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轉變
第76章 轉變
徐府。
封林聽說定國公府的人來抓逃奴,把逃奴的姐姐一並帶走了。
他站在院中可惜了一陣。
那個女子,長得同吳氏挺像。
若他當年有機會見過吳氏剛嫁人時候的年輕樣子,應該就是那模樣吧?
可他終究是見不到了,沒來得及和吳氏私奔,她卻被沉塘。現今他隻是想找幾個同吳氏相像的人,卻被帶走。
定國公又是查俞家被滅族的事,又是闖進他府中捉人,想做什麽?
大忠臣定國公,想替俞家翻案?
他就這麽想招安俞厲?
就不怕皇上不高興?
到底是功高蓋主,無所謂君主高興與否吧……
隻不過,他隻做他自己的事情,追憶他自己的女人,報他自己的仇……不論定國公怎麽想,最好不要擾到了他。
他思慮了一番,想到了一個舊人。
“對了,去歲出宮的禦膳房老太監在哪?把人送走吧。”
*
定國公府。
深夜。
方秀淺突然起了高燒,人在高燒中意識不清醒起來。
秀淡急著去求俞姝。
俞姝一連替方秀淺請了數位大夫。
可她傷勢太重了,又兩天未進水米,在恐懼中等待著命運的同時,耗幹了自己全部的意誌,之前能醒過來,已是回光返照。
秀淡驚怕極了,握著姐姐的手,方秀淺識不得妹妹了,她看向秀淡,突然叫了一聲“娘”。
“姐姐,是我,不是娘親!”
“娘……”方秀淺微微笑著,喊著自己的母親,“女兒好累,好怕,想回家……”
“姐姐……”秀淡拚命拉著她,“你別這樣說,別這樣說!我們姐妹日後還要一起過日子呢!”
方秀淺在這話裏,眼睛微微眨了一下,仿佛終於看清了自己的妹妹。
“淡淡……”
“姐姐!是我!你快好起來啊!”
秀淡握著自己姐姐的手,感到了一點微弱的力道的回應。
“你自己,要好好的……”
秀淡剛要回應,姐姐的力道卻陡然一撤。
她再看去,姐姐永遠閉起了眼睛。
……
俞姝來的時候,看到了痛失胞姐的秀淡。
朦朧的視線裏,秀淡一直定定跪在床前,床上已經沒了人,方秀淺被府裏的婆子安置了,隻有秀淡跪在那裏,誰都勸不動。
她沒哭,人直挺挺的僵硬。
奶娘和鄧迎兒都在,根本勸不動她,過來給俞姝回稟。
“姨娘,秀淡這般不是個辦法呀!”
俞姝沒有說話,她一直看著秀淡,小姑娘脊背挺得筆直,手裏攥緊了拳。
俞姝看著她,又在秀淡緊繃的後背上,恍惚間看到了記憶深處,那個被藏在暗格子裏的小女孩。
視線一片洇紅。
原本喜樂奏響,歡慶一片的俞家,突然陷入了血海。
“阿姝!躲在裏麵別出來!千萬別出來!”
“娘!”
娘砰地一下關閉了暗格的門,她隻看到刀尖的冷光閃動,下一息,視線裏布滿了血。
是誰的血……
“秀淡。”俞姝輕輕叫了床前姑娘的名字,“在想什麽?”
秀淡一直沒有開口,直到聽見俞姝的問話,她慢慢轉過身看了過來。
她目光穿過所有,不知看向了哪裏。
她開口說了話。
“有仇報仇,有冤報冤,我要報仇,要他的命!”
報仇。
要命。
俞姝在這話裏,凝在胸口的那滴仇恨之血,仿佛溢了出來。
五爺聞訊從後趕來,一步踏進門的時候,正看到眼前的人嘴角揚著一抹笑。
她接下了秀淡的話。
“是該要命……該要他們所有人的命!”
