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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正文結局)

  第150章 (正文結局)


  當晚, 謝渺在破屋的木板床上湊合了一夜,隔日天未亮便被喊起,再次踏上逃亡旅程。


  兩天後的辰時, 毒發如約而至。


  謝渺蜷縮在馬車一角,血色盡失, 額際滾落豆大的汗珠, 鑽心的痛緊密襲來, 疼得她幾近暈厥。


  張明奴遞出一粒黝黑的小藥丸, “給。”


  謝渺抽空看了他一眼,思考不為解藥折腰的可能性有多少。最終她還是妥協,接過藥丸吃下,過了半刻鍾,疼痛才逐漸褪去。


  張明奴問:“好些了嗎?”


  謝渺眼神冰冷, 皮笑肉不笑地道:“多謝你的關心。”


  張明奴並不計較她的反諷, 從包裹中拿出又硬又冷的饅頭, 用帕子包好放到她麵前, “吃。”


  謝渺緩了緩神,有氣無力地問:“你打算帶我去哪裏?”


  他們連著趕了兩天的馬車, 一路往西北方向,偏僻無人的荒道走。途徑之地別說縣城村莊,連個會說話的活物都沒見著。


  她真的很想問問張明奴, 從哪裏找到這樣“萬徑人蹤滅”的道路來?

  張明奴道:“去一個崔慕禮和周念南都找不到你的地方。”


  謝渺無語片刻, 問道:“你這是何苦呢?張氏覆滅,四皇子被貶為庶民,你即便有東山再起的心,也無東山再起的命。”


  真是不留情麵的一番大實話。


  張明奴道:“你就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了你?”


  謝渺道:“那你殺吧。”


  張明奴挑眉,正眼看她。


  謝渺拿起饅頭慢吞吞啃了口, 再慢吞吞地咽下。經過兩日相處,她發現張明奴雖然是個惡人,但至少還算正常,沒有普遍意義上惡人的一些陋習,比如卑鄙下流、陰晴不定、穢言汙語、輈張跋扈等等……


  他抓她純粹是為威脅崔慕禮,在她失去價值前,性命定能無憂。


  她不切實際地想:如果沒事就給他念上一段佛經,能否感化他的執迷不悟?


  張明奴不曉得她在天馬行空,道:“誰說我做這些是為了張氏?”


  謝渺聽出點意思,“你跟崔慕禮有私仇?”


  張明奴從喉中溢出一聲輕笑,“崔二公子是天上月,我是地上泥,從無交集的機會,更無結仇的機會。”


  話裏盡是自嘲,也隱含誚諷,仿佛在指責著某些不公。


  結合他的出身經曆,謝渺猜到他的怨從何起。有的人生來便高高在上,有的人卻費盡心思都無法嶄露頭角。


  她能理解這種失落而導致的憤慨,卻難以產生共鳴。畢竟人生參差是常態,並不能成為作惡的理由。


  她沒了說話的興致,秀氣地啃著饅頭,中途被噎到難以下咽時,麵前出現一隻水囊。


  “喝。”


  “哦。”


  目前來看,性情平穩的張綁匪與願意配合的謝人質,相處還算和諧。


  *

  好些天後,馬車跑出荒無人煙的山間,來到一處村莊。


  此地名為羊鍋村,每到冬季,天寒地凍時,村頭村尾都會飄著濃鬱的羊肉香氣。偶有過路人會循著香氣尋來,在村中唯一的酒館裏休憩,點上一壺燒刀子,叫上一鍋熱乎乎的羊肉湯鍋,用酒足飯飽安撫長途跋涉帶來的疲憊。


  張明奴亦不例外。


  越往西北,天氣越加嚴寒,他得補足幹糧才能繼續啟程。


  他帶著謝渺一同走進酒館,老板娘見來了客人,熱情地上前招呼,“兩位想吃點什麽?”


  “有什麽推薦?”


  “來我這店,必須嚐嚐羊肉湯鍋配酥餅,再來一壺燒刀子,保管你吃完以後念念不忘,明年還想再來!”


  “行,一份湯鍋兩份餅。”


  老板娘見兩人衣著樸素,相貌卻出眾,忍不住多送道菜,“再送你份涼菜,我親自醃的酸蘿卜。”


  張明奴客氣道謝,挑了張角落的桌子坐。不遠處擺著烤火的爐子,暖意在空氣中浮動,溫柔地擁住兩人。


  荒郊野外的艱苦露宿成為過往,唯有眼前的食香四溢才是真。


  兩人都暗舒一口氣,不約而同地打量起酒館,整齊擺放的桌椅,簡單幹淨的碗筷,滿屋的羊肉香味。


  此時除去他們,酒館內沒有其他客人。


  謝渺環視一周,默默低斂長睫。總算是見到活人了,但要怎麽避開張明奴,向老板娘求救呢。寫紙條?沒筆。留信物?沒東西。直接開口求救?唔,那得先把張明奴弄成聾子……


  她氣餒的很,幹脆兩眼放空,發起呆來。


  張明奴見狀,唇角輕輕上揚。短暫相處幾日,他大概清楚對方是個麵上平靜,心思卻活絡的人。見他非窮凶惡極之徒,便踩著底線來回試探,細微而點到為止,不會引起他的反感。


  與他早前勾勒的崔二少夫人形象大相徑庭。


  他倒了杯茶,摩挲著杯沿,同樣神遊天外。


  他的生母阮氏與張府其他女眷一起被打入大牢,按照承宣帝的判決,不日便要被發放邊疆。


  要去救嗎?


  他思考過這個問題,答案是否。阮氏生產後便被張賢宗藏在外頭,從未教養過他,比起親生兒子,阮氏更大的心思放在討好張賢宗上,那是她的天,也是她榮華生活的倚靠。


  菟絲花般的女人,貌美柔弱,不堪一擊。


  他能想象到被抓時她的反應,正如幼時他在張府中,沒有父親疼愛,沒有母親維護,麵對欺淩與辱罵時那般慌亂無助。


  思及此,張明奴的心境愈發冷漠。


  每個人都有自己該走的路,那是阮氏選的路,收獲綺麗的同時,也該承擔它帶來的險惡。


  血濃於水是一個華麗而虛偽的謊言,無法絆住他前行的腳步。


  “張明奴。”有人打斷他的沉鬱,扯扯身上的衣服,道:“能不能給我做件新衣裳?”


  張明奴:“……”


  眼神仿佛在說:一個階下囚,要求還挺多?


  “你講講道理,現在是冬天,穿這麽薄的襖子要生病的。”謝渺道:“你總不想沒等到崔慕禮,我先被凍得一命嗚呼吧。”


  張明奴沒回答,等老板娘上菜時道:“大姐,我們出門時沒帶厚衣裳,我妹子凍得慌,能否問你買件厚襖子?”


