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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第51章 、打開路(上)

  老三睡夢裡被幾聲巨響驚醒,起床一腳差點踩到床下的小青龍,嚇得臉都青了。


  他恍恍惚惚跑出來,看盤師公早起來了,在火塘邊一個勁吸煙。老三從半掩之門往外看,這會,天才蒙蒙亮,黑狗在院子里汪汪大叫。


  老三楞楞地問:「大清早的誰放炮仗啊?」


  「是放銃。」盤師公低聲道。


  盤阿婆聞聲從裡屋奔出,與盤師公對視一眼,他嘆息一聲。


  「幺姑去了!」盤阿婆對發愣的老三說。山裡瑤族風俗,家裡有人過世,要放三聲銃,通告鄉鄰。


  老三如夢方醒,心裡沒來由地一陣痛楚,身子瑟瑟發抖。


  「不關你的事。」盤師公似乎看穿他的心思,「一切自有定數。幺姑早已油盡燈枯,只靠一口氣掛著,你見她之時便是她壽終之日。」


  老三心裡並沒有因此好受一些,更是為幺姑對義父的那份執念痛惜。


  「幺姑生前跟我說,她要去了的話,請你給她『打開路』。」盤阿婆看著盤師公,輕輕說。


  「打開路」是莽山瑤族古老的喪葬儀式,就是請師公作法替死者打開通往陰間的道路,以免死者進不了陰間,成了孤魂野鬼。


  幺姑不是瑤人,按例不能行瑤族葬禮。盤師公的眉頭擰成了結。


  盤阿婆的話傳遞了另外一個信息,那就是幺姑希望盤李兩家就此放下百年恩怨。這對於盤師公來說,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他佝僂著背吧嗒吧嗒猛吸煙。


  外面傳來一陣腳步聲,到門口停下了,卻半天沒聽到敲門,老三疑惑地去開門,郝然見李阿滿披麻戴孝跪在門前。


  「李大哥!你……」老三不明就裡,急忙去拽他。


  李阿滿搖頭止住老三的攙扶,朝屋裡拜了幾拜,道:「師公,家母臨終前說,希望您能替她『打開路』,望您老成全!」


  老三醒悟過來,這就是契機。幺姑這個普通的農婦,死前卻布下了這麼一著棋!


  屋裡的盤師公緘口不言,只是低頭一個勁吸煙。


  門口的李阿滿也就一直跪著,頗有逼宮的味道。


  老三明白自己該做點什麼了,他進屋一聲不吭跪倒在盤師公面前,「阿公,看在我義父的份上,望您成全!」


  盤阿婆讚許地看著老三。李阿滿的方法太梗直,到最後搞不好會下不了台,老頭子的脾氣她清楚,吃軟不吃硬。老三是個小滑頭,又是鍾阿滿的義子,有他在其中攪和,老頭子說不定真還敗下陣來。


  「你摻和什麼鬼?」盤師公斜了老三一眼,「還不給小青龍上藥去?」


  「阿公,您要是不答應,我這就離開莽山浪跡天涯,走到指猶涼發作為止。」老三認真地說,「義父待我恩重如山,再生之恩我已沒法報了,連幺姑這一點願望我也幫不了。我等於是忘恩負義之人,再要您老給我治病還有什麼意義?」他繞了一大圈,總算把自己給繞進去了。


  「你不怕死?」盤師公隨口而出。


  「怕,怎麼不怕,我怕得要命!」老三實話實說,「要是活得無情無義,跟患毒癮的那樣只等著吸毒,連求死的尊嚴都沒有,不活也罷。」


  盤師公怔了怔,看老三的眼裡沒有半星子假意,跟當年自己踢走鍾阿滿時的眼神一模一樣,心裡一緊。鍾阿滿啊鍾阿滿,你給我送來一個什麼冤孽?他沖門口的李阿滿道:「還不給我來?」


