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峰路轉(二)
第四十七章 峰路轉(二)
徐辭不動聲色的看了一眼老蔡,見他麵上神情似回想、似思索,恐怕一時半刻問不出什麽,心道操之過急反倒會適得其反,便引著清熒起身,預備告辭離去。
“逝者已去,若有事物與他有關,尚且忍不住多看兩眼;何況人之相似,更為難得,若是我,八成也喜不自勝。”
老蔡卻突兀開口,不知被哪句話觸動,低了頭自嘲一笑:“我何嚐不是背井離鄉,來到建康。走時父母俱在,再回無期,收到家書時,隨信已附上了鄰舍的哀悼之詞。”
“從前年少輕狂,總覺不闖出一番事業,無顏回鄉。誰知到頭來,事業無成,至親卻也不再,竟是無鄉可歸了。”老蔡聲音苦澀,眼眶漸紅,低歎沉聲:“我有時不禁埋怨老天不公。但再一想,造成親人離散,不得再見的,莫不是我自己嗎?這麽想著……便覺什麽利祿功名,都不過似糞土罷了。此後我再見這群小子,隻覺在看從前的自己。”
“相去日已遠,遊子不顧返。”清熒喃喃。
老蔡隨此語,落下一滴濁淚。
等這滴淚滑過臉頰,眼見就要順著落到地上,他倉惶抬手擦拭去,唯恐被人瞧見這幅脆弱模樣。
一滴淚的時間,先前那名言簡意賅、始終昂揚向前的老蔡回來了,仿佛方才的迷茫遊子,不過如同故鄉的雨一般漂泊散去。
但他終究在走向招呼他的人群前頓了頓步伐。
老蔡轉眸看向徐辭與清熒,猶豫片刻,壓低聲音道:“言歸正傳。關於尤華來至建康的時間,我此前不願多說,實則是有些不妙猜想——您二位可知建康名流公子賀空與名妓桃笛兒之死?”
清熒心髒猛然一跳。她幾乎控製不住,惶然抬頭看向老蔡。
徐辭一手握住她手腕,麵上天衣無縫:“自然。搬來西城後不過幾日,來龍去脈便是在街頭都聽了個清楚。”
“尤華來到建康城的一日後,賀空所住的那棟小樓便走水,桃笛兒也在其中身死。”老蔡低聲道:“而尤華前來建康的第一日,不僅身上沒有銀錢,連我給他介紹的頭一樁生意都沒成。他孩子那幾日身上疥瘡似乎痛得厲害,若不做工……哪裏來得錢給孩子治病買藥呢?”
“……疥瘡……”
清熒瞪大眼眸,即使被徐辭扶住,也不禁微微顫抖起來。但她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在徐辭略有擔憂的眼神中,清熒深深勻過一輪呼吸,向老蔡得體謝過:“有勞您費心神回想。若尤華回來找您,還要勞煩您也幫我們說說想借買那簪子之意。至於與家兄相似聲音這一重……”
“……我明白。”老蔡眼神暗了暗:“天下間,怕是無幾人會樂意做旁人感懷的影子吧。”
徐辭與清熒知曉他又沉溺在往事中,但做工眾人又在喚他,老蔡趕忙斂了低沉情緒,同兩人再度道別。
清熒與徐辭一同慢慢離了市集人多眼雜處。
待走到四下無人處,徐辭當先住了腳步,略有猶疑的看向清熒:“適才老蔡提及疥瘡……正同當日在李氏藥鋪時,你同李大夫討論鬆油用途相對。”
“不錯。”清熒點頭,語氣微微用力,似借此給自己力量:“我記得李大夫曾言,若他能在此見到購買鬆油之人,必能識出。我想,我們需要設法令尤華前往藥鋪,以便李大夫辨認。”
“此事簡單。”徐辭道:“他家中孩子既病,藥品便宜便是促使他前去藥鋪的最好理由。而於掌櫃同尤華談及簪子之事,他若仍舊缺錢,必然搖擺不定,會再次前往首飾鋪。咱們現在先往李氏藥鋪,買下部分藥品,與李大夫說好隻做便宜出售;而後我再前往首飾鋪,告知於掌櫃這消息,請他幫忙宣傳一二。”
清熒思忖頷首:“於掌櫃心善,又了解尤華家中情況,必然告知。如此,倒是自然。”
就此商定,兩人便依言先至李氏藥鋪。
時景午後,日光暖融。秋風微燥,風景尚好。一派寧靜祥和的街頭,唯有清熒與徐辭兩人行色匆匆,餘人麵上無不是愜意閑適模樣。
像是給好天氣麵子一般,今日無病者上門,李大夫正與小徒弟在屋裏打盹。
清熒與徐辭輕手輕腳入內,徐辭方想著尋張紙留個字條,李大夫便聽到聲音朦朧睜眼看來。
清熒便致歉道:“此時打攪您清夢了,實在抱歉。”
“午睡閑適,偷閑一遭,睡沉了反倒不好,有何抱歉的。”
李大夫捶捶腰背,搡了還迷迷瞪瞪的小夥計一把,又揉揉眼:“你們倆來,有何貴幹啊?”