  說著掏出一小錠碎銀放到桌上。


  老板娘笑彎了眼,“成啊,我馬上去給你拿,順便給你也拿件,瞧瞧你,穿得也不夠暖和。”


  她捧著銀子,高高興興地走了。


  謝渺麵無表情:得,絞盡腦汁想出的借口被他輕鬆破解。


  她開始埋頭吃東西,剛烤出來的餅子外酥裏嫩,香味在齒間蔓延,思緒也隨之蔓延。


  崔慕禮聽說她被擄後,應當快急瘋了吧?本就吃飯如嚼蠟,也不知這幾日有沒有好好用膳……


  “吃肉,喝湯。”張明奴言簡意賅地道。


  謝渺回神道:“我吃餅就行。”


  張明奴打量著她,這段時間她跟著他吃饅頭喝涼水,沒叫過一聲苦累。但身體比言語更誠實,她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瘦。


  “自己吃,或者我塞到你嘴裏。”


  “……”


  “除非你想沒等到崔慕禮,就先因失溫而死。”


  謝渺低頭,看了眼拿酥餅的手,細而白,背上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她知道張明奴說的是實話,外頭不比崔府,趕路時要餐風露宿,若沒有強健的身子,很快便會生病。


  事實上,她這幾日時常會頭暈眼花,都硬生生忍了下來。


  熱乎乎的羊湯在翻滾,喝下一碗,全身都會熱乎。肥瘦相間的羊肉香氣撲鼻,吃下一塊,定能補充豐足體力。


  吃還是不吃?

  謝渺的心在動搖,須臾後作出了選擇。


  她不能死在這裏,她要活著回京城,見親朋好友,也見……


  腦中劃過一道頎然身影,她抿抿幹燥的唇,主動盛起一碗羊湯。鮮美的滋味順著喉嚨滑入胃中,滿足的同時,她也感到陣陣惡心。


  許久未用葷食,難免會有不適。


  她逼著自己喝下半碗湯,又吃完一塊羊肉,整個人徐徐充盈著暖意。


  張明奴見狀,專心用起盤中餐。


  老板娘拿來兩件厚襖子,將顏色亮的那件遞給謝渺,謝渺禮貌道謝。


  張明奴請老板娘替他們再準備些吃食帶走,等待的功夫裏,酒館進來一批人。


  最前頭的是一對穿著富貴的男女,年約二十五六,身形均豐腴,瞧著頗有夫妻相。緊隨其後是名纖弱秀氣的年輕女子,懷中抱著名熟睡的幼童。最後是三名仆人打扮的男子,年少那位手裏拿著塊抹布,沒等主子們坐下,便挑了張桌子抹東抹西。


  “老爺,夫人,都擦幹淨了。”仆人殷勤地道。


  貴夫人抬起手,她丈夫便會意,扶著她坐下,“娘子要吃些什麽?”


  貴夫人用帕子掩著唇,目光挑剔地四處轉,“來碗羊湯吧,兒子說想喝。”


  “好好好,兒子想吃啥都成,就是龍肉我也給他殺一條來。”他朝仆人使個眼色,坐到妻子身旁,親自替她斟茶水,“我兒今日可乖?有沒有鬧你?”


  貴夫人左手搭著腹部,“剛才踢了我一陣,真是頑皮。”


  “頑皮才好,生龍活虎,長大後能當將軍。”他麵向婦人腹部,煞有其事地道:“兒啊,爹以後花銀子送你去習武,你可要爭點氣,去京城考個武狀元回來。”


  貴夫人嗔道:“瞎說什麽呢,武狀元哪有文狀元好。”


  夫妻倆旁若無人的敘話,仆人們見怪不怪,與年輕女子一道侯立在旁。


  年輕女子麵色焦灼,看看懷中幼童,又瞧瞧正說話的夫妻,忍不住道:“老爺,夫人,晨兒燒得越來越厲害,奴婢想帶他去看大夫。”


  男子道:“行,那就讓老楊帶你去。”


  貴夫人用餘光睨著他,“統共就一輛馬車,老楊帶她們去看大夫,待會我有不適該怎麽辦?”


  男子遲疑,“來去應當不久。”


  “你賭得起?”貴夫人道:“我肚裏是你盼了許多年的嫡子,你想明白再回話。”


  男子想想,說得也是,於是斥責年輕女子,“哪裏有這麽精貴,我幼時連著燒了五天都沒事,去去去,喂他喝些涼水退溫。”


  年輕女子無法,抱著孩子坐下,用勺子舀著涼水往他嘴裏送,剛喂下一口,孩子便哇哇大哭,怎麽哄都止不住。


  貴夫人笑容一沉,“柳姨娘,你們娘倆是故意給我添堵,希望我吃不成飯,養不好胎嗎?”


  男子一聽,不耐地揮手道:“回馬車裏待著!”


  “奴婢,奴婢……”


  柳姨娘期期艾艾,沒有據理力爭的勇氣,正懦弱地往外走時,身後響起一道女聲。


  “慢著。”謝渺道:“我們送你去找大夫。”


  柳姨娘驚喜交加,顧不得對方是陌生人便要應允,卻聽貴夫人哼道:“這是我們的家務事,要你個外人多什麽嘴。”


  從他們的對話裏,謝渺大概理清他們的關係,年輕女子是妾,貴夫人是正妻。妾有個大點的庶子,而正妻肚裏正懷了一個。正妻故意刁難生病的庶子,男子偏向正妻,妾則無力抗爭。


  謝渺道:“是你們的家務事,但人命關天,你不為庶子著想,也該為肚子裏未出生的孩子積福。”


  貴夫人臉色漸變,“你說什麽?”


  謝渺不跟她多費口舌,看向男子,“佛祖有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更何況這孩子是你的親生骨肉,你可以不派馬車送他去看病,但阻止我們做善事,是否有些太過?”


  男子微有赧色,撓著臉想:庶子總歸也是兒子,反正有人大發善心,他又何必當壞人?

  他清了清嗓,“既如此,你們便快去快回。”


  貴夫人想說話,被他及時攔下,小聲地勸:“夫人放心,我隻認你肚裏這個,往後財產都留給他。”


  待貴夫人鬆口,謝渺才後知後覺地想起某人,誠懇發問:“張大哥,我們能送他們去趟醫館看病嗎?”


  張明奴望向那名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滿臉脹紅的幼童,堅冷的內心出現一絲裂縫。


  他點下了頭,“好。”


  柳姨娘朝兩人下跪,連聲道謝:“奴婢謝過兩位恩人!奴婢謝過兩位恩人!”


  眼看計劃成了一半,謝渺還來不及開心,聽張明奴對男子道:“勞煩借名下人趕車。”


  男子爽快地答應,橫豎是自己的小妾兒子,是得派個人跟著去。


  *

  仆人在外頭駕車,張明奴與謝渺、柳姨娘和孩子坐在車廂裏。空間狹小,大家坐得很近,任何行為都看得一清二楚。


  ……


  謝渺再次氣餒:想要靠柳姨娘傳話的希望又破滅了。


  晨兒還在哭,撕心裂肺地哭。柳姨娘手足無措,隻會跟著他一起哭。


  “晨兒,都是姨娘的錯,要是姨娘給你多穿些衣服就好了,嗚嗚……”


  母子倆的哭聲交織,惹得謝渺不由側目。


  她承認,初時提出送她們去醫館是有私心,但眼看一大一小哭得淒慘,心底一軟便道:“將孩子給我,我來哄試試。”


  柳姨娘問:“你?姑娘,你有孩子嗎?”


