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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水落

  第64章 水落

  煙熏火燎的味道在夜風裏濃鬱了起來。


  詹司鬆被喝住,腳下定了一定。


  他沒轉頭,“國公爺有何見教?”


  夜風從他身上呼呼掠過,有吹到身後三丈之外的男人身上。


  兩人在風中立著,周遭的一切仿佛融進漆黑的夜中,隻剩下他們兄弟二人。


  五爺開了口。


  “你我之間的恩怨糾葛,你大可與我分說,但改進兵械、助益兵將,此乃家國大事,何必纏私人恩怨於其上?


  “今日李侍郎為了勸說與你,就宿在莊內,若是這場火讓李侍郎有了差池,你擔得起這個責任?”


  話音落地,夜越發靜了,詹司鬆立在那裏身形僵硬。


  前前後後,李榭來勸說了他月餘,隻是他一直都沒有答應。


  他被燒了沒關係,但李榭何其無辜……


  詹司鬆拿著圖紙的手發顫。


  李榭被這場景震到,連忙擺了手,“國公爺言重了,下官沒事、沒事……”


  五爺在這話裏,最後看了一眼仍舊背對著他的詹司鬆。


  詹司鬆沒有回應,五爺嘴角扯了下去。


  他叫了隨行的軍醫。


  “替李侍郎檢查一番可有受傷。”


  李榭連連道謝,五爺沒再多看詹司鬆一眼,隻是詢問莊子上的人員傷情。


  氣氛恢複了起來,詹司鬆手下緊緊攥著,抬起步子準備離開。


  可剛走了一步,腿上忽的一疼,突然摔在了地上。


  詹司鬆的小廝嚇壞了,“七爺沒事吧?剛才好似被房梁砸到了……”


  詹司鬆抬手止了他。


  小廝不再說話,五爺皺起眉來,李榭連忙道自己無事,“七爺,讓軍醫先替你看看吧。”


  “不必。”


  詹司鬆拒絕了,還要起身站起來,可站了一半,竟又摔在了地上。


  “七爺,衣裳有血!”小廝驚嚇地指了詹司鬆的衣擺。


  五爺隨行的軍醫連忙跑了過去,剛要低頭替詹司鬆查看,不想他忽的一眼瞪了過去,將那軍醫一把推開。


  軍醫險些摔倒,但也撞到了身後的李榭身上。


  他這舉動異常得很,煙火殆盡中的田莊,氣氛再次凝固。


  五爺終於看出了詹司鬆的態度。


  如頑固的石頭一般,毫無轉圜的餘地。


  五爺直接叫了侍衛,“把他摁住,先把傷給他看了再說。”


  不說詹司鬆怎樣,隻說這場火,若是詹司鬆真有個好歹,他又恰恰宿在山上陪阿姝做月子,這流言還不知道如何四起。


  他下了命令,由不得詹司鬆再抵抗下去。


  可詹司鬆突然朝著他冷笑起來。


  “國公爺就這麽怕我死了麽?!你是怕我母親妹妹都死了,你就摘不清了吧?!”


  他第一次直直看向曾經的庶兄,手下緊緊攥著劈啪作響。


  在這被重提的舊事裏,五爺沉著臉看著他。


  詹司鬆亦不懼地看著五爺,氣氛凝滯到了極點。


  他想起了從前。


  從前母親一直都不喜歡這位庶長兄,但他看著庶長兄得父親寵愛,習字進學,練功練箭,都在他之上,連老國公爺都常常誇讚。


  族裏其他幾房的子弟,都沒有庶長兄天分異常,得的誇讚最多。


  他看著這位兄長,有時候竟產生與有榮焉的驕傲感。


  那時候,他多希望這是他一母同胞的哥哥,就算不是,也能同其他人家一樣,不分嫡庶,都是手足。


  他的棍法一直練不好,某次留下來練棍法,誰料剛練了幾下,棍斷了。


  彼時武場已經收了,他再找不到另一隻棍。


  庶長兄從旁路過,看到了他。


  兩人從小住在同一個房簷下,但幾乎從無交流。


  那天,這位庶長兄走過來,把他自己的棍子放到了地上。


  庶長兄沒說話。那根棍子是他一直用的,他打得好極了,練武師父誇他人與棍子已經生出了默契。


  但他就那麽把棍子送了過來。


  ===第139節===

  詹司鬆那天用那根棍子,練得好極了。


  庶長兄又有了旁的棍子,他便把那根棍子偷偷留了很久,他想或許有一天,他可以將棍子還給庶長兄,同他好好說兩句話。


  可是直到出事,他也沒找到機會。


  妹妹摔了頭,母親說魏姨娘害死妹妹,魏姨娘竟然還出言挑釁,卻被母親激憤刺死,而母親在與父親大吵一架之後,焚身而亡……


  詹司鬆看向從前的庶兄,如今的定國公詹五爺。


  指骨被他攥的發白。


  他早已將那根棍子折斷,燒成了灰。


  “五爺擔心什麽?我就算是死了,旁人誰敢說你五爺?