話音落地,仿佛血滴落在平靜的水麵上,發出啪的一聲響,在平靜的湖麵暈開了。
五爺心頭一跳,上前想要握住女子的手,卻突然被她甩開了。
她向他看過來。
她用口語,靜默又響亮地告訴他。
“我是反賊!”
她是反賊,她要反了這朝廷,以她的報滅族之仇!
腳步堅毅地離開了,五爺心頭發顫地看著她離去,沒入無邊的黑夜之中。
定國公府的夜一如從前安靜,沒有悲痛的哭聲,隻有恨意在人心頭翻騰。
五爺一路跟在俞姝身後,一路送她回了沁雲居,又在沁雲居門口默默站了許久,才回了深水軒。
他在書房沉默。
直到想起什麽,他叫了人來問。
“不是有個去歲離宮的禦膳房老太監麽?此人可找到了?”
關於封林和周續之間的關係和作為,他或許隻能從這個老太監口中得知了。
回應的人說沒有。
五爺失落。
但下一息,來了個急報。
“五爺,老太監找到了,人險些沒了,幸而被咱們帶了回來!”
五爺眼睛一亮。
徐府幾乎也在同一時間來了急報。
封林得到了消息。
“回主子,老太監被定國公府的人劫走了!”
封林眉頭皺了起來。
“不好了……”
*
翌日上朝之前,五爺去沁雲居看了看俞姝。
她一夜未睡,一直坐在窗前。
五爺心知,想勸說什麽,也不知從何說起,隻能囑咐人好好照看她,自己去上了朝。
不想一上朝,便有朝臣啟奏,再次提及反賊俞厲之事。
這一次,矛頭幾乎是對準了他。
“定國公兩次主張招安俞厲都不能成,近來聽聞又似乎在為俞厲家中舊事翻案,是不是還存了招安之念?”
===第168節===
不止一人這般問。
而他們最後的問題是。
“從前國公爺對反王可不是這般態度,現今為何變了?”
變了?是態度變了?還是忠心變了?
定國公詹司柏看向這些質問他的人。
他唇下抿了抿,今日這些人突然而起的群起質問,隻怕不是巧合。
封林指使嗎?
一個掌印太監,竟在朝中有如此大的能力,能讓多位朝臣,連同上奏?
詹五爺沒有說話,反倒是皇上打了個哈欠。
“你們今日是怎麽了?怎麽突然都來質問國公?”
連皇上都看了出來。
詹五爺暗暗冷笑。
“回皇上,今日諸位都來問臣,臣有件事也想問問他們。是什麽人讓你們如此一致上奏?難道是怕臣查出來什麽?對此人不利?”
這話問得那幾個上奏的官員一愣,眼神之間,不無互看之意。
倒是老國公沉默了多時,在此時悠悠說了句話。
“若是有人指使,幹擾朝政,可是大罪。”
他說著,看了五爺一眼,“國公若是知道,應該直說。”
首輔和定國公將此話一壓,整個朝堂的氣氛緊壓了起來,朝臣們紛紛站隊,那幾個質問的人,沒能架住定國公,反而自己似被架到了火上。
他們還要說什麽,而五爺沒有再同他們較勁下去的閑情,反而重新啟稟。
“皇上,臣以為,當年俞厲家五族被滅之事,在秦地已經傳播開來,不免有秦地百姓對朝廷多添憤恨,便是日後收複秦地,這對朝廷也十分不利。
“在此事上,朝廷不能裝聾做啞,若此事真有貓膩,不論俞厲如何,朝廷亮出明白態度,徹查清楚,反而能重得民心。”
他說完,眾人無不向他看了過去。
這話說得不錯。
俞家的事情被編成話本傳出去,渲染的是仇恨朝廷之情緒,朝廷不查不問,才最容易被人借機汙蔑。
他這般說,眾人無不同意,可怎麽查,去哪查,能不能查出真相,卻沒人知道。
可老國公看了看五爺,“國公若是查出來什麽,便將證據直接拿出來吧。”
皇上並無異議,也點了頭。
五爺說好,直接讓人將老太監帶了上來。
此人昨夜剛經曆了一場大難,險些被燒死在火裏。
此人一出,站在龍椅下的掌印封林,便不由地握緊了手。
而那老太監毫不含糊,一下指上了他。
“當年俞家毒桃一事,本就是封林所為!桃子無毒,是他毒死了試菜太監,又給另一人也下毒,做出的假象!”
