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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正童蒙(二)

  第五十三章 正童蒙(二)

    清熒一怔,如他所言看去,被人圍住指指點點的小賊年紀約莫十歲,抱著頭蹲在地上,卻在此等境況下也死死捂著搶來的錢袋不撒手。


    錢主是個頗有些富態的女子,伸手拽了幾下,氣得隻顧跺腳:“你這小孩,多大年紀就學得這般死纏爛打?你父母呢,就這麽任由你在外頭惹事,也不出來管管?”


    人們隨之指責起孩童父母來。


    那孩子終於一僵,抬起頭來,明晃晃的對著太陽:“我沒娘,也沒爹了!昨兒剛沒的!”


    清熒終於得以細細描繪他麵容——尖臉蛋、薄嘴唇、雙眼皮……


    她低呼:“這是尤華的孩子……阿筍?”


    徐辭頷首:“他同尤華實在相似,我猜八九不離十。”


    他轉頭看向清熒:“你如何想法?”


    清熒五味雜陳,半響道:“無論如何,尤華殺了人,也為此沒了性命。但,罪不應及其子。咱們一會兒去官府,說明情況,將他送去建康的濟慈院吧。”


    徐辭正要應好,突然感受到惡意目光,立時淩厲回眸,正對上人群中一人眼露寒光。


    他反應極快,在那人靜悄悄靠近阿筍時幾步便搶到人群中,提起阿筍衣領訓斥道:“臭小子!我遍尋你不見,卻原來來街上偷雞摸狗了!”


    事發突然,清熒愕然,與丹兒不明所以的對視一眼。


    阿筍懵懂抬頭,正看進徐辭眼中。


    徐辭恨鐵不成鋼:“臭小子,還不起債就想跑?你以為小爺我好糊弄?我告訴你,偷來搶來的髒錢給我,呸,我不稀罕!你給我老老實實回去幹活打工,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他三言兩語已足夠人們勾畫出一個完整故事,旁觀人群有的已猶豫起指責對象來。


    這孩子年幼失怙,雖然偷竊,卻也算可惡之人有可憐之處;而這半路殺出來的少年,雖說是為討債,八成也是這孤兒父母遺留的債務,如此咄咄逼人,未免過分。


    有熱心腸的已開始慷他人之慨:“這位年輕人,這孩子也是可憐,你何必緊緊揪著不放?容人之量難得,便是放他一馬,不要那債了,又能如何?”


    徐辭嘖了一聲,手上仍緊緊拽著阿筍:“怎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你如此大度,怎麽不替他把錢還上?”


    “嘿,你……”


    “徐公子,卻不知這小童欠了什麽債?不若由我還清,可否?”


    眾人不自覺分開的小道中,一人緩步走到人前。丹兒立時握住清熒手臂,清熒安撫拍拍她,目光卻也一瞬不錯的望著那人。


    抱拳拱手,駱定彬彬有禮:“想來稚子年幼,尚不明是非,欠債應當是其父尤華為之。尤華已殺人償命,其子卻無辜。不若由我將他帶往濟慈院吧。”


    駱定在西城人麵前還算熟人熟臉,有認出他的已開始稱讚駱公子大義,又開始絮絮討論起尤華殺人——今晨小樓縱火真凶傳開,尤華之名尚且耳熟能詳。


    阿筍自駱定出現便緊緊抓住徐辭衣角,待駱定指出他父親殺人後,手上力道鬆了鬆,緊緊咬住下唇,卻始終一聲不吭。


    他正胡思亂想著,今日性命八成就要丟掉,死在誰手中本也沒有區別;手掌便被身邊哥哥輕輕拉起。這哥哥手心泛涼,卻牢牢地將他的小手握住,輕輕捏了捏。


    徐辭朗聲道:“喲,駱公子真是心善如菩薩!若世間人人都如您一般,太平盛世指日可待啊!”


    他聲音格外大,語氣卻聽不出譏諷,饒是如此,卻也慪得駱定麵上笑意一僵。


    徐辭假做思考,片刻頷首:“行,既然這筆債有人償還,我也不多糾纏。”他俯身從阿筍手中輕輕扯出錢袋,扔回已看傻了的錢主手中:“隻是債務乃是藥錢,明細我手頭並沒現成的,駱公子還請隨我去一趟吧。”


    “何必如此麻煩?”駱定一笑,從懷中取出一袋錢:“尤華生前貧寒,想來即便因藥品欠債也非大數額。這些錢徐公子且先拿著,如若不夠,我再另添便是。”


    駱定心中算盤溜清:若不能在人前將阿筍全須全尾的帶走,隻餘幾人獨處,徐辭是斷然不會讓自己得手的。適才這小子伶俐,瞧出自己斬草除根來意,一溜煙跑到人群中搶錢,妄圖惹人注意,逃過一劫。隻恨自己腳慢一步,沒趕在徐辭之前將人拉到手,否則——


    駱定眼中狠戾一閃而過。見徐辭並未立時答話,暗暗得意自己所言滴水不漏,徐辭黔驢技窮,無計可施了,便見一人從角落衝出,出手便將阿筍往地上一推:“演什麽戲?!想就此跑了,我告訴你,不可能!”