  “你是定國公,是平定叛亂的蓋世英雄,誰若是說你生母魏姨娘為了爭寵害人,你就把人殺了好了,至此不就沒了旁的聲音?!

  “反正我母親妹妹已死,我也死了,當年的事情由得你五爺隨意篡改好了!怕什麽?!”


  他一口氣把話都說了,心中鬱結多年的不平之氣,如噴薄而出一樣。


  他心頭痛快了一時,緊緊盯著五爺的臉色。


  黑夜融著男人的臉,出了深邃的眸色,旁的什麽都看不清。


  詹五爺並沒有似詹司鬆一樣咆哮。


  他隻是冷著一張臉問他。


  “詹司鬆,我問你,到底是誰殺誰?”


  魏姨娘的死,是朱夫人發了瘋地,拔了簪子刺穿了她的喉嚨。


  那時魏姨娘噴出的血,濺滿了正房的門柱。


  五爺眼瞳發顫,詹司鬆卻忽然吼了過來。


  “可我妹妹淑悅,就是你生母魏姨娘害死的!”


  五爺秉持著最後的理智,他壓著嗓音問他。


  “你有什麽證據證明是?”


  詹司鬆忽然放聲大笑,仿佛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


  “敢問國公爺,你有什麽證據證明不是?!”


  誰都無法證明,這樁二十年前的舊事。


  它隻是糊塗地被知道的人,用自己的想法判定著對錯是非。


  ……


  五爺走了,一路騎馬上山,回到宿下的院子裏時,準備抬腳去一旁的廂房,免得驚擾了俞姝和暮哥兒。


  隻是他腳步剛轉,房中突然亮起一盞小燈。


  那小燈昏黃溫柔,燈點亮的一瞬,五爺心中東奔西突之氣,陡然散了一半。


  他抬腳進了房中,看到有女子披了衣裳站在床前,手裏端著小燈,朝著門前的方向看過來。


  她的眼睛不好,她什麽都看不見,隻是在聽見動靜之後,溫聲喚他。


  “五爺?”


  五爺心頭倏然軟了下來,暖暖的熱意湧了上來。


  男人大步走過來,將女子擁在了懷裏。


  俞姝還端著燈,被他驀然抱住,火光忽閃了一下。


  男人身上帶著說不出的壓抑情緒,他什麽也沒說,俞姝卻感到了什麽。


  她用一隻手輕輕貼到了他背上,男人在這一刻,將她擁緊。


  ……


  暮哥兒被吵到,醒了過來,咿咿呀呀地要吃奶,直往俞姝懷裏湊。


  俞姝準備把他抱起來,五爺喚了奶娘過來。


  “今晚讓奶娘喂他吧,我想同你說說話。”


  暮哥兒被帶了下去,氣得哇哇哭,俞姝聽著怪心疼的,但五爺握著她的手,是真的要跟她說話,且周身氣勢低低的,輕輕歎氣。


  俞姝隻能撇下暮哥兒,問了五爺,“田莊裏火勢很厲害麽?傷到人了?”


  隻有少許的幾個人受了點輕傷,這些人裏傷勢最重的,其實是被砸到的詹司鬆。


  五爺說人都沒事,“我見到詹司鬆了……”


  他把詹司鬆的事情說了,說了前前後後,也說了今日這場火裏,兩人起的衝突。


  “他是朱家人的態度,一心一意隻認為我姨娘害了朱氏母女。可當年事情沒水落石出的時候,朱氏便發了瘋地殺了我姨娘,他們從來都不提這一樁,一味地拿著姨娘爭寵說事。”


  五爺疲憊極了。


  偏偏魏姨娘爭寵,二老爺為了魏姨娘有過寵妾滅妻之舉,也是人盡皆知的事實。


  連五爺自己都很清楚,當年魏姨娘在爭寵一事上有多瘋狂,甚至淑悅出事的那天,她還幸災樂禍了一晚上。


  俞姝聽著,問他,“那五爺心裏怎麽想?”


  五爺閉了閉眼睛,“我心裏,自然是不肯相信的。姨娘的膽子還沒大到,敢去謀害淑悅的地步。”


  “可是五爺沒有證據,隻能在魏姨娘糟糕的名聲裏,接受這些指責是嗎?”


