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赴舊事塵沙(4)
第六十五章 赴舊事塵沙(4)
“那你怎麽不想想,要是沒有繁星的父親,你連坐牢的機會都沒有!你早死在沙漠裏了!你這是忘恩負義!”晏澤怒極了,指著老石大罵。
“是……我知道,我也這樣告訴過自己,但我不能隻想著我自己啊。”老石的十指死死摳著地麵,指節泛白,“報警有用嗎?我根本不知道他們是什麽人。一旦我出現,報警,被那個提前離開的人察覺,警察又沒有證據可以抓他,那我的家人怎麽辦?我一命換一命不要緊,他一定會找人報複我的家人!”
“那你也不能——你——”晏澤隻覺他是可恨、可氣又可憐,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麽好,隻能一巴掌拍在旁邊的桌上發出一聲巨響。
“我想隻有那個人以為我和那些走私犯一起都死在沙漠裏了,這件事才會結束,他們才不會去打擾我的家人。於是我找了這座小鎮住下來,改了名字,連祖母去世都不敢回去,我家裏人也都以為我死了……一開始的時候我每天都會把自己灌得爛醉,隻有這樣我才不會夢到那個夜晚顧老師最後一次看我的眼神……他寬恕了我,可我卻原諒不了我自己……”渾濁的眼淚砸落在地麵,老石哽咽到最後失了聲。
“另外一本筆記……還在嗎?”
“在……在的……我聽說我爸媽都生了重病,家裏沒錢,我也沒有積蓄,不得已才賣了其中一本給外國的隕石販子,偷偷把錢寄回家。我去給你拿來……”老石沒有勇氣抬起頭來看一眼顧繁星,從地上爬起來跌跌撞撞往外走。
晏澤接收到路從白的眼神示意,跟著他下了樓,看著從他那間一地空酒瓶的臥房裏取出那本牛皮筆記。
這本筆記的封皮上,“顧一言”三個字並沒有被燒毀,隻是看得出似乎被人摩挲過很多次,筆畫的邊緣已經開始模糊。
“它一直提醒著我發生過的一切,是我愧對顧老師。二老的病太重了,沒有熬過去年冬天,現在我已經沒什麽牽掛了,我願意做任何事情來彌補我十年前犯下的錯——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將筆記親手交還給顧繁星時,老石已經下定了決心,他的脊梁似乎也因此而終於能在十年後稍稍挺直些許。
顧繁星給他沒有回應,一雙早已蓄滿淚水的眼睛緊緊鎖視著封皮上父親的名字。
她鄭重而緩慢地打開筆記,一頁一頁地翻開,沒有人出聲打擾她,她便一直往後看,父親的筆記印證了老石的全部敘述,他沒有為自己能夠脫罪而再隱瞞任何細節與真相。
直到窗外夜色漸濃,筆記也終於翻到了最後一頁。
那上麵是康德的一句話:“有兩種東西,我對它們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們在我心靈中喚起的驚奇和敬畏就會日新月異,不斷增長,這就是我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
字跡潦草,該是顧一言匆匆寫下的,卻字字力透紙背,宣誓著他最後選擇的信仰。
淚水終於再也抑製不住,從顧繁星的眼角無聲滑落。
“繁星……”晏澤看得難受,“想哭就大聲哭出來吧。”
然而顧繁星卻用力眨去了淚光,深吸一口氣,將筆記翻回到與“捺洛迦”相關的部分,沉聲道:
“筆記裏解釋說,悟真是僧人,‘捺洛迦’其實也是來自梵文Naraka的音譯。在梵文中,捺洛迦意為‘苦具’,即不得自在的意思。悟真將那個地方稱為‘捺洛迦’,也就可以理解為那個地方被他看作是能把人困住,無法離開的‘地獄’。父親在筆記中還提到了另外一則能與野史傳言對應上的一篇唐時筆記,盡管是小說家筆法,用了化名,但講的十之八九就是悟真出使長安的經曆。筆記中同樣提到了‘捺洛迦’的怪石,描述很貼近隕石的模樣,所以父親才會關注到這些資料並且摘錄下來吧。”
“筆記裏還寫到,悟真被困的第七天,因自感難逃此劫,悲憫那些闖入‘捺洛迦’並最終葬身在那裏的人,放棄了繼續尋找出路,轉而禪坐誦經,超度亡靈。誦經聲落下時,‘捺洛迦’內忽然起了大風——”
晏澤聽顧繁星正說到關鍵處,居然停下了,忍不住追問:“然後呢?”