  謝渺道:“我家中有個弟弟,與晨兒差不多大。”


  說的正是慕晟,他與謝渺極為親近,每每生病,連娘親都能不要,專纏著謝渺。


  柳姨娘不疑有他,將孩子遞給謝渺。


  謝渺接過孩子,熟練地橫抱在懷中,有奏地輕拍慢晃,“晨兒乖,不哭了,姐姐馬上帶你去看大夫。”


  她耐心低吟,溫柔平和,猶如初春乍起的風,吹散殘雪,撥雲見日。


  晨兒捉緊她的袖子,漸漸停止哭泣。


  第174

  柳姨娘驚喜地道:“姑娘,你能不能教教我,有什麽竅門哄孩子?”


  “記住你是他的母親。”


  “啊?”


  “在他仍幼小的時候,該替他遮風擋雨,為他保駕護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可我隻是個妾……”


  “你更是他的母親,唯一的母親。”


  柳姨娘似懂非懂。


  角落裏,張明奴隱在黑暗中,目光落在謝渺臉上。


  主母的刁難,父親的偏袒,生母的懦弱……似曾相識的一幕幕浮現在眼前,他獨自熬過無數個日夜,從躲在角落哭泣的幼童成長為青年,沒有等來任何人的幫助。


  像謝渺此時,多管閑事又挺身而出的幫助。


  *

  眾人趕到鎮上的醫館,大夫替晨兒看過病後,將柳姨娘斥責了一通。


  “孩子都燒糊了才送來,你是怎麽當得娘?有些人求都求不來孩子,你倒好,有了還不上心!”


  柳姨娘哭著從荷包裏倒出一堆銅板,“大夫,我知錯了,求你救救晨兒,要多少銀子都成!”


  大夫不好再苛責,想方設法替晨兒褪了熱,開好足量的中藥給她。


  “記好了,早晚各一次,必須喝到痊愈為止。”


  柳姨娘又在藥鋪買了煎藥的罐子,大包小包地往回拎。


  貴婦人見狀,立即出言譏諷:“柳姨娘,你倒是出手闊綽,丁點都不心疼老爺辛苦掙得銀子。”


  柳姨娘習慣性地低頭,打算咽下委屈,忍忍就好,但想到謝渺說的話,便鼓足勇氣回道:“夫人,老爺,晨兒病得厲害,大夫說必須得喝藥。”


  貴夫人道:“我瞧晨兒精神尚佳,不用喝藥也能痊愈,那大夫定是故意誆你花冤枉錢。”


  柳姨娘抹去眼淚,臉龐蘊含著一種陌生的堅韌,“晨兒是奴婢的孩子,莫說是幾兩銀子,便是以命換命奴婢也願意!”


  貴夫人未料她會還嘴,愣了一瞬後,扭頭悻然作罷。


  *

  謝渺和張明奴繼續趕路,在天黑前幸運的找到間破屋歇腳。


  張明奴生火時,謝渺收拾出一個角落,鋪上被褥,閉眼假寐。


  張明奴將撿來的樹枝堆疊好,用火折子點燃,一時間,屋內隻剩下樹枝燃燒發出的嗶剝聲。


  火光下,張明奴顯得若有所思。


  張家與四皇子覆滅後,他失去倚仗,曾經的壯誌淩雲都消散,除去保住性命,殘存的想法便是報複崔慕禮。


  是他毀了張家,毀了自己唾手可得的一切。


  但崔慕禮是朝廷命官,身邊護衛武功不凡,每日出入衙署、皇宮等地,以他的警惕機敏,張明奴沒有可趁之機。


  張明奴忽然想到他的妻子謝渺,比起崔慕禮,她顯然是更容易下手的對象。


  他偽造了屍體,令所有人都以為他已溺水身亡。當張家的事被揭發,處決落地,事件漸漸平息後,他終於等到機會,成功擄走謝渺。


  事成後,他避開崔慕禮的追捕,帶著謝渺遠離京城。北境是周家的地盤,西境有瑞王坐鎮,南邊則正值新老懷王交替,局勢動蕩。


  他選擇往西北而去,聽說那裏地廣人稀,消息阻塞,是絕佳的藏身地。


  謝渺是一顆棋,一顆報複崔慕禮的棋。在他的設想裏,該好好利用她,鈍刀子割肉般折磨崔慕禮,使他顏麵盡失,懊悔終生。


  具體該怎麽做?他之前沒有想好,方才腦中卻冒出一個想法。


  一個比殺了她、折辱她更能摧毀崔慕禮的想法。


  從看到那把類似火銃的武器時,他便意識到,崔慕禮待妻子絕非虛情假意。這位遠方表妹是他心中所愛,哦,對了,還有一個周念南。


  真是遺憾,若千秋宴時計謀能得逞,崔周二人絕對會反目成仇。


  不過無礙,謝渺此刻落入他手,他有大把的時間能重新謀劃:讓謝渺愛上他,懷上他的孩子,最後再將她還給崔慕禮……


  看著妻子愛上政敵並懷了孩子,焉知崔慕禮不會發瘋?

  張明奴幾乎能預見到崔慕禮的崩潰,內心滋生一種難以言喻的快感,是的,他就是要讓崔慕禮和周念南痛苦,他們越痛苦,他便越覺得暢快。


  憑什麽他們生來尊貴,而他即便忍辱負重多年,也隻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


  他麵無表情地抬眸,看向角落裏的謝渺。


  他有過女人,在外逢場作戲時,免不掉有許多應酬。


  他沒有妻子,王氏給他選過幾門“好”親事,都被他想方設法地攪黃,久而久之,王氏也懶得再費心思。


  謝渺生得不錯,性子還算有趣,與她虛與委蛇想必不難。


  莫名的,張明奴想到她安撫晨兒時的模樣,耐心溫柔,周身好似鍍了一層淡光。


  耳畔回蕩著她擲地有聲的話語:在他仍幼小的時候,該替他遮風擋雨,為他保駕護航,使他不受旁人欺侮。


  女本柔弱,為母則剛。


  可惜他的母親沒有。


  *

  謝渺心存僥幸,以為張明奴不會發現她的小心思,嗯,現實讓她失望了。


  在她第二次毒發時,張明奴眼睜睜見她疼得滿地打滾,唇角沁血仍無動於衷。


  他雙手抱胸,倚在門邊,冷冷地道:“再有下次,我就找間屋子將你鎖在裏麵。”


  謝渺疼得說不出話,用盈淚的杏眸瞪著他,努力瞪著他,試圖用目光殺死他。


  張明奴視若無睹,在她昏厥的前一瞬,喂她吃下解藥。


  謝渺渾身無力地靠在他懷裏,氣若遊絲。


  張明奴挑開她頰畔汗濕的發絲,用拇指抹去她眼角的淚,“乖一些,我才會好好待你。”


  ……我呸!

  謝渺在心底罵他有病:這世上想對她好的人多了去,他算老幾?!

  沒成想,張明奴更有病的行徑還在後麵。


  他不知從哪裏弄來幾塊羊皮,附贈一枚針線盒和若幹材料,扔到她麵前道:“做雙羊皮靴。”


  “給誰?”


  “我。”


  “你瘋了?”