老太監立時便把當年看到的,封林給試菜太監下毒的事情說了。
封林一怔。
他還曾試探這問過那老太監,可否看到了聽到了什麽。
當時這老太監官位在他之上,但裝聾作啞什麽都沒說,他那時便沒有放在心上。
後來他得了皇上青眼,老太監巴結他且來不及,他也就沒在意了。
他想到此人可能是個隱患,最好清除了事,沒想到沒除成,反而被他道破了所有。
封林倒也不慌,在眾人的目光中笑著站了出來。
“你這老太監,咱家從前待你不好麽?怎麽能這般血口噴人?毒桃之事發生之時,咱家才進宮沒多久,為什麽要毒死試菜太監,然後嫁禍給俞家?我可不認識什麽俞家?也與太監們無仇無怨。”
做事總要個動機。
老太監一直沒有說出,就是因為不知道動機。
眼下這麽一問,眾人也是迷惑。
封林先給皇上行禮道冤枉,然後看向了定國公詹五爺。
“國公,前些日讓人闖入咱家小宅,今日又突然用不相幹之事攻訐。難道是覺得皇上太過信重咱家,不信重國公了嗎?”
他說著,陰陰笑了一聲,“國公隻許皇上隻信重您一人嗎?”
這話出口,朝堂又是一番風雲變化。
龍椅上的皇帝輕輕地“啊”了一聲,而眾臣看向五爺的眼神也變了一變。
定國公不願出兵征戰反賊,反而要讓皇帝隻信重自己一個,這兩樁連起來,再加上定國公功高蓋主,意味便不同尋常起來。
但五爺也隻回之一笑。
若是他沒有實證,今日還真就被封林問住了。
可他有。
他說:“掌印無需顧左右而言他。此事就算旁人皆不知你的目的,我卻曉得。”
封林眯起了眼睛,五爺直接道破了他的秘密。
“因為你不是封林,你的本名,叫做周續!”
……
除了老太監,定國公帶上堂的還有當年認識周續的人。
所有的人一起作證,滿朝文武才第一次知道這位掌印大太監的真實身份。
滿堂嘩然。
封林的臉色從一開始的不慌不忙,變得青紅白起。
等一件一件證據坐實,就仿佛一根根釘子釘在他身上一樣,他再也無法翻身了。
他彼時,被鄉紳家發現要和寡婦吳氏私奔,有人給他通風報信,說拿錢才能保住一命。
可他全部的家底也隻能保命而已。
他急赤白臉地上了俞家的門。
這俞家原本不過是尋常桃商,那年收成好,出了好桃子。他想要做出些成就,便把俞家的桃子報了上去,沒想到還真就中了進貢。
這可是大喜的事情,他去了俞家,俞家給他送了禮。
那禮不多,他當時也沒在意什麽,畢竟自己辦成了這樣的大事,以後有的是財源廣進。
可鄉紳一家發現他和寡婦之事,要取他性命,有人說拿錢能擺平!
他急了,跑去俞家要錢。
俞家在當地也是富商,有的是錢,而他們家的桃子能得以成為貢桃,全都是他的功勞。
他張口就要五千兩!
他想,俞家一定拿得出來!
