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第129章


  侯夫人聽到了三夫人的話, 眸子輕輕地動了動,並沒有出聲,唇角抿住, 依舊保持著一道微笑。


  若非熟知曾經伸哥兒的人,又怎可能認得出來。


  一個不是親生母親,勝似親生母親,一個不是親生兒子,卻又極其重孝。


  這些年侯夫人對範伸, 該打打, 該罵罵,該心疼的時候, 又沒有半點含糊,疼到了心肝子上, 不驕縱,不苛待。


  愣是將人培養成了全侯府的希望, 誰又會去懷疑。


  如今見大夥兒都湊了過去, 瞧著範伸的指紋, 侯夫人也沒出聲阻止,由著他們鬧。


  在太子的公文下來之前, 大夥兒心頭提前有個準備也好。


  範伸今日來找過她。


  起初並沒提認祖歸宗之事。


  侯夫人心裏隱隱猜到了什麽,主動問了他, “椋哥兒打算何時回去。”


  範伸的回答果然如她所料,“兒子的家不就是在侯府東院嗎。”


  侯夫人心頭猛地一酸,在那眼淚快要留下來時,及時地憋住。


  突地站起身來, 激動地一巴掌拍在了兩人之間的木幾上, 痛聲質問他, “椋哥兒,一個人怎可能不認自己的祖宗,你可想過你地下的父親和母親……”


  侯夫人眼眶裏的淚珠終究沒有忍住,落了下來,可嘴裏的話卻沒有半絲軟化,“裴家的血脈不能亂,咱們活著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讓那府上的四十九條亡魂寒了心……”


  好一陣沉默後,兩人都知道彼此心裏想的是什麽。


  範伸沒再堅持,起身立在侯夫人的麵前,喚了一聲母親後,跪下磕了一個頭,做出了最大的讓步,“我依舊還是母親的兒子。”


  隻不過,不能再像從前那樣。


  叫範伸。


  那話刻進了侯夫人的腦子裏,如今一想起,眼圈便又乏了紅。


  眾人圍著鬧了一陣,管家進來說要開席了,才慢慢地散開,嘴裏的話頭子卻沒有中斷,回到座位上,個個都重新看起了自個兒的手指頭。


  看那鬥到底有沒有變化。


  三夫人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到範伸身上時,眼裏便又多了一份肅然。


  這些日子,人人都在說,裴家那位小世子若是還活著,那這十五年,到底是怎麽過來的。


  不成想,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自己看著他長大。


  沉冤昭雪之後,便是歸宗還祖。


  隻是這一來,侯府又該如何……


  ***

  一場宴席,嘰嘰喳喳全都是哄鬧聲,薑姝吃了沈頌給的那塊椿餅,撐著了,這會子吃不下東西。


  範伸偏過頭看了她幾回,都見其低著頭,在掰自己的手指頭。


  範伸沒出聲。


  等宴席結束後,兩人從正院出來,薑姝卻沒再如以往那般,挽住他的胳膊。


  隻不緊不慢地跟在了他的身後,神色一陣陣的恍惚之後,終是看著跟前的背影,輕聲問了一句,“夫君,這鬥當真還會自己長出來嗎?”


  兩人出來的晚,院子裏的人已經散的差不多了,廊下一片清靜。


  薑姝一雙認真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範伸腳步一頓,回過頭。


  幾道蟲鳴聲從廊外的芭蕉樹上傳了出來,範伸往那夜色中瞧了一眼,腳步退後一步,並沒應她,俯下身直接撈起了她的手,往府門口走去,“我帶你去逛逛。”


  宴席鬧騰的久,結束後,已是滿天星鬥。


  這會子出去,倒正可以趕上長安城新街的那條夜市。


  今兒為了範伸這句話,薑姝早就換好了行頭。


  望夫望了近半個月,終於得了個機會出來透氣,薑姝掀開了車簾一角,任由外頭的夜風吹進來,心頭冒出來的那股隱隱的,不敢細去琢磨的疑慮,便也暫時被壓了下來。


  不再去想。


  等馬車出了侯府的巷子,走了一段了,薑姝才察覺出了不對。


  冷冷清清的一條街,不見半點熱鬧,不是新街的路,而是曾經的老街。


  她對這條路尤其的熟悉。


  薑姝心底那股被壓下的疑雲,猶如從緊閉的縫隙口子裏泄了出來,瞬間覆蓋到了頭頂。


  心頭的驚愕略過,薑姝回過頭不太確定地看向範伸,“夫君,咱們要去哪?”