  “先縫我的,再有你的。”


  “……”


  謝渺腳上穿得是棉布鞋,隨著天氣變冷,腳趾經常凍得發僵。若能有雙羊皮靴,不僅防凍,還能防雪防雨……


  她火速改變主意,“成交。”


  隨後的半月裏,她一得空便納鞋縫靴,終於在慶元八年的初雪前,趕製出了兩雙羊皮靴。


  張明奴換上針腳細密、做工精致的羊皮靴,胸口像裝進了太陽,冬日裏的太陽。


  在萬物凋零,山寒水冷的時候,唯有它在散發光芒與熱。


  他想,他並不討厭這種感覺。


  而謝渺蹬著新做的羊皮靴,神思恍惚:再有幾日便是崔慕禮的生辰,不知他今年會怎麽過?

  *

  崔慕禮生辰當日,天空下起了雪,瞬間將謝渺拉回三年前的那天。


  年輕的公子小姐們齊聚一堂,吟詩作對,杯酒言歡。初雪從天而降,他們興衝衝地趕去花園賞景,途中她被周念南攔下,兩人唇槍舌戰了一番。


  往事曆曆在目,又恍如隔世。


  她還來不及多傷感會,便被張明奴強行拽回思緒。


  “給我燉冰糖雪梨。”


  “……”


  他們一路走的荒道,人煙稀少,條件刻苦。昨日好不容易向農夫租了間屋子休憩,謝渺睡床,張明奴打地鋪,兩人井水不犯河水。


  在謝渺安分的前提下,張明奴稱得上好相處——除去時不時的發癲以外。


  先是縫羊皮靴,再是補衣裳,現在又是燉冰糖雪梨。


  謝渺問:“你自己沒手嗎?”


  張明奴道:“明日我可帶你去集市轉轉。”


  “……”謝渺問:“你又不咳嗽,喝什麽冰糖雪梨?”


  “我想喝,你燉還是不燉?”


  以物換物,他算準了她會同意。


  謝渺氣得想揪頭發,為了大局又忍住,朝他攤手:“冰糖呢?雪梨呢?”


  張明奴從背後變出一個鼓鼓的包袱,“給。”


  謝渺笨手笨腳地架爐子,添柴火,卻怎麽都生不起火。張明奴悄無聲息地靠近,挑疏樹枝,淡道:“堆得太密反而適得其反。”


  謝渺沒理他,坐在小板凳上,繼續不甚熟練地削梨皮。從前這些都是拂綠和攬霞幹的活,何時輪得上她親自動手?沒成想第一個被她伺候的人竟然是張明奴。


  一個前世跟她沒有任何糾葛的人!

  謝渺的忿忿不平悉數落入張明奴眼中,他幾不可見地笑了下,麵容恢複沉寂。


  幼時他一到冬天便咳得厲害,但偌大的張府裏,無人會為一個庶子勞心。主母王氏厭惡他,下人們便跟著捧高踩低。他常常縮在床角,抱著被子咳上一整夜,哪怕咳得肋骨發疼,隔日還要完成父親私下布置的學業。


  隻有出色的完成學業,才能得到父親的刮目相看,獲得去探望阮氏的機會。可當他拖著病軀,堅持去探望阮氏時,阮氏心心念的俱是張賢宗,對他的抱恙視若無睹。


  她是張賢宗關在籠子裏的金絲雀,嬌弱美麗,需要他人嗬護。她看不到親生兒子的病苦,從未為他下過廚房,縫過一雙鞋襪。她對他翻來覆去地叮囑,希望他出人頭地,不要令張賢宗失望。


  在張賢宗眼裏,他是一顆打擊王氏的暗棋。而在阮氏眼裏,他是用來取悅張賢宗的工具。


  他到底是什麽?

  張明奴嗤笑,誰在乎呢?張賢宗很快會死,王氏、阮氏、張明暢等人都被流放,唯有他好好的活著,這就夠了。


  鍋裏的水燒開,水汽頂得蓋子一顛一顛。謝渺將瓷盅隔水燉上,摸了摸耳垂,捧著臉望著爐子發呆。


  “你想回京城嗎?”


  謝渺沒說話,心道:廢話。


  “即便你回京城,崔慕禮待你也不會如初。”


  “你又知道了?”


  “我們孤男寡女,野外相處了一個月,你猜崔慕禮會怎麽想?”


  謝渺聽懂了他不懷好意的暗示,即便他們倆什麽都沒發生,但在外人眼裏,猜忌必不會少。


  她安靜片刻,道:“活在外人的眼光中多可悲啊。”


  “哦?”


  “無論他怎麽看我,我都會好好地活下去。”


  “是嗎?”


  “是。”她輕輕地道:“我要為自己而活。”


  *

  張明奴喝完冰糖燉雪梨,夜間沉沉睡去。


  謝渺隱在黑暗中,眼睛瞪得像銅鈴。


  她失眠了。


  並非因張明挑撥離間的那番話,而是因為熄燈前,她注意到他將槍放到了枕下。


  若他睡覺時打個滾……


  謝渺側過身,借著窗縫、門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目不轉睛地盯著張明奴的睡顏。他躺得筆直,呼吸平穩均勻,似是酣然好眠。


  但她不敢大意,屏著呼吸等了許久許久,終於等到他往左側身,露出壓著槍的那半邊枕頭。


  謝渺的心髒急速跳動,閉了閉眼,輕手輕腳地掀被下地,彎腰伸手,探向枕下——


  她拿到了!


  與此同時,張明奴察覺到異常,疾如閃電般擒向謝渺。她飛快地退到床邊,舉槍指著他,厲聲喊:“不許動!”


  張明奴止住動作,語調沉沉,“你好大的膽子。”


  謝渺用汗濕的掌心握緊槍,努力維持鎮定,“把解藥給我。”


  “我要是不給?”


  “我會殺了你。”


  “你會用它嗎?”


  “你試試就知道了。”


  “我說過了,即便你成功回到京城,崔慕禮待你也不會如初,倒不如跟著我,我待你並不差。”


  “做什麽夢呢?”謝渺道:“你是綁匪,我是人質,我便是失心瘋了也不會跟著你。”


  嘖,還真是夠堅決。


  張明奴抬起手,謝渺立即喝止,“別動,我要開槍了!”


  他置若罔聞,兀自走到桌旁。謝渺生怕他反擊,忙按照崔慕禮教的方法扣下扳機,然而槍隻是發出輕微聲響,再看張明奴,正慢條斯理地從腰間撥出子彈。


  不多不少,正好四顆。


  謝渺上當了,他今晚是故意試探,瞧她是否有膽子偷槍,結果不出所料。


  張明奴點燃蠟燭,凝視著渾身僵硬的謝渺,道:“棋差一著,便滿盤皆輸。”


  謝渺心知狡辯無用,冷笑著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她明明是個嬌貴的官家夫人,卻梗著脖子,滿臉堅決,活像行走江湖的女俠,將生啊死的掛在嘴邊。


  張明奴從她手裏取回槍,道:“天冷,快睡吧。”


  ?


  這就過去了?

  謝渺才不信!她知道他定會在明日毒發時,好好折磨回本,但等到翌日清晨,卻等來他的一句,“去市集。”


  謝渺眼神戒備,“你有什麽陰謀?”


  “一碗冰糖燉雪梨,換你去趟市集。”張明奴道:“我說到做到。”


  “那你……”不怕我向旁人求救嗎?


  張明奴遞來兩粒藥丸,“吃。”


  謝渺認出其中一粒是解藥,“另一粒是什麽?”


  “你吃了便知。”他問:“要我喂還是你自己吃?”


  謝渺:……


  就這處處被脅迫的日子,她真是一天都不想忍了!