他打了個借口,說貢桃之事出了波折,要拿錢疏通才能順利進宮。
俞家的桃子若能順利進宮,來年他們家必要發家。
誰想到,俞家那當家人竟然不肯給他。
不僅不肯給,還說什麽自家桃子隻是尋常,若是勉強,便不要送進宮裏去了,順其自然便是。
封林彼時訝然,他一分錢都沒要到,就被俞家用四季禮盒打發了!
他震驚不已。
而他沒要到錢,再想跑已經來不及了。
鄉紳一家捉到了他,嫌棄他壞了他們家的一座唾手可得的貞節牌坊,要取他性命。
他拿出全部身家,保下了命,卻沒保下命根子。
他本是好端端的男人,卻成了男女不知的廢人……
他不知道怎麽活下去,幹脆更名改姓進了宮。
他要報仇,等他混出名堂,把這些害他成為廢人的仇,全都報了!
不想還沒等他在宮裏混出名堂,俞家的桃子竟然順利進了宮,成了貢桃。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他毒死了素來跟他不對付的試菜太監,又給另一個試菜太監也下了藥,做成了桃子有毒的假象。
皇上那會才不到十歲,見到有人在自己臉前直挺挺倒下,口吐白沫而死,根本不需要下令查問,驚叫著直接問罪。
滅五族,超出他的意料。
俞家就這麽被滅了。
他心裏的惡氣出了一半。
而後來,他又想報複鄉紳一家,但那家自己便敗了,隻剩下幾個人,都被他折磨死了。
他想,俞家的事,誰都不可能想到是他所為。
畢竟誰能想到,周續就是封林呢?
可他以為高枕無憂的事情,竟就這麽被捅了出來。
封林看到一樁樁罪證,鐵證如山,他抖了起來,砰得跪在了皇上臉前。
“皇上,奴才隻是報當年之仇罷了!之後再沒做過這般事情啊!求皇上恕罪!求皇上恕罪!”
趙炳一臉還沒回過神來的神情,不管是朝臣的話,還是封林的求情,統統臉色發怔。
此時微微回神,問了一句。
===第169節===
“你除了這個,真沒做過旁的了?”
封林連道沒有,“奴才再沒犯過旁的罪……”
“是嗎?”話沒說完,就被五爺打斷了。
“你忘了你府中的女子?這些人因為和寡婦吳氏相貌相近,都被你掠了來,但凡有人反抗,無不動用私刑,死了的也不是一人兩人。這不是罪?”
他說著,在封林震驚的神情下,看向了跳出來質問他的那幾個朝臣。
“你是宮中內官,卻串通朝臣,欲結黨營私,這難道也不是罪?”
五爺說完,上前一步行禮上奏皇帝。
“封林此人以權謀私、作惡多端,為泄己憤謀害俞家,至俞家被滅五族!”
他恨聲,“請皇上殺之,以告天下!”
殺之,以告天下。
俞家五族的性命,都係在他一個人身上。
他一人作惡,藏匿自身,連累所有人替他背上汙名。
那幾個朝臣也嚇到了,都承認是封林支使。
而封林跪在皇上腳下拚命求,“皇上看在奴才伺候多年盡心盡力的份上,饒奴才一命……”
話沒說完,被侍衛壓了下去。
龍椅上的皇上閉起了眼睛。
“朕,片刻不得安寧啊……”
趙炳睜開眼睛,緩緩看向下麵的人,也不知到底看向了誰。
“太讓朕失望了。”
……
封林下了大獄。
作惡多端,證據確鑿。
明日午時,午門外問斬。
當晚下了冷雨。
五爺告訴俞姝全部的事實經過之後,她渾身僵硬,睜大眼睛看向五爺。
五爺握了她的手,替她尋了一件小廝的衣裳換起來,帶她去了大牢。
男人遣走了獄中的人,隻讓侍衛遠遠守著。
前一日,還是風光無兩的掌印太監,這一日,已經成為死牢之囚。
封林有些神誌不清了,連五爺來了,都恍惚著沒認出來。
他真不明白,他怎麽就被抓了要殺了。
他反複念叨著。
“俞家害我,我不過是討回來而已,為什麽殺我?為什麽殺我?”