    駱定一驚,打量著看去,卻是昨日跟在清熒身邊的小侍女。


    他反應過來什麽,麵色冷了冷,果見清熒緩緩走到人前,平聲道:“丹兒,不得無禮。”


    她轉身向駱定微微行禮:“駱公子。小樓失火,因此離世的不僅有桃笛兒,還有含冤而去的家兄。如今尤華已死,幸得您指引這孩子身份,我想帶他到家兄棺前祭拜一二。”


    清熒今日一襲柳色裙衫,圍了麵紗,正是素日在橘井堂坐診時打扮。


    她方一出麵,便有眼尖的認出她,加之她並未自掩身份,眾人口口相傳,俱瞠目結舌——今日這出戲,端得是各路神仙俱全,風生水起啊。


    駱定麵上神情一滯。他片刻咬牙,勉強笑道:“二女公子有此請求……實乃人之常情。隻是,這孩子與二女公子間也算隔著血海深仇。二女公子切勿意氣用事,私下……”


    他意猶未盡,意有所指。眾人何嚐未有如此想法者,俱屏息凝神,看向清熒。


    日光朦朧中,清熒亭亭立在當中,發絲一層朦朦光亮,映得整個人現出柔和而不可忽視的明淨:“駱公子放心。不言我是醫者,也當知曉生命最是可貴。我既已經失兄痛苦,便更不忍無辜之人再失性命。我想,”她轉身,低頭看著不自覺抬頭看她的阿筍,輕輕道,“若這孩子有心從醫,今後但凡能憑醫術救治他人,也算告慰兄長與桃笛兒在天之靈了。”


    阿筍瞪大眼眸。


    在場眾人無一不是大感意外,但又因清熒身姿如蘭,神情平緩,自然而然便生出信任與敬佩。


    駱定見大勢已去,看著清熒與徐辭憤憤點頭,正要口不擇言說些什麽,卻見徐辭上前,定睛瞧著自己冷冷道:“駱公子好意,總不能平白扼殺。”


    他抽手竟從駱定手中將他一直拿著的錢袋扯過來,似笑非笑:“這些錢縱然不夠欠款,也算我為駱公子高義感懷,餘下的便不必了。”


    駱定啞炮,在眾人嘖嘖稱讚、皆大歡喜中怒極反笑。


    清熒隻做同徐辭不熟,禮貌頷首,將阿筍拉到身邊,款步離開。


    她卻往李氏醫館的方向而去。待走到人跡漸少處停了腳步,隻餘下自己、丹兒與阿筍,倒不知應當說些什麽。


    阿筍沉默一路,終於鼓起勇氣,掙開清熒的手後退一步,重重跪到地上磕頭:“對不起!”


    清熒與丹兒嚇了一跳。丹兒幾乎立刻要去扶他,又想什麽,僵住了伸出的手,訕訕看向清熒。


    清熒微微歎了一聲,俯下身:“你不必道歉。”


    “不……我知道,我能聽明白……是我爹……害死了別人和你哥哥。”


    阿筍並不起身,低著頭道:“他是因為要給我看病才……我爹是因為我,才做了壞事的。”


    清熒並不知如何回答,也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


    如今看來,對致使桃笛兒身亡、賀空自盡的凶手之子……她並不能做到心中毫無芥蒂。


    但清熒愣愣地出了一會兒神,終究輕歎一聲,示意丹兒與自己一同將阿筍扶起。


    “你年紀還小。這世上,原本有許多事是無可奈何。雖說你父親為這四字所做之事……我斷然不能認同,但你不是一切的起因。事態至今,是他的選擇,不是你的。”


    清熒垂眸,見阿筍適才被人推搡間手肘蹭破,將自己的絹帕遞給他:“我方才在人前所說,並不是逢場作戲。但我想……若你覺得在橘井堂不自在,西城的李氏藥鋪,或許於你而言也是去處。你的人生還長……”


    她說著不自覺抿了唇,不能再繼續。


    是啊,這孩子的人生還長。


    但兄長的人生、桃笛兒及她腹中未出世孩子的人生……終究不再有明日了。


    “二女公子清高如此,實在令人欽佩。”


    橫刺裏卻是駱定聲音傳來。阿筍立時往清熒身後躲去。


    清熒本在出神,因阿筍動作一愣,還是將人護好。


    徐辭已從另一條路走到清熒幾人身邊,聞言冷冰冰看著駱定:“駱公子窮追不舍,是何用意?”


    “嗬,能有何意呢?人前二女公子高風亮節,聽得我實在汗顏。故而特地趕來請教,心口不一是如何滋味。”


    駱定陰陽怪氣,盱著阿筍冷笑:“我便不信,世上真有心底寬廣至此之人,能接納撫養殺兄凶手之子。”


    阿筍渾身一顫。


    徐辭安撫拍拍他頭頂,正要開口,清熒便冷哼道:“駱定公子眼中所見,大概囿於自己為人,故而以為世間險惡,俱是見不得光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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