  但該忍還是得忍,她一口吞下藥丸,過得半刻鍾,驚奇地發現——


  她啞啦!

  謝渺用盡辦法都發不出聲,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隻啞半天,下午便能好。”罪魁禍首很平靜,“你最好安分些,否則後果自負。”


  他替自己喬裝打扮一番,俊朗公子成為中年大叔,想替她也同樣裝扮時,被她惡狠狠地打落手掌。


  張明奴對上她泛紅的眼,改了主意,替她找來一頂舊幕籬。


  路上積雪未化,銀裝素裹,溯風凜冽。


  馬車久違地駛進小鎮,再有半個月便是過年,街頭小巷已掛上紅燈籠,喜慶又熱鬧。


  張明奴領著謝渺在鎮中逛了一圈,補充幹糧與生活必需品。她看似配合,實則暗自尋找逃跑的機會,奈何張明奴寸步不離。


  難道她真回不去了嗎?

  謝渺怏怏不樂,跟著張明奴來到脂粉鋪子。裏頭正好有名大腹便便的婦人出來,下台階時腳底打滑,整個人往後仰倒。千鈞一發之際,張明奴不為所動,謝渺卻本能地去扶她。


  人是扶穩了,但謝渺的幕籬不小心被打落,露出賽雪般白皙的臉龐。


  婦人正要向恩人道謝,看清對方麵容後卻驚愕失色——


  崔二少夫人?!


  說來也巧,這名懷孕的婦人不是別人,正是歌姬關月照。


  她在崔慕禮的幫助下,改名換姓離開京城,輾轉來到此處,以寡婦的身份開了間脂粉鋪子。因她年輕貌美,八麵玲瓏,很快便將鋪子經營得有聲有色。期間她與如今的相公相識,對方是名做布料生意的商人,喪妻多年,雖比她大了十幾歲,但勝在寬厚體貼。


  兩人在年初時成親,過得兩月她懷上孩子,算算日子,下個月便該生產。


  關月照乍見謝渺,靈魂幾乎被嚇得出竅,慌張地低下頭顱,生怕她會認出自己。


  謝渺誤以為她受到驚嚇,想出聲安慰,又記起自己是個啞巴。


  ……真煩躁!


  張明奴的視線掃過懷孕婦人,並未多停留,“走吧。”


  兩人進鋪子後,關月照忙從袖中掏出一枚小鏡子。鏡中映出一張五官浮腫、長滿紅疹的臉,丁點瞧不出原本如花似玉的長相。


  真是萬幸!


  她有身孕後便胃口大開,加上不用再以色侍人,幹脆放開了吃,每日要用六七頓膳。如此這般,比懷孕前足足胖了兩圈。好在相公不嫌棄她,反倒心疼她從前太瘦,鉚足勁的為她尋來稀罕吃食。


  前日她不知吃了什麽,臉上冒起粒粒紅疹。她嚇得連夜去找大夫,大夫說她是得了過敏之症,服藥休息即可。


  她今日來鋪子裏巡查,順便帶了些脂粉回去,打算好好遮住紅疹,如今回想,倒還得感謝懷孕發福和這些紅疹!


  她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轉念又想到關鍵:崔二少夫人怎會出現在此?她身邊那名中年男子是誰?他們倆是什麽關係?

  她滿腹狐疑,繞到後頭,從小門返回脂粉鋪。


  鋪中,張明奴在夥計的介紹下,替謝渺購置當下流行的胭脂水粉。作為主角的謝渺戴著幕籬,對一切置身事外。


  關月照躲在暗處,觀察中年男子的身形,聽他的說話聲,總覺得有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


  她冥思苦想,腦中蹦出一個人影,莫非是——


  張大公子張明奴。


  她差點失聲大喊,捂住嘴,身子因懼怕而戰戰栗栗。她雖離開張家,遠離京城,但時刻都在注意張家的消息。


  張家被捉後,她如釋重負,以為往後高枕無憂,豈料前些日子城裏貼上張明奴的通緝令,稱他逃亡在外,懸賞千兩黃金捉拿。


  告示上可沒寫明,他還拐走了崔二公子的妻子!


  關月照心神不定,陷入兩難。她現在嫁為人婦,生活美滿,按理說不該再惹禍上身。可她又想起崔二公子,他待妻子一往情深,若她出了意外,他又是何等的痛不欲生?


  或許她嫉妒過崔二少夫人,但經曆變遷後,收獲幸福的她早已懂得真情可貴。那樣芝蘭玉樹、才華橫溢的絕世公子,她實在不忍心見他受苦,更何況是他給了她嶄新的開始。


  眼看外頭的兩人結過賬要離開,她咬了咬牙,招來夥計小聲吩咐:“去,悄悄跟上他們,看看他們往哪走!”


  隨後又親自趕往縣衙,稟告張明奴一事。縣丞得知情況後,速即派人快馬趕往都城,並率領官兵追捕張明奴。


  然張明奴生性狡詐,夥計未出鎮子已跟丟他的馬車。此後三日,他們如石沉大海,再次失去蹤影。


  *

  離開小鎮後,馬車繼續走偏僻小道,一路往西北前行。


  張明奴陸續置辦了過冬的物件,便於他們在野外過夜,饒是如此,謝渺仍受了風寒。


  這天傍晚,他們在山腳尋了間破廟,照舊打掃布置後準備過夜。


  謝渺臉色蒼白,精神懨懨,見到佛像卻不敢怠慢,跪在佛前拜了拜,闔上眸子,默默念起經文。


  張明奴對她的行為不以為然,利索地燒起爐子,在瓦罐中放入薑湯和紅糖,沒過多久,薑湯的香味便布滿廟堂。


  他道:“來喝薑湯。”


  謝渺抿唇,回首看他,“張明奴,你信佛嗎?”


  “為何要信?”


  “向佛向善,求福禳災。”


  “時祀盡敬,而不祈喜。”張明奴譏諷地勾唇,“我隻信人定勝天。”


  “所以你綁走我,是為跟老天爭個輸贏?”


  張明奴避而不答,道:“趁熱喝薑湯。”


  謝渺不會與身子作對,小口小口地喝下薑湯,精神稍振後道:“你帶著我東躲西藏,會增加被捉的機會。”


  張明奴問:“你想我放了你?”


  謝渺點頭,誠懇地道:“我知道你不是壞人。”


  ……才怪!

  張明奴知她在口是心非,心念微轉,幹脆將計就計。


  “你是這世上第一個為我煮雪梨湯的人。”


  “……”


  謝渺初時覺得他是在瞎說八道,畢竟張賢宗與他一起合謀害死張明暢,足以證明他才是被看重的那個。但隨著他的敘述,謝渺看到一個孤苦可憐、備受欺侮的幼童,艱難熬過童年的每一天。


  “我生母是父親的一名通房,生下我後便撒手人寰。大娘自小視我為眼中釘,指使下人們刁難我。我常常吃不飽,穿不暖,偷偷去廚房撿剩下的飯菜填肚子,若被人撞見,便要告狀到父親麵前,得來一頓鞭子。”


  “我弟弟明暢生病時,大娘會心疼地落淚,為他忙前忙後。而我生病時,仆人們將我丟在院中自生自滅,等父親想起我時,見我昏迷不醒,也隻是請個大夫替我開藥,從未有過一句關心。”


  “七歲以前,我一到冬日便咳到肋骨疼,屋裏沒有取暖的炭火,被褥單薄,我常縮在床角,抱著被子瑟瑟發抖,祈禱春天趕緊到來。”


  “那些日子裏,我時刻祈求神佛,神佛卻沒來救我。”


  張明奴垂眸,難掩落寞,“是神佛先拋棄了我,所以我才……”


  謝渺啞然,一時間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走到謝渺麵前,蹲下身子,與她平視,“若我肯放下屠刀,你可願當我的同路人?”