他不知道在問誰,俞姝聽了,麻木而僵硬的心頭,似乎被人用針紮到了深處。
原來自己的父母親友族人,真的是被害了,不是被這個醜惡的朝廷裏的人合力絞殺,而是被這個叫做封林的太監,一人害了。
她怔怔,上前一步問了封林。
“俞家怎麽害你了?就因為沒給你錢?”
封林不知道她是誰,他現在也不需要知道了。
他回答,“對,他們沒給我錢,我施他們家這麽大的恩,他們連錢都不想給。如果不是出了事,我會去要錢嗎?
“就因為他們不給錢,我被抓了,被那些人閹了,而俞家呢?
“他們家的桃子竟然順順當當進了宮!憑什麽啊?憑什麽?!”
封林看過來,又仿佛看向了別的地方。
“我心裏恨!他們該死!”
“該死……”俞姝心緒波動起來,“你可有想過,被你殺了親人的人,心裏也恨嗎?!俞家五族被滅,你可知道他們心裏有多恨?!”
可她咬著牙問了,那封林卻笑了起來。
“他們恨也去殺人啊?”
他突然說到了俞厲,“俞厲不就是這樣嗎?因為他家的人被殺了,他就起兵造反,讓全天下的人替他報仇,不是嗎?”
他大聲笑了起來,“哈!俞厲比我厲害啊!想讓全朝廷給他家五族陪葬!”
俞姝一怔,下一息,像是被紮到了什麽地方。
“他不是!俞厲不是!他和你不一樣!”
然而封林隻是笑,隻是笑。
“有什麽不一樣,不就都是報仇嗎?他行兵而起的殺孽,可比我多多了!係在他身上的命,比我多數百倍數千倍不止……都一樣!都一樣!”
俞姝在這話裏,渾身抖了起來。
五爺冷聲喝住了封林,那封林被他嚇到,連退幾步不敢再笑了,可還是小聲說著,“都一樣,都一樣……”
而五爺再看向身前的女子,見她顫抖到完全止不住,他連忙將人攏在了懷裏。
“阿姝,阿姝,不一樣,別聽他胡言亂語……”
他隻能這般安慰著她,見封林已經神誌不清,而阿姝反應竟然出人意料地強烈,隻能擔憂不已地將她帶出了大牢。
一路上,她手臉發涼。
五爺抱著她,暖著她,用自己的披風將她完全罩在懷裏。
她從頭到尾沒有落淚,也不似之前那般反應強烈,隻是讓人不知在想什麽,唇下緊抿,緊緊攥著拳沒有鬆開。
五爺心緒複雜。
他曉得對於俞家五族被滅一事,阿姝默認的仇人,一直都是朝廷。
因為他們兄妹找不到真正的仇人,他們也不會想到,仇人是當年沒有給夠錢的那個小官周續。
而現在,真相揭露了出來。
阿姝恨了朝廷這麽多年,讓她突然看到了真正的一手害死他們家的仇人。
她可能……總是難以接受。
他不知怎麽開口,他隻能抱著她,一直抱著她。
馬車吱吱呀呀走在回家的路上。
車外下著冷雨,在寂靜無人的街道上,淅淅瀝瀝。
寒夜冷雨中,五爺抱著懷裏的人,將所有的溫暖渡給她,而男人自己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
希望自己這一刻的作為,是對的,對所有人都好。
……
等回了家,他給她點了一支安息香。
昨晚方秀淺死後,她便一直沒睡,今日又有這般大的反轉,她其實早就累極了。
安息香靜靜燃著,俞姝睜著眼睛許久,終於在某一瞬,閉起眼睛睡著了。
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
夢到了從前的家,夢到了俞家幾個山頭的桃樹,夢到桃花盛開的時節,她和姐妹們跑去桃樹下耍玩。
哥哥不喜歡什麽花兒粉兒的,但還是被她戴了滿頭的花,回到家裏,還被娘誇好看,氣得哥哥兩天沒出門見人。
夢裏有桃花的粉,有桃子的甜,有花瓣被風吹拂而落的如雨的樣子。
可這一切,都在最後被血光遮擋,被血腥籠罩,被血汙掩埋。
俞姝醒的時候,日光竟然曬到了房中,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慢慢穿起衣裳走出門,陽光普照,竟是午時了。
薑蒲和薛薇跑過來扶著她。
俞姝想問一下時間。
是不是,午時三刻了?
