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九月末的京城,黃葉撲簌簌落下來,在路人和馬車的踩踏中,被破碎地卷堆到路邊。


  黃葉無人打掃,隻有零散的小攤商販給自己掃出一小片空地,擺放了賣貨的攤車。


  街上行人不多,都沉默而匆忙地走著,小商小販也隻敢低聲叫買,仿佛怕聲音驚動了什麽。


  一行四人做尋常打扮在街上行走,不久轉進了一家不起眼的小茶館裏,坐在了角落。


  “我本還以為皇城根下能車水馬龍、歌舞升平,沒想到也這般蕭索。”


  說話的是個著褐色短打的那男子,喚作封林,肩上背了一物,片刻不離身。


  茶館小二上了茶下去了。


  另一個書生打扮的人,名為衛澤言,他搖了搖頭。


  “世道不好,眼下四王造反,京城還能正常商貿往來,已經不容易了。若真是亂得厲害了,城門一封,我們這一行人怎麽進的來?”


  這話得了另一男人的點頭。


  那男子健壯魁梧,相貌周正,額角隱約一道刀疤,透出幾分不同常人的氣勢。


  不過此刻疤痕被些許碎發遮擋,倒也瞧不真切。


  他姓俞名厲,是幾人中為首的那個。


  他說不錯,“不然怎能混進來替阿姝尋醫?”


  他說著,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靜默半晌的人。


  那人在這三個男人身旁,顯得纖瘦許多,雖然也著男子衣衫,但若細細去看,隱約能辨得出來是個女子。


  那便是俞厲需要尋醫的妹妹,俞姝。


  俞姝聽見自己胞兄說話,轉頭看了過去,可是一雙眼眸卻未動分毫。


  她嗓音溫淡,失了明的眼睛聚不到視線,隻能散散映著窗外落進來的天光。


  “若非是為了我這一雙眼睛,哥哥同兩位兄長也不必如此冒險。”


  在座三個男子都不讚同。


  她胞兄俞厲更是道,“你這眼睛是為眾人受傷,替你尋醫本是應該,可惜耽擱了這麽久。”


  他說著,眸中露出幾分愧疚。


  兩個月前,朝廷出兵鎮壓占秦地造反的袁王。


  俞厲幾人不巧都在袁王手下做事,俞厲更是追隨袁王多年,對戰朝廷頗有些功績,人稱虞城將軍。


  袁王此次也派了俞厲做前鋒,將朝廷打下的幾座城池收回。


  可惜兵荒馬亂中,袁王這邊丟了城池輿圖,俞厲隻能貿然前往一處取圖,才敢開戰。


  誰料朝廷這邊竟有耳聞,提前埋伏,俞厲麾下損失慘重。


  若是這般無功而返,平白折損了許多士兵。


  俞姝彼時也跟在兄長身邊,便提議明麵撤退,實則派小股精兵折返,打朝廷兵一個措手不及。


  這一計策還真就奏效了。


  然而,就在輿圖得手折返之際,突然出現官兵殺來。


  彼時俞姝也在,她為了護著好不容易到手的輿圖,而被擊中頭部,當場昏迷。


  等她醒來的時候,一雙好端端的眼睛,便看不見了。


  而後俞厲一口氣拿下三座城池,尋遍大夫為妹妹看眼,可惜並無效果,最後有人指路京城。


  “這眼疾不可拖過三月,京城的楊太醫最善治眼疾,若能尋得他,多半能救回來。”


  妹妹俞姝今歲才十八,俞厲怎能忍心她後半輩子身陷黑暗之中?

  當即不顧阻攔,帶著胞妹和手下親兵,暗中前往京城。


  今日是他們進京的第三天,行蹤隱秘未被發現。


  而那擅眼疾的楊太醫,上晌出門為達官貴人看病,他們已經算準了時間,過不了多久,那楊太醫返回的馬車,便會從茶館附近的小道經過。


  說話當口,一陣肅殺之氣波及過來。


  有一隊人馬威風赫赫地從街上經過,個個身穿重甲,手握長矛。


  封林朝外看了過去。


  “怎麽瞧著,像是……定國公的人馬?”