  這話已近乎明示。


  謝渺蹙眉,握緊袖子裏藏著的石塊,這是被擄初時,她偷偷撿來的防身工具。原以為不會有用上的那天,這會卻得考慮最壞的打算。


  “張明奴,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如你所見,我生來低微,苦心竭力仍功敗垂成,與其走上不歸路,倒不妨尋處世外桃源,隱姓埋名過一生。”他停頓了下,道:“前提是有妻子作伴,兒女繞膝。”


  他眼神灼熱,直白地道:“我願意為你放下仇恨。”


  謝渺強作鎮定,“你大概忘了,我嫁過人。”


  “那又怎樣?我不介意。”


  “你當真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謝渺懶得再裝,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你不過是想利用我來羞辱崔慕禮。”


  是利用嗎?當然是。可她輕聲細語,低眉溫柔的模樣浮現在眼前,使他思緒微凝,道:“謝渺,別低估你的魅力。”


  他傾過身,想觸碰她的長發。


  她敏捷地翻身躲開,“張明奴,你清醒一點。”


  她的神情冷,語氣也冷,比冬天還冷。


  刹那間,他仿佛回到幼時,周遭是鋪天蓋地、源源不斷的寒意,他在黑暗中渴盼溫暖,卻一次次的落空失望。


  不,今後他不想再冷下去。


  他眸色驟暗,不顧謝渺的反抗,掐著她的腰往懷中帶。謝渺見情況不妙,高舉著石塊砸向他!

  一聲痛呼後,張明奴捂著額頭倒地,指縫中淌下滴滴鮮血。趁此機會,謝渺手腳並用地往外跑,不料沒跑出多遠,便被張明奴揪住頭發,粗魯地往後拖拽。


  他將謝渺摔在鋪好的被褥上,隨即跟著跪下,一手箍住她的身子,一手解著腰帶。


  “你相信我,我不會做得比崔慕禮差。”


  “你!”謝渺顧不上罵他卑鄙,一個勁地伸腿蹬他,“你即便不當正人君子,也該知道強扭的瓜不甜!”


  “不甜,解渴足矣。”


  張明奴俯下身,深吸一口芬香,剛要扯開她的衣領,耳朵卻敏銳地捕捉到異樣。


  是陣陣馬蹄飛奔的聲音,正往他們的方向來。


  他當機立斷捆住謝渺的手腳,往她嘴裏塞上破布,扛上肩膀後,轉身踢滅火堆。


  謝渺頭暈目眩之際,他已帶著她從後門飛快逃離,消失在茫茫密林中。


  一刻鍾後,有人闖進破廟,環視狼狽不堪的場景,又伸手探向冒著熱氣的火堆。


  他緩緩收攏五指,俊美的臉龐俱是冷凝,“分頭行動,給我繼續追!”


  *

  張明奴扛著謝渺在林間穿梭,冷風似刀,刮得謝渺臉頰生疼。她渾身都難受,腦子卻格外清晰。


  不用猜,定是張明奴察覺到有人靠近破廟,才會倉惶帶著她離開。來的人是誰?是附近都城的官兵,還是……


  謝渺想到一種可能性,登時心口發熱。


  張明奴跑了許久,途中藏在一棵粗壯的古樹後稍作休憩。他猜到她所想,用槍抵著她的後腰,低聲威脅:“我手裏有火器,誰來都不是我的對手。”


  謝渺激動的心陡然沉寂,後悔地想:那是崔慕禮交給她的防身武器,最後卻成了他作惡的倚仗,早知道便該像前世般拒絕——


  急促的馬蹄聲響起,打破森林靜謐,也驚起張明奴的戰栗。


  再跑已來不及,他幹脆原地不動,屏住呼吸觀察。謝渺沒法動彈,試著掙脫腕間繩索,奈何力道微小,無濟於事。


  張明奴全神貫注望著遠處,不多時,視線內出現兩匹駿馬,為首那人穿著天青色鬥篷,姿容出色,風度翩翩,正是崔家慕禮。


  夜色漸襲,遮不去他身上的卓然,仿佛他生來便是驕陽。


  他掃過葉光枝禿的古樹林,目光在某處略有停頓。


  那裏有一小串的紅色血跡。


  他輕抖兩下韁繩,沉楊會意,大聲地道:“公子,這裏似乎沒人,屬下去別的地方再看看。”


  沉楊走後,崔慕禮跳下馬,對著虛空道:“張明奴,我知道你在這裏。”


  林間無人回應。


  崔慕禮又道:“過去你躲在張賢宗背後,如今他快死了,你還預備躲多久?”


  一群飛鳥掠過高空,天際烏雲激湧,雷聲隱隱,無聲的危險噴薄欲出。


  崔慕禮的聲音清冷,字字清晰,“難道你不想站到我麵前,堂堂正正與我對話,決一高下嗎?”


  暗處,張明奴死死盯著他。事到如今,他仍是這副運籌帷幄的模樣。憑什麽?明明是他占據了上風!

  他確認離得夠遠後,推著謝渺走出去,用槍管對準她的額際,眼底沒有一絲笑意。


  “崔二公子,好久不見。”他道:“你敢靠近一步,我便殺了她。”


  崔慕禮隔著遙遙距離凝視著謝渺,這一刻,他缺失的靈魂逐漸歸位。


  阿渺還活著。


  謝渺也在看他,一個多月未見,他瘦了些,憔悴了許多,想必路途奔波,忙碌勞累。


  她為他的出現而感動,又為他的出現而心悸,複雜的情緒翻湧下,她選擇別開眼,裝作無動於衷。


  此舉取悅了張明奴,“好一個癡情的崔二公子,為救妻子不惜親身冒險,遺憾的是渺渺並不領情。”


  崔慕禮注意到他的稱呼,額際青筋隱現,“張明奴,你要報複的人是我。”


  “你說的沒錯,因你太無懈可擊,我隻好另辟蹊徑,從你在乎的人下手。崔慕禮,是你連累得渺渺,又有何臉麵來尋她回去?”


  “既是我的錯,便該由我來彌補。”


  “是嗎?”張明奴湊近謝渺耳畔,言語曖昧,“那你可知,有些錯一旦發生,再無挽回的餘地。”


  謝渺本想朝崔慕禮搖頭,表明張明奴說的都是假話,電光火石間又改變主意,羞憤難當地閉上眼。


  崔慕禮見狀,霎時紅透眼圈。


  張明奴道:“崔慕禮,你還有反悔的機會,我向你保證,舊事一筆勾銷。”


  他想當然地認定,崔慕禮不會接受不潔的妻子。他要逼崔慕禮親口說出實話,揭穿他完美下的虛偽,讓謝渺看清風光月霽的崔二公子也有陰暗麵。


  他與低劣的自己並無區別。


  結果令他大失所望。


  崔慕禮道:“自阿渺嫁給我的那天起,我便發過誓,此生非她不可。”


  “她已沾染汙泥,會使你顏麵盡失!”


