這牽扯到十多年前,幾萬條人命,整整一座觀州城。


  正說著花,院門處有了動靜,跑進來一個小孩子,歡快的甩著小胳膊,後麵跟著一個高大的男人,步伐鏗鏘有力。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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