  李阿滿定神看了看盤師公,又看了看盤阿婆,後者對他悄悄點頭,他明白,盤師公算是答應了,起身鞠了一躬,「謝師公!」然後,扭身去親友家報喪。


  盤師公慢吞吞去收拾了幾樣法器,叫老三拿著。又進裡屋窸窸窣窣搗鼓一陣子,出來,只見他身披黃底法衣,上綉盤皇和蛇的彩像,頭戴一頂花花綠綠的師公帽,跟演古裝戲一樣。他肅然對老三道:「跟我走。」


  老三見盤師公面色凝重,不敢造次,收斂了萬千心思,捧著桃木劍、銅鈴、神杖等法器,低眉順眼隨他去了。


  幺姑的靈堂設在李家堂屋裡,盤師公和老三進去時,裡面亂鬨哄的正忙做一團,扎花圈、扎紙人俑、搬桌椅板凳……盤師公一露面,鬧騰騰的屋裡頓時鴉雀無聲。眾人都露出驚奇的神情。


  「盤師公,您老……」操辦喪事的是位六十多歲的老頭,他快步奔至盤師公跟前,不知所措。臉漲得通紅。這事太出乎意外了!打他記事起,只看到盤師公在人家的喪事里出現過一次,那還是三十年前的事了。


  「你們忙吧,忙好了叫我。我來給幺姑『打開路』。」盤師公說。


  管事老頭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是件天大的事,盤師公親自替幺姑「打開路」,李家從此揚眉吐氣了。管事老頭慌忙去張羅。


  莽山瑤的葬禮與眾不同,親屬要為死者洗身擦拭,換上壽衣,穿戴飾品,死者遺體不直接放入棺材,而是穿戴整齊后,讓死者坐在木椅做的靈轎上,用白布捆綁實。


  幺姑是黎明時去世的,臨死前,嘴裡還念叨著鍾阿滿的名字,滿腔遺恨去了,享年七十四歲。


  在生命的最後,幺姑知曉了鍾阿滿對她念念不忘,在命運的無奈里,她帶著對愛的執念去了。


  也許,這就是一種圓滿。遺恨與執愛,誰能掂出孰輕孰重?

  親屬陸陸續續來了,有嚎啕大哭的、有抽泣的、有嗚咽的……


  等李阿滿回來,穿戴整齊的幺姑被抬了出來,面色鐵灰、眼睛緊閉,嘴裡含了塊碎銀。眾人將她抬上靈轎,用白布捆紮得嚴嚴實實。


  李阿滿自始至終跪在那裡。


  靈轎前的四方桌上供奉了紅色的靈牌。盤師公右手執桃木劍、左手拎銅鈴,緩步走到四方桌,立定,面色肅穆地挽個劍花,嘴裡念念有詞,然後,揮起桃木劍左刺右挑,疾舞時鈴聲也急促,遲緩時如臨大敵……


  隨著最後的鈴聲戛然而止,盤師公收劍肅立,法事完畢。此時,親屬們披麻戴孝白花花的跪在靈轎前,哭做一團。


  下午,幺姑唯一的孫女李亞卿趕回來了,心急火燎揭開蒙在幺姑臉上的白帕,看了奶奶最後一眼,然後,全身就軟綿綿的要倒下。老三眼明手快,一把攙住了她,親屬連忙把她扶到一邊去喘口氣。


  接下來是瑤家喪事中最離奇的法事,封喪。


  白布捆紮的屍身露天擺放數日,很容易腐爛發臭,須請法術高深的師公作法念海底咒,封閉屍身不腐不臭。


  瑤家師公有三等,法術最高的大師公,能上刀梯、開天門、降妖除魔;次之的二師公,可豎黃幡、開天門、捉鬼拿妖,卻不能上刀梯;小師公,只能做燒胎、叫魂、獻飯等小法事。


  「封喪」法事必須是二師公以上才能做,法力不深的僅能保證三天不腐。真能作法保證七天無臭無味的師公,莽山好多年沒見識到了。


  親屬們拜祭后,全部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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