  “張明奴,你懂情嗎?”


  “……”


  張明奴不懂,親情也好,愛情也罷,他從未感受過一星半點。


  “生死闊約,與子成說。”崔慕禮道:“此情不渝,天地能鑒,日月可昭。”


  樹林空曠,他的話語匯聚成一股勁風,徑直闖入謝渺心間。


  她鼻間泛酸,含淚望著他,仔仔細細地望著他。那些深藏在記憶中的陰霾豁然消散,留下的盡是明朗。


  她終於肯相信,他正真切地愛著她。


  這不是張明奴想見的畫麵,他怒從心起,道:“我倒要看看你有多情深,今日你們隻能活一個,你要怎麽選?”


  崔慕禮毫不猶豫地道:“放了她,我任你處置。”


  張明奴問:“你當真要以命換命?”


  “千真萬確。”崔慕禮道:“張明奴,我視你為旗鼓相當的對手,望你言而有信。”


  張明奴僅遲疑片刻,便道:“我可以放了她,前提是你魂歸此地。”


  崔慕禮眼也不眨,“好。”


  謝渺掙紮著出聲:“唔唔唔!唔唔唔!(崔慕禮,你瘋了!)”


  張明奴低眸看著她,“謝渺,你應該開心才是,崔慕禮一死,我便沒了報複你的動機。”


  他撇開些許不舍,箍住謝渺的脖頸,用槍改指向崔慕禮,“這是你送給謝渺的火器,我便用它來了結你。”


  麵對死亡,崔慕禮顯得從容不迫,“好。”


  謝渺心急如焚,愈加奮力地掙著繩索,可張明奴已舉槍瞄準崔慕禮,扣下第一次扳機——


  “砰”的一聲響,子彈與崔慕禮擦肩而過,正中他身後的樹幹。


  崔慕禮的左臂被劃傷,鮮血染紅天青色的鬥篷。他眉頭輕聳,波動甚微,仿佛受傷的另有他人。


  謝渺被槍聲震得耳鳴,意識到發生什麽後,用肩膀猛頂張明奴!

  張明奴接收到她強烈的憤恨,沒關係,能殺了崔慕禮就行。


  他再度瞄準崔慕禮,道:“崔慕禮,你不過是沾了出身的光,若你處在我的環境,從小在苛刻、刁難、侮辱中長大,同樣會不擇手段。”


  言罷,他眼也不眨地扣下扳機,子彈如梭,驚險地擦過崔慕禮的臉頰,為玉般無暇的俊容增添一道血痕。


  張明奴分明能一槍殺了崔慕禮,卻不斷戲耍,為的是看他驚慌失措,貪生怕死。但他身姿如鬆,甚至沒有半分晃動,冷靜地道:“張明奴,張家若待你不公,你該奮起反抗,而非同流合汙。”


  是啊,他可以倒戈相向,與崔家、周家聯合扳倒張氏,卻選擇與世浮沉,一步錯,步步都錯。


  他回想起最初時的願望,所行種種為得到父親的認可,母親的引以為傲,即便這本身就是個錯誤。


  一顆棋子,怎能抱有奢望。


  他自嘲地勾起唇角,目光放低,喃道:“若你身患殘疾,是否還能頂天立地?”


  話音未落,他便朝崔慕禮的左腿開槍,崔慕禮悶哼一聲,倏然單膝跪地。


  崔慕禮!

  謝渺的淚奪眶而出,落到崔慕禮的眼中,化為漣漪般散開的疼惜。


  他臉色煞白,笑著道:“阿渺,再有來世,你原諒我好不好?”


  不!這已經是來世,她願意原諒他,願意再給他一次機會!

  謝渺哭得不能自已,憎恨張明奴的狠厲,更憎恨她的無能為力。為什麽不多吃些飯,不多吃些肉,這樣才有力氣掙開繩索去救崔慕禮!

  張明奴收緊手臂,將她禁錮在懷中,“謝渺,好好看著,我是怎麽殺了你的夫君。”


  他要她永生記住他,即便從此再無瓜葛。


  他收起笑容,對準崔慕禮的心口,“崔慕禮,永別了。”


  崔慕禮閉上眼,平靜地等待死亡來臨。


  張明奴的食指勾攏扳機,千鈞一發之際,謝渺爆發出一股蠻力,不僅掙開繩索束縛,撞開張明奴的身子,更劈手奪過槍,不管不顧地朝他射擊——


  砰。


  第四聲槍聲響起,張明奴捂著心口倒地,滿臉難以置信。與此同時,四周忽然湧現不少官兵,朝著他們聚攏靠近。


  謝渺呼吸急促,手掌被震得發麻,摘下口中的麻布。


  “張明奴,對不起。”她哽咽著道:“崔慕禮不可以死。”


  她別無他法,必須殺了他。


  “阿渺!”


  身後傳來崔慕禮的喊聲,她回首,見他拖著受傷的腿,一瘸一拐地向她靠近。


  “崔慕禮!”


  她扔開手槍,提著裙擺奔向他,兩旁的景色飛速變換,直至畫麵定格,停在他們交匯的那一瞬間。


  喧囂褪去,世界靜寂,他們用力地擁抱對方,眼中隻剩下彼此。


  瞧,風找回了它的方向。


  *

  人群裏,一抹頎長身影佇立,失魂落魄地望著他們。


  他來晚了一步,便差那麽一步……


  不,或許在他貿然向謝渺索要肚兜時便錯失了機會。


  周念南咽下苦澀,扶上腰間刀柄,闊步邁向張明奴。


  他呈大字型躺在地上,衣裳已被血色浸透,兩眼呆滯地望著天空。


  周念南蹲下身子,探向他的脈搏,指尖跳動微弱。


  他吩咐道:“帶他回去,讓大夫替他治傷。”


  張明奴自知命不久矣,謝渺的一槍正中他的心髒,華佗在世都回天乏術。


  電光劃破天幕,震耳欲聾的雷聲後,瓢潑大雨澆濕他的臉龐。


  真冷啊。


  雨順著眼角滑落,模糊了他的視線。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憶起謝渺為他縫得那雙皮靴,柔軟舒適,溫暖精致。


  他想,能穿一輩子該多好。


  *

  張明奴死了,崔慕禮還活著。


  子彈擊穿了他的大腿,好在未傷到主要筋脈,隨行的林太醫替他包紮好傷口,對謝渺千叮嚀萬囑咐,讓她一定要照顧好崔慕禮。


  謝渺滿口答應,猛又記起一件事——她身上還中著毒呢!