  這話引得眾人齊齊向外看。


  俞厲也瞧見了,當即挑了眉。


  “難道線報有誤?詹司柏還在京城?”


  這話令茶桌上一陣低壓。


  今上幼年登基,如今不過十四歲,尚不能全全理政,全賴兩位托孤重臣——掌文臣的竇首輔,統武將的定國公。


  這定國公,便是詹司柏。


  衛朝自先帝以來,朝政廢弛,天災人禍不斷,內憂外患多時。


  現如今四王造反,烽火連天。


  而詹司柏,憑一己之力,力壓造反四王,穩住朝廷大局。


  若非是他,衛朝早已覆滅,不會撐至今日。


  俞厲同他雖沒照過麵,但追隨的袁王與朝廷開戰多年,相互頗為熟知。


  此番俞厲潛入京城,也不得不選了詹司柏不在的幾日。


  沒想到,那位定國公,約莫是提前回來了。


  俞姝當即提議,“他既回來了,我們便不要冒險了,先離京吧。”


  俞厲第一個不同意,“千裏迢迢來了,怎麽能走?你的眼睛也等不得。”


  衛澤言也道是,勸俞姝,“眼下不過是猜測,也可能是定國公派回來做事的人。”


  俞姝皺眉,想說什麽,封林突然壓低聲音說了一句。


  “楊太醫的馬車到了。”


  *

  楊太醫上了年紀,想回鄉安享晚年,可惜皇帝不許,隻能留居京中。


  此番出診一趟人便乏了,上了馬車就睡著了。


  馬車吱吱呀呀地在街上走著,經過一個巷口時,平穩駕駛的馬車突然停住了。


  楊太醫睜開眼,剛要問一聲,被人闖進了車廂。


  上來的兩人皆蒙麵,為首的人一身殺氣,手中的刀拔了出來,映出寒光片片。


  一旁的藥童早已嚇懵,楊太醫卻知機的很,抖著手捂了藥童的嘴,低聲問了句,“二位要作甚?”


  他頗為冷靜,俞姝暗暗點頭,抱歉地笑了一聲。


  “太醫莫怕,在下眼睛受傷快三月了,遲遲不能複明,隻能出此下策,請太醫替在下看一看眼睛。”


  楊太醫常在宮闈內外行走,什麽樣的危急狀況沒見過,當即定了定神,替俞姝看了眼睛。


  他不愧是擅眼疾的名醫,看過便有了數。


  問及俞姝之前的藥方後,便道,“你這方子有幾處需要增減,若是家中用得起,再換幾味好藥。”


  俞厲直接道,“太醫隻管說便是。”


  楊太醫點頭,一一告訴了俞姝增減用藥和改換草藥的情況。


  “……按照改後的方子吃藥,早日服用起來,最好不要間斷。細心調養慢慢就可恢複。”


  兄妹二人皆鬆了口氣。


  楊太醫卻默默提了氣,他看向拿刀的俞厲。


  隻見俞厲一個手起刀落——刀背砸在了老太醫後頸,人昏了過去。


  俞姝收好方子,抱歉說了句“見諒”,被俞厲攜著下了馬車。


  一行人眼見成了事,不再耽擱,立刻撤離。


  為防止出現變數,眼下就要出京。


  俞姝眼盲,隻能緊緊跟在俞厲身側。


  走了一段路,前方有官兵巡邏隊通過,幾個人便暫時避在了巷子裏。


  封林瞧了一眼俞厲收起來的刀,刀尖幹幹淨淨。


  “那楊太醫真不用殺麽?”


  俞厲說不用,“楊太醫懂規矩的很,不會亂來。再者,此人前些年鼠疫,主動請纓前往疫病地散藥,身先士卒。這樣的大夫,殺不得。”


  他說,“該殺的都是那些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的達官顯貴。”


  這話引得衛澤言沉吟了一下,他突然問了個問題。


  “若是定國公這樣的人落到了咱們手裏,要不要殺呢?”