徐辭便行禮,將自己與清熒所想簡單陳述。小夥計去倒了四碗茶,用平盤托了過來,巧在徐辭話音落時一一放下,接話道:“這可不是巧了?咱們藥鋪這幾日整理藥材,確實也有意將些不經放的便宜賣出呢!”
小夥計已開始掰著手指,對哪些藥材可趁機處理如數家珍,李大夫不置可否,定睛看向清熒:“二位今日這番動作不可謂不大——想來是對那事人選,已有判斷了?”
清熒低聲回道:“晚輩慚愧。此前種種猜測,多是先入為主。但此番幾方查證,卻也難以不道一句無巧不成書。隻是請李大夫放心。晚輩順著事實線索求證真相,絕無導向引誘之意。”
李大夫便點點頭,鬆了些口風:“勿怪老頭子多嘴。有些事,一步一念行差踏錯,便是摧枯拉朽,再難轉圜,悔之莫及。隻要你認為自己做得是對的,並有勇氣對今日選擇造成的來日後果負責,便罷了。”
清熒與徐辭一並垂首應是。
李大夫便揮揮手:“具體哪些藥材,你們同阿胥去講。領受場所便設在前堂,若人來過,我打眼兒瞧著,應當不會遺漏。”
清熒抿唇,心中不免愧疚。
李大夫年至古稀,精神已偶有不振。卻仍需他費心費神,一一辨別認領藥材之人。
她轉念定了主意,自己當日也來坐診,至少得以將婦孺引來,多少能為李大夫消減些疲憊。
徐辭瞧出她麵上神色轉變,淺淺一笑,衝李大夫與阿胥分別一點頭,扯扯清熒衣袖,示意她先來一邊:“你若要留下在藥鋪察看,我便先去東城尋淳於崖詢問紙張一事。來往之間,想來尚來得及在首飾鋪關門前趕回,與於掌櫃對接。”
“煩你如此辛勞奔波……”
清熒不忍,仔細想想似乎有何想法,但旋即自己否定搖頭。
徐辭便道:“事到如今,咱們無需客套生分了。你有什麽主意,說出來商討一二便是。”
清熒便點頭道:“我方才原想說,你若趕不及回來,不若我去首飾鋪告知於掌櫃藥品便宜之事。但隨即又想,一者,按咱們此前演戲,我雖是急於見到那簪子的,卻總有你陪同才會前去,冒然出現詢問,唯恐惹人生疑;二者,我們並不好說會否遇見尤華,更或是……”
徐辭略凝眉,此時已然明了:“你怕有可能,遇上駱定,是嗎?”
清熒猶豫片刻,頷首道:“不錯。我們如今既已知曉駱定與尤華極有可能相識,那麽事情往最壞處想……此二人此前會否是同一條線上的螞蚱?雖說聽於掌櫃所言,他二人之間似乎有嫌隙,但若一致對外,到底如何便也難說。駱定先前既已出手,要胡嬸兒對兄長出現時間進行混淆,我隻怕他不會善罷甘休。一旦他察覺我們所想,先一步要尤華毀掉桃花簪……”
徐辭沉吟,順著清熒所言思索良久,終究點頭:“你之所言,雖說小心謹慎了些,卻也不無道理。但午後咱們已然同於掌櫃說了要去問詢,機會難得,不得輕易放棄。”
“因此我想,不若請人代勞。”
清熒眼眸晶亮:“即使尤華同駱定通氣,駱定最多也就是注意是何人要買走桃花簪。若冒然毀掉,反而會惹於掌櫃生疑。如此,咱們隻需尋一個第三人,去同於掌櫃對接。如此,即使駱定暗中探查,想來一時之間也牽不到咱們身上。”
徐辭一愣,片刻在清熒忐忑而略有激動的眼神中抿唇一笑:“二女公子巧思……徐辭歎服。”
“……你別顧著恭維我。你覺得可行嗎?”
清熒偏頭看他,徐辭一頓,點頭道:“可行。且我已想到請誰幫忙。”
申時,於掌櫃方送走了客人,便見一眼熟少年走進鋪子,問好過後當先便道:“於掌櫃,不知午後大少爺同你說得那樁生意,可成了嗎?”
於掌櫃一愣,少年便笑起來,手上比劃著:“就是那個,什麽花的簪子……”
“哦哦,簪子!”於掌櫃反應過來,暗道徐辭確是謹慎周全,派個小廝來問,更加不會同尤華會麵。如此想著,正要答話,便見此時他最不想見到的人從外入內,趕忙盈著笑招呼:“喲,駱公????????子!”
“掌櫃生意好啊。”
駱定走上前來,不動聲色打量少年幾眼,嘴上同於掌櫃道:“不知又是什麽大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