“這之後的內容就軼失了。”顧繁星先是輕搖搖頭,隨即又繼續推斷,“但曆史的結局我們都知道,悟真最後走出了‘捺洛迦’,所以我猜父親當時也是根據這則唐人筆記才想到了讓老石跟著風走。既然父親沒有選擇離開,那麽那塊隕星應該也還留在那——”
說到最後幾個字的時候,顧繁星忽然意識到了什麽似的,自己怔住了,話音戛然而止。
“繁星?你怎麽了?”
而始終默默守在顧繁星身後的路從白卻這時走上前,先是深深看了一眼她的側臉,才出聲對剩下兩人道:“我們都出去吧。”
“可是……”晏澤有些猶豫地走出幾步,又擔心地回頭,“繁星你真的沒問題嗎?有事就喊我們啊。”
後者當然沒有答他,看上去像是眼睫微垂地盯著手中的筆記在發呆。
這個夜對客棧裏的四個人來說,都注定無眠。
路從白走在最後一個,他帶上了門,卻沒有離開,反而在門邊靠坐下來。他懂她,所以知道她有獨自麵對並接受真相的勇氣;他也愛她,所以他就在這裏,以這樣的方式陪著她。
門裏的顧繁星也終於似在鎖芯扣住的輕響後回了神,她將父親的另一本筆記也取出來,兩本疊在一起抱在懷中,也走到門邊,身子靠著牆緩緩矮了下去。
像雷雨夜裏隻能抱著心愛玩具安慰自己不要怕的孩子那麽無助,她甚至忘記了抽泣,一片空白的腦海裏有一個念頭在漸漸變得清晰。
明知道該就此止步,胸腔裏跳動的心和身體裏流動的血,卻讓她強烈地感受著那來自沙漠深處,無可抗拒的召喚……
屋裏沒有開燈,夜色潛藏進每一個角落,顧繁星保持著靠坐在門後的姿勢,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按亮屏幕,呆怔地盯著那微茫又明亮的光,最後猶豫著撥通了母親的電話。
“繁星啊,那個什麽展會是不是已經結束了?順利嗎?”顧母接起電話的速度很快,“要回來了嗎?”
“媽,你之前問我怨不怨你……其實有時候,我更怨爸他為什麽一去不回。”顧繁星低頭望向懷中的兩本筆記,黑暗中有什麽東西從眼角迅速滑落下去,消失不見。
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歎息,顧母似是隱隱察覺到了什麽般:“傻孩子……當初我剛聽說你自己偷偷跑去跟人家一起做什麽‘隕石獵人’,我真的又急又氣——但前幾日收拾屋子的時候,我忍不住把你爸爸的照片翻出來看了一晚上……我看著他,看啊,看啊,忽然想明白了。當年我一味沉浸在妻子失去丈夫的痛裏,卻從沒想過一個女兒失去她從小崇拜敬仰的父親,也是一樣的痛,甚至還比我多擔負了一份比痛更難擺脫的失落和迷茫。”
“是我太自私了,因為自己對他的怨,卻去阻攔女兒想走的路。我既然不可能陪伴你一輩子,又怎麽有權力左右你的一輩子?”
“媽——”顧繁星身子一震。
“我也固執了這些年,希望沒有太晚。如果有機會,解開你心中的結,那就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不用顧慮我。總有一天,媽是要下去陪你爸的,未來的路還得你自己選,自己走。你不後悔,媽就不後悔支持你的決定。”
顧繁星再也忍不住哽咽:“媽!好端端的,您說什麽呢!”
“有些事總要早想明白,早做打算而已,沒什麽好忌諱的。你媽不是那樣的老古董。”顧母卻輕笑起來,語調滿是溫情,“不管你走多遠,記得媽一直在家裏,等你回來。”
“嗯……我處理完事情,一定回去!”
“好,好……時間不早了,早點睡吧……”
自離家後每次通話,總是顧繁星因為忙碌而先告別,唯獨這一次,是顧母先掛斷了電話。
放下手機的顧繁星仰起臉,眨去眼中的水汽。母親或許已經猜到了她想要去做的事,卻還是選擇了強忍憂懼,支持她放手去做。
此後是一夜的靜默無聲與孤絕思量,直到天光破曉……
她打開門,看到同樣一夜不曾合眼的路從白就站在那片奪目的晨光中。
“我要進沙漠。”她想尋回那塊父親用性命守護下的隕石。
路從白像是早就料到般笑了笑:“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