  這話問得眾人一愣,俞厲不知怎麽,竟然沒有當即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定國公替朝廷征戰,而他們為反王賣命。


  但定國公此人威重卻不亂權,冷肅從無濫殺。


  連袁王都道,“詹司柏若是生於秦地,我必與他以手足相交。”


  幾人一時沒開口,隻有街道上的巡邏兵腳步聲漸漸遠去。


  俞姝靜默聽著,在此時低低笑了一聲。


  三個男人都朝她看了過來。


  她半閉著的眼睛睜開了來,凝住了幾分光亮。


  “三位兄長倒不如想想,若是咱們落到了定國公手裏,他當如何?”


  “必殺無疑。”三人異口同聲。


  話音落地,眾人都笑著搖了頭。


  似定國公詹司柏這樣的朝廷棟梁,可不會對他們這些反賊有片刻的猶豫。


  眾人無奈笑過,俞厲倒是回答了之前那個問題。


  “若是詹司柏落我手上,便給他個痛快。但也僅此而已。他雖不是奸佞之輩,但卻護著這些人為非作歹。”


  “助紂為虐,當得一死。”


  俞姝在這話中,垂了垂眼眸。


  五年前,他們兄妹還是一個尋常商戶人家的子女,家裏包了兩個山頭種蟠桃。


  她哥哥俞厲對家中庶務半點不感興趣,一心向武,老爹氣得要打斷他的腿,即便如此,他也要去武館習武。


  俞家老爹沒辦法,隻能靠早慧的女兒幫襯。


  彼時俞姝十三,再過三五年,終是要嫁人的,爹娘舍不得,思量著要不招個贅婿上門。


  俞姝沒什麽不可,這樣家裏庶務有人打理,她哥哥也能盡心去習武了。


  不過贅婿的事情還沒有眉目,俞家時來運轉,所種植的蟠桃,被挑中了作為進貢的貢品。


  俞家一下子水漲船高,想來給俞姝做贅婿的人快要踏破門檻了。


  可這世人皆以為是極好的運道,卻來了個急轉。


  那批進貢的蟠桃一路順順利利進了皇城。在到小皇帝嘴邊之前,先入了試菜太監的口。


  那太監不知怎麽,吃了兩口桃子之後,突然口吐白沫,就在小皇帝臉前,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俞家被抄。


  滿門抄斬且不夠,株連五族。


  俞家的傾覆就在一夜之間,甚至連個回旋的餘地都沒有。


  如此重的刑罰,是皇帝親自開的口,沒人能攔得住。


  俞厲在外習武躲過一劫,等到回家的時候,自家五進大宅已經被付之一炬。


  他從門口踏進去,除了漫天的黑灰,便是滿地的血漬。


  俞厲一雙眼睛被地上的血映紅,他低吼著舉起大刀欲殺去京城,卻被不知從那衝出來的俞姝抱住了腰。


  他震驚地看著自己的妹妹。


  小姑娘藏在暗格子裏五天五夜,大大的眼睛在瘦削的麵上尤其明顯,她眼裏滿是血絲,開口叫一聲“哥哥”,聲音嘶啞。


  俞厲看見這場景尚且幾乎失去理智,而年幼的妹妹,卻從頭到尾目睹了一切……


  她緊緊抱著他的腰。


  她什麽都沒說,豆大的淚珠劈裏啪啦往下滾,她把小臉埋進俞厲胸前。


  俞厲心疼的發顫,扔下刀抱緊了她。


  他知道他不能殺出去瘋狂地複仇了,他要活著,帶著妹妹阿姝活著。


  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俞厲隻能帶著俞姝落草為寇。


  幸而他刀法極好,很快在山匪中混出了名目。


  次年,袁王起兵造反,占秦地與朝廷對峙。


  俞厲立刻投奔而去。


  在秦地,俞厲從虞城小兵,一路成了虞城統領,而後戰功顯赫,虞城將軍之名也傳了開來,漸漸成了袁王的左膀右臂。


  但從朝廷的角度來看,袁王是反王,而俞厲就是毋庸置疑的亂臣賊子。


  不管什麽情況,定國公詹司柏不會饒了俞厲,而俞厲也沒必要當什麽善人。


  巡邏隊的腳步遠去了。


  一陣風打著旋從牆角掠了過去,京城上空不知何時烏雲累聚,天陰欲雨。


  俞厲將腰間的係帶綁上了俞姝手腕,“阿姝跟緊我,咱們離京。”


  “好。”


  一行人當即轉出了街道。


  本以為街上沒了官差,誰曾想,突然有一隊人馬從後麵奔了過來。


  當頭的一人身形高挑,一雙眼睛極其銳利,一下看住了幾人。


  尤其看住了封林背後背著的東西,和俞厲手中用布包住的大刀。


  那人眼睛一眯,“什麽人?站住!”