  五爺默然。


  正因為魏姨娘的事情是一筆糊塗賬,五爺不肯再在妾室的事情上讓人詬病,一直不肯納妾。


  但事情的發展就是那麽出乎意料,不僅俞姝來了,五爺還要將她扶正。


  男人內疚極了,握著俞姝的手。


  “這些舊事,到底是影響了你。”


  俞姝哪裏在意這些,她在這話裏,暗暗思索了一番。


  “其實,五爺可以不用將我扶正,這樣也就不用怕再有什麽妻妾的言論了。”


  她不想坐著個國公夫人,不想要朝宮裏賜給她什麽鳳冠霞帔,不想要這個朝廷給的一切“榮耀”。


  可她說了,五爺卻沉了臉色看住了她。


  “阿姝這說得是什麽話?你我才是夫妻,我怎麽能讓你做妾?”


  俞姝見他似是要著急起來了,默默歎氣。


  她同他說不清楚,隻能暫時先不提這一茬。


  她連忙安慰地反握了他的手,“其實這件事,我想五爺還是得查清楚。”


  五爺情緒微斂。


  俞姝繼續說道,“這件事一直沒能水落石出,五爺心裏,是不是也不敢去弄清楚事實?”


  這話說得男人頓了頓。


  他說是,“我隻怕查出來是真的……”


  但俞姝問了他,“可是眼下,五爺和魏姨娘共擔汙名,同事實如此有什麽兩樣?倒不如查個清楚,是就是,若不是,也能真相大白於天下了。”


  燭火劈啪了一聲。


  五爺在這話裏,沉默了良久。


  “阿姝所言有理。”


  *

  翌日,魏連凱和魏北海父子二人從京城趕了過來。


  五爺見了兩人。


  說起魏姨娘當年的事情,魏連凱一口否認。


  “五爺,這件事真的和姨娘無關!


  “道士確實在詹淑悅的那顆樹下做法,但隻在樹上貼了符,事後就摘了下來,同那樹枝折斷一點關係都沒有!而且道士做法也同此事無關!”


  他從前就是這般說法,可沒有人相信,眼下他又說了一遍。


  “小妹爭寵太過,是她不對,但她當時真沒有要害人的心思。”


  五爺看著魏連凱,他可以明顯地看出來,魏連凱沒有撒謊。


  若說從前,他對魏家還有所懷疑,但在魏北海的事情之後,他也明白魏家不過是在這樁糊塗賬裏,被沉沒的一方罷了。


  五爺低頭琢磨,魏連凱回憶起了舊事,又道。


  “詹淑悅摔下來的那根樹枝,說起來也是奇怪,那樹枝頗為粗壯,她一個小姑娘家是絕不可能折斷的,那樹沒有被砍或者被蟲蛀火燒的痕跡,我到現在也不明白是怎麽斷的?而且斷之前,就毫無預兆嗎?”


  這些事情發生的時候,五爺年幼,魏家也插手不進國公府二房。


  要想弄明白,還得從當時朱氏和淑悅身邊的人處弄明白。


  五爺詢問了魏連凱幾句,請他歇息去了,自己去了俞姝那裏。


  俞姝聽了前後,立刻提議好好查一查二房留下來的舊人,尤其伺候詹淑悅的人。


  “這次火也不無用處,五爺正好可以借查起火的原因,讓人把二房的人清查一遍,看能不能發現什麽要緊的人要緊的事。”


  五爺立時著人去辦。


  *

  近二十年前的舊事,並不這麽好查。


  反而事情還沒有查出原委,詹司鬆險些葬身火場的事情,又被鬧了出來。


  火與火何其相似,當年朱夫人也是烈火焚身,自殺身亡。


  舊事陡然間被人重提起來,甚至開始有人說國公府的韓姨娘得寵,暗暗劍指五爺,是否要複現當年妻妾之爭。


  安大老爺又來了兩回,一邊勸說五爺暫時不要寵幸韓姨娘,一邊也想替他壓下這些傳言。


  ===第140節===

  偏這個時候,五爺這邊另有旁的事情纏身。


  他主張朝廷派去虞城詔安俞厲的人,竟然連俞厲的麵都沒見到。


  李榭和俞厲起了衝突,雙方出兵對峙,俞厲並不在虞城。


  朝廷派去的官員到了虞城,提出詔安一事,竟然被虞城兵將直接遣了出去。


  道是虞城隻屬於虞城王,不屬於朝廷。


  朝廷百官沸騰,認為俞厲的態度已經不重要了,虞城在俞厲為王之下,人人反朝廷,這詔安是成不了了。


  朝堂之上,就有人問五爺,為何對俞厲如此寬容,是不是有包庇之嫌疑。


  五爺當然不會包庇反賊,但他再主張詔安,隻怕也很難能順利達成了。


  事情僵持在了這裏,而詹司鬆險些被燒死的事情,通過朱家,進了禦史的眼。


  有禦史上折子,雖然不敢明指定國公如何,卻讓定國公詹五爺注重私德修養,尊卑嫡庶不可亂,方為百官表率。


  皇帝趙炳將折子給了五爺。


  “這折子,朕留中不發,就給國公吧。”


