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長夢有盡日,下(8)
第五十三章 長夢有盡日,下(8)
父親的失蹤讓顧繁星從少年時代就陷入巨大的迷惘,可眼前這個男人卻在那片走不出的霧靄荒野的上空,為她點亮了一顆星。
星芒穿越重重陰霾,給了她在黑夜中尋找到光的安穩。
於是她開始依戀那顆明知不可即的星,也許是被同化,又或者她從骨子裏與路從白就是同類人,外向熱絡隻是一層偽裝的外衣,而軀殼之內跳動著的那顆心,卻渴望在靜默中尋找著無聲契合的共鳴。
然而可笑的是,在經曆生死之後,這份曾經成全過兩人默契的靜默,卻仿佛在這一刻變了質。
“坐吧。傻站著做什麽?”恍惚中,她聽到路從白終於開口了。
“不了……我來隻是說幾句話就走。”顧繁星沒有打算辯解自己為什麽在他為她受傷後時隔兩日才出現在他麵前,隻聽見自己的聲音艱澀遲滯,“聽喬安娜說,你的身體在慢慢恢複。我在這裏也幫不上什麽忙,既然你現在沒事,我就打算回去了。”
路從白的目光直直定在她臉上,沉聲問:“回去哪裏?”
“沅城。學校給的實習期也快結束了,我想是時候回去了。”顧繁星沒有避開他,竭力在視線對壘中不露任何痕跡,“從前我以為獵隕是件浪漫的事,這可幾個月下來全無收獲,讓我覺得付出的辛苦並不值得,更何況還會遇到各種危險——這兩天我認真想過了,我對隕星根本沒有足夠的熱愛,所以我堅持不下去了。是我之前太衝動了,還貿然打擾到你的生活,真的很抱歉。”
話音緩緩落下,路從白沒有立刻回應,甚至連注視她的眼底也沒有半點波動。
但顧繁星卻覺得那眼神的重量就沉沉地壓在自己肩頭,垂在身側的手下意識地收攏。
“你想清楚了?”半晌,他才將視線微抬,投向空氣中某個虛無的點,問。
顧繁星咬住下唇,點點頭:“是。”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路從白得到她的回答,什麽都沒有多說,“我傷還沒好,不方便送你去機場,我會讓喬安娜幫你打點。伍德沃德手下有不少是亡命之徒,有可能會不顧一切地報複,離開這裏之前,你自己都要多留心。”
他就這樣平靜地接受了她要離開的說辭與現實,就像早料到她要走,就像她隻是在懷海別墅的落地窗前向他道了一句“晚安”那般稀鬆平常,不值一提。
肋下那處似乎又隱隱作痛起來,讓顧繁星不敢用力吸氣,她說不出自己此刻的心情,分明該是如釋重負,卻偏偏摻雜了太多失落的酸澀。
大約在路從白眼裏,她也不過是某個夜晚匆匆從天邊滑落的一顆隕星罷了。
每個隕石獵人耗盡畢生也未必能尋得自己望見過的那一顆,那又何必強求?
“好,謝謝……”顧繁星扯動嘴角衝他一笑,這應該是自己最後一次向他道謝了。
路從白的瞳仁中也劃過淡淡笑意:“這麽久了,倒似乎隻有這句謝謝聽來最發自肺腑。”
從他幽邃的眼底看不出譏諷意味,倒像真是在為緩和氣氛而打趣。
但她這時候急著離開,還冠冕堂皇地說著道謝道別的話,意圖好聚好散,任誰看來都是忘恩負義又惺惺作態吧?