她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卻見有人從院外走過。
她看不清楚,“是秀淡嗎?”
秀淡今日告假,去了午門外看刑。眼下已經回來了。
俞姝問了,薛薇便上前叫住了秀淡。
相比她姐姐死去的那天,小姑娘渾身的緊繃,不曾落下一滴眼淚的滿腔恨意,今日,她低著頭,又在見到俞姝的時候,哭出了聲。
“你怎麽哭了?”俞姝問她。
秀淡抽泣不止,“回姨娘,封林被正法了,奴婢親眼看著他被砍了頭,殺了!”
俞姝聽了這個消息,半晌沒說話。
再開口,她問了秀淡一個問題。
“所以你的仇不報了,是嗎?”
秀淡意外,不太明白地看過去。
“姨娘,封林就是奴婢的仇人,是他害死奴婢姐姐的,他現在死了,奴婢沒有要報的仇了。
“奴婢再恨,也不知還要找誰報仇。這段恩怨已經了卻,奴婢不會再造殺孽了,隻希望姐姐能安心上路……”
在秀淡的話裏,俞姝沉默了下來。
秀淡跟她磕頭,走了。
===第170節===
她卻莫名聽住了她的話。
庭院裏,俞姝喃喃。
“恩怨了卻,不會再造殺孽了麽……”
五爺親自問斬了封林,看到那人頭落地,放下心,卻又擔心家中的人,立即回了府。
她就站在院子裏,直楞楞的站著。
薑蒲過來告訴他,“姨娘在這裏站了半個時辰了,誰說話都不理會,暮哥兒來了也毫無反應。”
薑蒲和薛薇都嚇到了。
五爺上前握了握女子的手,她垂著眼眸,手還是那麽地涼。
他默默歎了口氣。
庭院裏秋風陣陣,他用自己的披風裹了她,陪著她在這裏站了很久。
直到她回過神來,用她不太靈光的眼睛看了看他。
“冷了嗎?回房嗎?”他問她。
她點了點頭。
……
又過了一日,早間一場雨,已將午門外的斬台下的血洗淨了。
京城裏似乎忘記了掌印大太監被問斬的事情,隻剩下節慶的忙碌。
下元節。
不比上元節天官賜福、花燈滿街的熱鬧,中元節地官赦罪、平和肅穆的安詳,下元節水官解厄,人們更加忙碌而虔誠地祈禱著厄運離開。
五爺抱了暮哥兒在懷裏。
暮哥兒因為娘親兩日都不理他了,就算張著小手到娘親臉前,娘親都像他的木頭人一樣,一點反應都沒有。
小人兒委屈壞了,貼在爹爹胸口,咿呀著,仿佛跟爹爹說娘親變成木頭人了,請爹爹快快想辦法。
五爺瞧著小兒,和小兒的娘親,帶著母子二人上了街。
五爺一邊抱著孩子,一邊牽著俞姝的手。
一家三口都穿著尋常衣裳,同街上的百姓人家,沒有任何區別。
“去附近的道觀轉轉吧。”
道觀裏有道士畫解厄符,人多極了,但也要更加熱鬧一些。
五爺問了俞姝,她點了點頭。
在道廟裏祈福的什麽人都有。
俞姝險些被幾個書生撞上,書生跟她道歉,又轉頭和同伴說話。
“明歲春闈,我覺得我能中。”
“呀,這麽胸有成竹?”