  她將此事告知林太醫,林太醫驚出一身冷汗,忙請周念南領他去找張明奴的衣物,在荷包裏翻出幾粒藥丸,一番研究後,連夜趕製出真正的解藥。


  謝渺高懸的心可算是歸於原位。


  待崔慕禮傷勢穩定,眾人動身返回京城,一路上,謝渺少不得與周念南碰麵,雙方都客客氣氣,寒暄點到為止。


  找回千秋宴丟失的記憶,並不能改變任何事情。


  回到崔府的那日,天朗氣清,和風萬裏。


  謝渺攙扶著崔慕禮下車,周念南在旁搭了把手。


  崔慕禮道:“少辭,多謝。”


  周念南笑著應下,努力忽略麵前兩人緊握的手,道:“我還有事,改日再聚。”


  沒走兩步,他聽到一聲熟悉而又久違的稱呼,響亮地道:“周念南,謝謝你。”


  他身形一頓,差點落下淚來。


  *

  崔府中,除去謝氏和崔士碩知曉實情,其餘人都當她與崔慕禮出去遊玩了一趟。


  謝氏在人前正常,人後卻燒香拜佛,祈求侄女能逢凶化吉,如今見謝渺安然無恙,抱著她便是一頓痛哭。


  連向來沉穩的崔士碩都略有哽咽,“平安回來就好。”


  他們沒有追問細,待她更和藹可親,謝渺懂得他們的體貼,私下告知謝氏,她與張明奴什麽都沒有發生。


  謝氏淚水漣漣,道:“阿渺,母親不在乎。”


  謝渺被她的情緒感染,母女倆抱頭痛哭。哭聲吵醒午睡中的小慕晟,他闖進來,硬擠到兩人中間,扯著嗓門跟她們一起哭。


  雖然不清楚母親和二嫂為什麽哭,但跟著一起哭準沒錯!

  *

  得知謝渺平安無事,還有兩個人喜極而泣,她們便是拂綠和江容。


  變故發生後,兩人恨不得以死謝罪,是崔慕禮看在謝渺的麵子上,勉強留了她們一條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兩人的背上爬滿了鞭痕,卻不敢向謝渺叫屈,一個勁地磕頭求饒,請夫人再給她們一次機會。


  謝渺當然不會責怪她們,那日闖進門的歹徒足有十餘個,江容與拂綠哪裏是他們的對手?要怪就怪她掉以輕心,給了張明奴可趁之機。


  她扶起兩人,主仆三人敘過話,拂綠擦幹眼淚,啞聲問:“夫人晚上想吃什麽?奴婢這就去給您做。”


  謝渺道:“我想吃葫蘆雞與清蒸鱸魚。”


  拂綠與江容皆是一愣,她們沒聽錯嗎,夫人要食葷?

  謝渺繼續道:“還有蟹釀橙,酒釀圓子……對了,崔慕禮傷未好,你吩咐廚娘給他另外做幾道菜。”


  拂綠呆呆地點頭,出了門才回過神,捂著嘴又笑又哭。


  夫人肯食葷,便代表不再堅持出家,和公子的好事將近了!

  ……可不是嘛!

  明嵐苑的下人們發現,這趟出遠門回來,夫人一反常態,對公子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每日清晨,都能見夫人扶著公子出來散步,兩道身影並肩而立,別提有多般配。


  雖然還是各自住在東西廂房,但手都牽上了,同房還會遠嗎?


  崔慕禮也在思考這個問題。


  經曆這次磨難,阿渺破除了心結,與他的感情有所進展,但僅限於日常相處。都過去兩個月了,他預想中的親密行為,那是一件都沒有發生。


  他得好好想想,該怎麽順理成章的“得寸進尺”,讓夫妻關係更為深入。


  他習慣性地喝了口茶,吩咐道:“喬木,茶的味道不錯,明日給夫人備上幾罐。”


  “……”


  崔慕禮意識到不對,抬頭望去,見謝渺站在窗外,身邊候著喬木,後者正滿頭大汗。


  公子,奴才想喊來著,但夫人不讓啊!


  謝渺似笑非笑,“崔大人既已恢複味覺,想必是不用喝我燉的藥了。”


  崔慕禮手忙腳亂地拿起拐杖,“阿渺,你別走,你聽我解釋!”


  謝渺惱他的故意欺瞞,有心冷落他一陣,卻見他被椅子絆倒,當下拋開芥蒂,飛奔進屋。


  “摔到傷口了嗎?有沒有流血?要不要叫太醫?”


  “阿渺。”崔慕禮握住她的手,“我沒事,你先聽我解釋。”


  謝渺拗不過他,“行,你解釋吧。”


  崔慕禮道:“你從前討厭我,隻肯在我受傷時投來目光,是以,我害怕你知曉此事後會徹底地推開我,連憐憫都不願再施舍。”


  謝渺怒其不爭,拍了下他的手臂,“崔慕禮,你的誠實呢?你的的傲氣呢?竟做出小兒般的欺瞞之事!”


  崔慕禮任她撒氣,“若為阿渺,凡事可拋。”


  謝渺哼了一聲,“你如實招來,還有什麽事瞞著我?”


  “沒有了。”他語氣虔誠,“真的。”


  謝渺沉默了會,問:“崔慕禮,當日張明奴若真殺了你……”


  “死便死了。”崔慕禮雲淡風輕地道:“你活著就好。”


  謝渺信他說的是實話,但以他的老謀深算,絕不至於莽撞從事。


  “你料準張明奴殺不了你,是嗎?”


  “……是。”


  “為何?”


  崔慕禮在刑部與大理寺見識過各式各樣的犯人,對他們的心理了若指掌,張明奴也不例外。


  “我調查過張明奴的生平,猜他對我羨恨交織,不舍得一槍殺了我,那會失去很多樂趣。”


  “可最後一槍,要不是我掙脫了繩索,你便真的死了。”


  “阿渺,我穿了金絲軟甲,即便中槍也不會太嚴重。”


  有金絲軟甲便安全了嗎?


  謝渺紅著眼問:“萬一他瞄準得不是胸口,而是額頭,眼睛,甚至脖子……”


  她捂住臉,止不住地哭泣,“萬一呢。”


  他顧不得萬一,滿心想著耗光四枚子彈,才有機會從張明奴手裏救出她。


  崔慕禮攬她進懷,溫柔地道:“都過去了,我還好好地活著。”


  謝渺說不出話來,她每夜都能夢到那驚險的一幕,子彈打中崔慕禮的額頭,他了無生氣地躺在那裏,無論她怎麽哭喊都叫不醒他。


  崔慕禮捧起她的臉,額頭輕抵額頭,“不要害怕。”


  他吻去她的淚水,味覺好像再次失靈,鹹味變為蜜糖般的甜。


  這是阿渺為他落下的淚。


  謝渺將臉埋在他的肩上,揪住他胸前的衣裳,感受屬於他的體溫。


  他道:“阿渺,不愛我沒關係,憐憫我也沒關係,隻要你肯回頭看看我,看看我便好。”


  謝渺忽地推開他,抬手甩了他一巴掌,在他反應不及時,又仰首迎了上去。


  一個吻,一個意識清醒下,她主動奉上的吻。


  崔慕禮的腦中一片空白,意識回籠後,急不可耐地反客為主。


  他扣住謝渺的後頸,先是試探般地輕觸,得到默許後再深深回吻,追逐嬉戲柔軟,呼吸緊密糾纏,交織成若有似無的壓抑低喘,為規整清冷的書房增添了旖旎風光。


  半晌後,崔慕禮一把橫抱起謝渺,疾步走向書房側室。


  對話聲隱約傳來。


  “崔慕禮,你的腿?!”


  “關鍵時刻,它突然不那麽疼了。”


  “你這個騙——唔——”


  “噓,阿渺,專心眼前事。”


  ——————————————正文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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