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長夢有盡日,下(9)
第五十四章 長夢有盡日,下(9)
車廂內設置了隔音隔柵,除非使用內通話設備,前麵的司機與保鏢是聽不到後邊的聲音的。
“那你現在還想做酒莊的女兒嗎?”顧繁星看到她碧藍的瞳眸中閃過懷念的微光。
“誰知道呢。如果我還留在加州,我就不會有今天的地位和財富。”喬安娜輕笑著聳聳肩,“我不愛史密斯,可我現在的全部確實又是他給予我的。”
“八年前,酒莊生意出現問題,家裏負債太多,於是我嫁給了史密斯。他比我大了整整二十二歲,結婚不到半年,他就被查出癌症,藥物延續他生命的同時也在摧毀他的身體與意誌。
“他沒有兒子或是女兒能幫忙打理生意,所以我開始接手他名下全部的產業,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似乎比他更合適做掌舵人。那些從前跟著他打拚的人,漸漸都變成了我的親信,我也漸漸的,不再隻是我自己。”
顧繁星默然聽著,沒有說話。當初她詢問晏澤,又向路從白旁敲側擊打聽這個女人的故事時,怎能料到自己會和喬安娜像現在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車廂裏喝酒對談。
“每個人看到更多的,是我身後整個史密斯家族財富與地位。他們各有目的,用各種各樣的標簽來定義我。”喬安娜飲下一口紅酒,像是想到了什麽美好的回憶,眼底轉而卷起瀲灩的水色,淺笑道,“隻有路,在他眼裏,無關任何象征,我沒有什麽特別。他隻是隨手將一件外套給了一個不認識的女人,讓她免於在人前因為禮服剪裁的疏漏而出醜。他幫了她,卻看起來很冷漠,扭頭就走,一點兒都不關心女人是誰。而那個女人,卻可笑地迷戀上了他的這份‘不關心’。”
喬安娜沒有細說她遭遇的困窘,又或是路從白當初是在怎樣的場麵下替她解的圍。也許那真的隻是一件不足為外人道的小事,但有時偏偏就是那些片刻驚鴻的微末記憶,撼動了經曆者此後的半生歲月。
“後來在圖森的隕石展會上,我再次遇見他,我想這會不會就是上帝補償給我的愛情?我們是有緣分的。我清楚他不可能為我留下,我也不可能徹底脫離史密斯家族。但那有什麽關係?隻要他對我有情分,有每年的這十幾天,就夠了。沒什麽不好。”
“可現在啊……”喬安娜杯中空了,她沒有再添,屈指一彈杯身,發出“叮”的輕響。她想起了類似的聲音,昨晚在病房裏護士換完藥瓶回收時,也不小心將空玻璃瓶磕出了這樣清脆的一聲。
“一切正常,這位先生恢複得很好,請您放心。”
護士退出病房後,氣氛一下子壓抑下來。這不是她在路從白手術醒來後第一次見他,但兩人卻始終還沒有過一次像樣的交流。
她注視著路從白扭頭望著窗外的冷漠側臉,心情複雜地開口:“抱歉,路,讓你受傷。約瑟夫他們也沒想到暫時躲進附近的工廠裏反而會遇上幾個正在偷懶的伍德沃德的手下……讓他們跑了一個報信,才會提前交火。”
“你該抱歉的不是這個。你早對我說過這事要冒風險,我既然答應下來,無論什麽結果就都隻是我自己的選擇。”窗外夜色黯淡,路從白話音沉冷,“但我記得我離開前拜托過你,照顧好顧繁星。”
“……我應該再多派些人跟著她。”喬安娜摸了摸垂落的金發。
“不,你根本沒有派過人。”隨著一聲冷笑,路從白終於轉回頭,目光銳利地逼視她,“從一開始,你心裏想的就是利用顧繁星降低伍德沃德的戒心。哪怕顧繁星自己不出酒店,第二天你也會想辦法讓她出門,把她送到伍德沃德的手裏。因為隻有那樣,伍德沃德才會因為沒人在保護顧繁星的安全而認為我的行動與你無關,通知傑森可以進行交易。”
聞言,喬安娜垂在身側的手攥成了拳,深吸一口氣後才點頭承認:“對!我就是這麽計劃的,但這和顧繁星的安全並不衝突!伍德沃德隻是要把她帶走掌控在自己手裏,並不是要殺她。隻要順利完成交易,我的人就會保護她和你一起離開工廠。”
“如果順利——”沒有溫度的風暴在路從白的眼中聚集翻湧,“如果中間任何一環出了問題,她可能就會沒命!”
喬安娜竟在這樣的眼神下被迫得後退了半步。
在此之前,盡管他對她的示好總是回應冷淡,但卻還存著些因理解她經曆與心境而隱含的寬和態度,可這一刻,喬安娜忽然意識到,從今往後,路從白與自己之間,將連一絲一毫的情分都不複存在。
“路——”
路從白抬手打斷她:“這件事已經結束,我想我們以後都不必再單獨見麵了。”
看著他別開視線,喬安娜清楚自己無力再挽回什麽。
這世上哪有什麽不用付出代價的事?事實上,從她為達目的,決定不派人保護顧繁星那一刻起,結局就早已注定,隻是她還始終心存僥幸罷了。
“我知道了。”喬安娜還是用那雙海藍色的眼睛溫柔又帶著澀意地凝視他,低聲說,“但至少你想知道她為什麽突然要離開的真正原因吧?還有阿砳的消息,我原本就答應過的條件,把這次交易完成,我就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聽到“顧繁星”時,路從白才微有動容地眉頭一鬆,似是喟歎道:“我知道。和那本筆記的出現有關。那本筆記讓她看到了一條路,她以為那條路上不該有我,所以她決定自己走完。”
喬安娜不理解地搖搖頭:“什麽一條路?你就這麽讓她走嗎?”
“她一直很勇敢,可以自己走得很好。”少見弧度的嘴角此時微揚,如同冬雪乍融將春光鎖進了路從白的眼底,暈開一片旖旎柔色,“但無論她走出多遠,我們都會殊途同歸……”
杯身在空氣中發出的微弱震動聲漸弱消弭,回憶與現實的時間維度總是不對等的。
喬安娜有些釋然地將高腳杯放回吧台:“現在我明白了,被上帝安排走在不同路上的兩個人,無論其中一個多麽想靠近對方,他們相隔的距離都不會改變——能望見就已經是全部的緣分了。”
望見的緣分嗎?顧繁星默然垂眼。追逐星辰的人與夜空中的星不正是這樣的關係嗎?
沉默蔓延,車廂內的兩人各有所思,都沒有再開口,直到機場近在咫尺,顧繁星才將杯中剩下的最後一點兒紅酒抿入口中,把空杯放上台麵,對喬安娜淡笑:“謝謝你的酒。”
車子在她的話音落下後緩緩停穩了,保鏢下來為顧繁星取了行李,然後打開車門。
顧繁星下車,牽過行李箱的拉杆頷首道謝,卻聽得喬安娜的聲音再度從身後傳來:“你愛他嗎?”
這一問音調略高,用的是中文。
邁向機場的腳步驟然滯住,顧繁星心頭翻湧過複雜而沉重的情緒。
機場主樓的玻璃門就在幾步之外,門前門後,人群熙攘地流動著,隻有她一人立在原地。
她低頭,左手腕上的那枚隕星在日光下熠熠奪目,刺痛了她的眸子。
短暫地閉上眼,壓下心中的動搖,顧繁星用力握住手中的拉杆,重新快步穿過那道門,頭也不回地走遠了,終究沒給喬安娜留下一個答案。
因為不能想,所以無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