書生說是,嘿嘿笑起來,“方才抽了個上上簽!”
他說要是能中了春闈,他也算終於將十年寒窗苦讀熬出了頭。
“我也不求旁的,能外放做個知縣知府便是極好,做實事,為百姓謀福祉,是咱們讀書人心中所願!眼下戰火未平,戰亂之地百廢待興,就等著咱們去安撫百姓,為他們重建家園!”
幾個書生都道是,紛紛說著自己的抱負。
俞姝恍惚聽了幾句,進入殿內上香的時候,等在了幾個婦人後麵。
這幾個婦人都是行伍人家的婦人,自己的丈夫兒子兄弟都在軍中效力。
她們手中闊綽一些,上了重香,還捐了大筆的香油錢。
其中一個老婦人道,“不論旁的,隻求我兒我孫都能平平安安,早日平息戰亂,早日凱旋而歸。”
俞姝在她們之後也上了香。
她看著前麵的婦人們的重香,像是被香熏到了眼睛。
酸疼。
……
暮哥兒就沒見過這麽多人,眼睛咕嚕嚕轉著看人,不一會就把自己看累了,窩在五爺懷裏睡著了。
五爺低頭親了親兒子,又問身邊的女子。
“阿姝祈了什麽福?”
俞姝沒回答,看著絡繹不絕前來祈福上香的人,她不知道自己該祈什麽福?
祈禱她哥哥的造反順利,將這朝廷踏平嗎?
若是神明應了她的願望,又怎麽完成這千千萬萬其他百姓的願望?
他們不想要反賊作亂,他們隻想要安詳和平。
俞姝不願再在這裏停留下去,離開了。
但甫一回到家中,五爺這邊得了虞城來的消息。
穆行州來報,“五爺,俞厲被李榭派人刺殺,雖無性命之憂,但被砍傷了腿。”
俞姝沒有得到哥哥的消息,可見哥哥根本不想告訴她。
她聽到五爺這邊的信,忽然心跳砰砰。
“真沒有性命之憂?”
五爺看了她一眼讓她不要急。
穆行州說確實沒有。
“傷勢不是很嚴重,刺殺的人已被解決。隻不過李榭這廝,不敢同俞軍正麵對抗,便用這些邪門歪道。有道是,隻有千日做賊的,哪有千日防賊的,那李榭讓人來回刺殺虞城王十數次,終於被得逞了一回。幸好沒出大事。”
人沒事,五爺拍了拍俞姝。
“別擔心了。”
可俞姝卻在這時,低聲問了一句話。
“是不是,我把哥哥架在火上烤了?”
以他的性子,他可能不會想做什麽反王,如果他不是反王,自然也不會有人日日夜夜地盯著他。
李榭盯著他,朝廷盯著他,朝廷也盯著他。
若是那一天哥哥造反未成,卻戰死沙場呢?
俞姝從前,一直都以為他們是走投無路了,才被迫造反的。
現在呢?
俞姝再次站在了庭院裏,仰頭看向高闊的秋日天空,眩暈起來。
五爺擔憂地陪在她身邊。
暮哥兒不知怎麽哭了起來,奶娘哄不好他了,隻能抱過來尋爹娘。
穆行州不知何時走了,庭院裏,隻剩下男人抱著兒子輕輕拍著哄著。
秋風吹來清涼,吹得廊下纏繞的青藤簌簌作響。
俞姝看向廊下的男人和孩子,那父子二人竟然都朝她看了過來。
俞姝心頭一疼,眼眶滾燙發酸。
她走上了前去。
五爺剛要問她怎麽了,她啞聲開了口。
“五爺,如果俞軍同意招安,朝廷能妥善安置他們嗎?”
五爺在這一瞬,驚喜地睜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