  小皇帝看著他,一臉為難,“國公也稍稍注意些,不然朕要招架不住了。”


  五爺謝過皇上,拿著折子走了,一臉的寒霜。


  他當天回了普壇寺,加了一倍的人手清點二房的人,詹司鬆怒火衝天,來問他想要做什麽。


  “國公爺是想把二房也變為囊中之物麽?!”


  五爺沒有理會他,把人拉了出去,勢要將當年的人全都找出來一一查問。


  國公府一時間風聲鶴唳,安大老爺來問他。


  “五爺這般重查舊事,萬一查出來魏姨娘就是罪魁禍首,五爺準備怎麽辦?”


  安大老爺勸他,“五爺還是不要查的好,隻要規行矩步,過一段時間,不會再有人說什麽。”


  當年也有人質疑老國公爺,將生母有差錯的五爺過繼膝下是不是不妥,彼時有人主張徹查,但老國公爺按了下去。


  族裏沒有比五爺更出眾的子弟,一旦查出來真是魏氏,五爺就徹底廢了。


  老國公按下了這樁事,隻是讓五爺越發勤勉,早早就帶著他去沙場曆練,而後他表現出眾,老國公爺提出封他為世子,族裏便沒再有更多言語。


  安大老爺說今日之事,同往日一樣。


  “五爺可要想好了,此舉有可能會讓五爺境況更加糟糕,同樣妾室所出的暮哥兒,也會受此影響!”


  俞姝在那一天,出了月子,她洗漱換衣,抱著暮哥兒,去了五爺臨時處事的書房。


  五爺摸了摸孩子的腦袋,暮哥兒不記仇地同他嘿嘿笑。


  五爺疼惜不已,不由就想到了安大老爺的話。


  他把這話說給俞姝聽了,“我自己沒什麽,隻怕影響你和孩子。”


  俞姝笑了。


  “五爺,有些事含混久了,眾人的猜測就成了事實,可能若幹年後,連五爺都以為會是魏姨娘的過錯。但是與不是,不該由猜測定,而是事實。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


  她言語堅毅。


  所有人都想將這些事含混過去,隻有她不怕,哪怕可能對她有極壞的影響,她也要把事情弄明白。


  五爺看著女子笑了起來,看著她眉目之間的堅定清朗,心中舒展開來。


  他握緊了她的手。


  “阿姝說是極是。”


  ……


  這些日,翻找出來不少從前在二房伺候的人,五爺讓人一個一個去詢問,最後有幾個與事情有關的人,五爺幹脆親自去了山下的莊子問話。


  那些人都嚇到了,知道什麽全都說了。


  可他們都不是事件最中心的人,也不知道淑悅摔落的真相。


  五爺頭痛,閉起眼睛思慮,忽的想起了當時,自己還曾勸說過淑悅,不要在那處玩耍。


  彼時淑悅身邊站了個丫鬟,對他十分戒備。


  他睜開眼睛,把這些人都叫過來。


  “當年服侍小姐的丫鬟呢?”


  其中有兩人是,可惜,她們彼時都不在場。


  五爺失望,在場的丫鬟,令小姐出了這麽大的事,一定被打死了吧?


  然而這時,有人大著膽子說了一句。


  “五爺,是找瘸女嗎?她、她就是伺候小姐玩秋千的人,當時出事被打斷了腿扔到了莊子上,後來又被趕出了莊子,這些年就住在寺廟下麵的木屋裏!”


  五爺一怔,“把人找來!”


  *

  普壇寺客院。


  俞姝抱著暮哥兒坐在廊下玩樂石。


  小兒喜歡極了,叮叮咚咚敲個不停,敲一聲就咯咯笑一下,連俞姝都跟著他笑了起來。


  可在清脆叮咚的樂石聲裏,隱隱有念經的聲音傳過來。


  這一月一來,俞姝已經不止一次聽到這聲音了。


  這次,她悄悄叫了院子裏的薛薇,先將暮哥兒抱給奶娘繼續玩樂石,然後自己和薛薇不動聲色的出了門去。


  這一次,她看到了院外樹叢裏,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那人見了她,腳下踉蹌著,轉身就要跑。


  但一轉頭,被薛薇攔住了去路。


  “你是什麽人?在此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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