  變故就在一瞬。


  封林一下扯開後背羽箭,搭弓射箭一氣嗬成。


  箭矢直奔當頭那馬上之人而去,那人急急避閃開來,卻被射中了馬。


  馬兒嘶鳴,街上瞬間混亂。


  俞厲等人爭得一線生機,立刻發足狂奔。


  可他們哪能想到,所跑的方向,恰有大批剛剛進京的官兵。


  被射中馬的將領奔了過來,他箭法絲毫不比封林弱,一箭破空而來,直奔落在最後的俞姝。


  說時遲,那時快,俞姝耳比眼捷,向一旁側身閃去。


  她堪堪避開要害,那箭卻射斷了她和俞厲之間的係帶。


  俞厲急忙回頭去拉她。


  俞姝卻聽得明白,四麵八方已經有大量的官兵湧了過來。


  此時又是一箭射了過來,俞厲護著俞姝,險些被射中了大腿。


  俞姝瞬間下了決心。


  “哥哥快逃,不用管我了!”


  俞姝知道自己這瞎了的眼睛,隻會拖累得他逃不出去,當下一狠心,跌跌撞撞地闖進了街邊的商鋪裏。


  “阿姝!”


  正此時,封林和衛澤言已經看準一條無人小巷,顧不得許多,拉著俞厲直奔那巷中逃去。


  ……


  這是一間綢緞鋪子,因著外麵突發打鬥,鋪子裏的人全都躲去了後院。


  街上的官兵看到了有亂賊餘黨闖進來,入店搜查。


  鋪子裏,除了掌櫃夥計之外,便是幾個散落逃來的路人。


  官兵當即抓了其中一個男人。


  然而這男人個頭十分高,當頭的官兵立刻道不是,“逃進來的餘黨是個矮瘦的男人,著棕色衣裳!”


  可這裏哪有穿棕色衣裳的矮瘦男人,剩下的都是女子,還有一個落在牆角裹著頭巾的黃衣盲女。


  官兵們抓不到人,隻能詢問綢緞鋪的人。


  方才眾人都嚇得不行,什麽都沒注意。


  黃衣盲女倒是瑟瑟縮縮地開了口。


  “民、民女聽見一句……”


  往往眼盲的人,耳朵更加聰靈。


  “你聽見什麽了?聽見逃跑的人了?”


  方才射箭的將領沒追到人,一邊安排人繼續搜,一邊折返出事的綢緞莊門前。


  他見盲女怕得發抖,還出聲安慰,“不要害怕,此處沒有亂賊,你且說來。”


  盲女這才開了口,她說沒聽清逃跑的人,“倒是方才聽見那幾人在外麵商議。”


  “商議什麽?”


  “他們商議……要從永定門出去。”


  話音落地,將領眼中一亮。


  正此時,門外有黑色高頭大馬奔到此處。


  馬上的男人勒馬而停,馬兒發出低低嘶鳴。


  滿街的官兵齊齊跪了下來。


  俞姝避在綢緞鋪子裏,聽見官兵齊聲行禮的聲音。


  “國公爺安。”


  這聲落地,俞姝心頭倏然一緊。


  接著,那將領出了綢緞莊,上前回稟了此事,“……回國公爺,那群亂賊奔著永定門逃去了!”


  在這一句裏,俞姝暗暗握緊了手。


  隻要不是當即封鎖京城,那哥哥三人就有機會逃出生天。


  畢竟他們本來要去的,並非永定門,而是西側的廣安門……


  隔著綢緞鋪薄薄的一道牆,俞姝屏氣凝神,第一次聽到定國公詹司柏的聲音。


  此刻的她,不會想到不久之後,男人的嗓音就會出現在她耳畔,聲聲入耳……


  當下,她隻聽到詹司柏低沉地開了口。


  “傳我的令,關閉所有城門,封鎖京城。”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