“或許是吧……”終於沒有勇氣再去看他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輪廓,顧繁星微微偏頭移開了目光,“時間不早了,我就先走了。”
想了想,她才在轉身前又壓低聲音補充了句:“你的傷才剛剛恢複,後續檢查拆線之類的,別逞強不接受喬安娜的好意。”
叮囑完,她也不等路從白回應就快步走出病房,門關上,阻隔了身後的視線,力氣也像是在瞬間被抽空。
顧繁星強自直挺的背脊一鬆,她靠在醫院走道的牆壁上,頂部的燈光打下來在她的眸子中如水波一樣閃過。
她就這樣默默站了一會兒,直到情緒收斂,才離開醫院,回到酒店收拾行李。
一推門,她就看到那副隕星墜落的油畫被架在餐桌邊,一切好似都還保持著兩日前的樣子,卻又已經全然不同了。
這趟來圖森不比進山,沒帶裝備,加上用掉的消耗品,最後顧繁星能帶走的也就是一箱子的衣物。
她很快收拾完,就抱膝坐在沙發上發呆,接著迷迷糊糊地陷入一個又一個連不成段的夢境,夢見路從白為她處理扭傷的腳踝,夢見他邀請隻穿著睡衣的她跳舞,夢見槍林彈雨中他牽著她一路奔逃……
顧繁星醒來的時候,摸了摸麵頰,皮膚因為淚痕幹涸而略感緊繃。
窗外遙遠的天邊開始泛起魚肚白,淩晨五點,也許是太過疲憊,身體機能需要修複,她竟一覺睡了這麽久。
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從沙發上站起來去洗漱,她對著鏡子回憶起昨天與路從白的那場對話,居然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指腹上剛愈合的小口子微微有些發癢,顧繁星低頭瞧著,沒由來想起了自己那片衛生巾,好奇它最後是個什麽下場,大概率是被當做醫療廢物扔掉了吧。
想到這兒,她嘴角短暫上揚了一下,佩服自己還有心思關心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兒。
吃過早飯不久,副理就親自帶著侍者上門為她拿行李了。顧繁星任憑侍者從自己手中接過行李箱的拉杆,將房卡交出去。
“這副畫您不帶走嗎?”副理透過半開的門窺見了那幅畫,提醒道。似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幅畫是路從白拍下送她的。
顧繁星扭頭隻望了一眼,便收回視線,麵色清冷平淡:“不了。如果路先生之後回來問起,就替我謝謝他的好意吧。”
從父親的筆記出現的那一刻起,顧繁星就仿佛在障眼的迷霧中看到了一條本不該存在的路。
路的盡頭藏在不為人知的黑暗中,那裏可能潛藏危險,卻也有著她叩尋已久的答案。
有的人注定要在岔路口選擇一個看不到前路的方向獨自一人走下去,十年來的迷茫失陷,顧繁星無法說服自己放棄那個已經逐漸浮現出模糊輪廓的真相。
或許隻有徹底走出那片荒原,揭開改變她人生的謎底,和過去的十年做個了結,自己才真正有資格追逐空中那一處閃爍的光芒——
如果到那時她還能全身而退,而那顆星也還願將星輝流照。
“好的,請放心。”副理很識趣地沒有多問緣由,關好門一路將她送上了喬安娜那輛加長版的黑色豪車。
車廂內部經過改裝,空間十分寬敞,裝飾時尚又不失格調,典雅別致的吧台,香檳紅酒,高腳杯水晶杯,冰塊保溫桶一應俱全。
喬安娜靠坐在舒適的沙發座上無意識地晃動著手中的高腳杯,凝視著在光線中折射絢麗幻色的酒液。
直到車門打開,她才回神衝顧繁星點頭致意。
顧繁星一怔後坐到她麵對。喬安娜親自來送自己去機場,這有些出乎意料。
“我之前學過一句中國的俗語,叫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喬安娜看出了她的詫異。
車子在顧繁星的沉默中駛離了酒店。喬安娜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會兒,才舉起酒杯開口問:“要來點兒嗎?”
“……好,謝謝。”顧繁星沒由來地覺得這提議不錯。
於是喬安娜微笑著給她倒了一杯:“加州仙粉黛葡萄酒。”
顧繁星接過,輕抿了一口後才跟著彎了彎嘴角:“我不太懂酒,但喝起來很舒服。”
“不同產地與品種的葡萄酒,口味都不同,我丈夫史密斯就喜歡波爾多。但我隻喝得慣加州的,因為我從小就是在那裏的一處葡萄酒莊長大的。我曾經以為自己會永遠是酒莊的女兒,長大後再從父輩那裏繼承酒莊,一代一代經營下去。可你看現在我做的事,已經完全不相幹了……”
喬安娜仿佛隻是隨口提到,眼神卻像是透過透明的酒杯遙望回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