  範伸也沒再瞞她,直接道,“鎮國公府。”


  薑姝的神色愣住,還未回過神,範伸突地又傾身過來,從她掀開的那窗戶口子處,招呼了一聲馬夫。


  馬車徐徐地停下。


  薑姝的目光一直在他臉上,木訥的跟著他下了馬車,跟前正是曾經她和表哥常來光顧的燒餅老鋪子。


  範伸先她一步上前,從腰間掏出了那隻‘毛毛蟲’荷包,取了兩個銅板,遞給了鋪子裏的大娘。


  那大娘對範伸和薑姝兩人都有印象。


  伸手接過銅板後,包了一個餅裝進了紙袋,遞過來時便笑著道,“之前老婆子常見公子和姑娘過來,倒不知竟也是一家人。”


  範伸點頭接過,臉上不見半點波動。


  轉過身,又拉起了臉色愈發癡呆的薑姝,也沒再回馬車,而是從那條冷清地老街,緩緩地步行,走向了鎮國公府。


  薑姝一路上都沒有說話。


  不敢開口。


  也不知道如何開口。


  心頭的那股疑雲和預感,早已密密麻麻的從心頭滋生了出來,想壓也壓不住。


  範伸側目看了她一眼,自然也瞧見了她臉上的神色。


  也知道她猜到了什麽。


  卻並沒有去解釋一句,隻將手裏的餅,輕輕地塞到了她手上,“晚飯沒吃,先填填肚子,免得待會兒又餓了。”


  薑姝一點都不餓。


  此時反而有些食不下咽,喉嚨口子和那心口處,猶如被什麽東西塞住了一般,堵得發緊,哪裏還有縫兒能塞得進去東西。


  薑姝捏著那餅,一路被範伸拉著,腳步緩緩地往前,一雙漆黑的眸子幾回瞟向了身旁範伸那張從容不迫的臉上。


  眸子裏的神色一時變化莫測。


  一個人的手指紋路根本就不可能會有變化,要麽是三夫人記錯了,要麽壓根兒不是同一個人。


  在江南時,她便看出來了,明麵上範伸是為了皇上在辦事,實則暗裏卻在不斷地設計朱侯爺,讓其一步一步地陷入絕地,再無翻身之地。


  如今皇上滿盤皆輸,他又全身而退。


  那夜他為了讓自己放心,特意送回來了一個荷包,便是告訴自己,他站的人並非是皇上,而是太子。


  他投靠皇上時,用的是手裏的刀。


  那他投靠太子,用的籌碼又是什麽?

  那張既不像侯夫人,也不像範侯爺的臉……還有,虞老夫人喚了兩回的“椋哥兒”到底有沒有喚錯……


  兩人在一起時,薑姝很少有如此安靜的時候。


  範伸也難得沒去在意。


  兩人到了鎮國公府外,門前一片燈火通明,即便還在修繕之中,也已沒了曾經的破敗。


  府匾上鎮國公府幾個字,嶄新又醒目,府門兩旁掛著火紅的大燈籠,為那威儀的門庭增添出了一份喜慶。


  曾經令人矚目的鎮國公府,彷佛又帶著昔日的光彩‘重生’歸來。


  薑姝的腳步在那府門前一頓,發了一陣呆,便被範伸拖住了胳膊拽上前,直接走向了鎮國公府的正門。


  門前的兩個侍衛,在看到兩人的一瞬,忙地低下頭,轉身打開了那扇剛刷上新漆的朱紅大門。


  門扇“吱呀”一聲,緩緩地分向了兩邊。


  薑姝的目光順勢望去,那曾經被風雨侵蝕而倒下的橫梁,和滿挺的廢墟雜草,早已不見了蹤影。


  兩邊的廊下一排燈火,亮如白晝。


  庭院雖還未竣工,但已經初步有了模樣。


  薑姝以往過來,都是翻牆踩著廢墟,找到的鎮國公府祠堂,如今修繕好了,就算眼前的燈火照得再亮,一時也分不清方向。


  反而是身旁的範伸極為熟悉。


  拉著她的從外院的長廊的上繞了一圈,再穿過月洞門向左,幾顆剛種上的木棉,土包還是嶄新的。


  從那木棉旁的石階上來,又是一個月洞門。


  再進去,裏頭便寬敞了許多。


  薑姝從未見過抄家之前的鎮國公府,第一眼瞧見,便已是一團廢墟,自然不知眼前的一切,都與曾經的鎮國公府不差分毫。


  樹木的位置,庭院上的小橋,疏通的水流,都是照著十五年前國公府的模樣在恢複。


  薑姝早就在範伸這一路的沉默之中,肯定了心頭的猜想。


  如今再跟著他的腳步,跨入國公府,看著他帶著自己熟悉的穿過了幾個庭院,來到了國公府的祠堂時。


  所有的一切,都已經很明了了。


  不用她再去懷疑。


  薑姝的目光從滿屋子點燃的白蠟上掃過,緩緩地移到了靈台上擺放的幾個靈牌。


  長寧長公主。


  鎮國公。


  薑姝的心頭突地一梗,喉嚨發了緊,反過手五指死死地攥住了範伸的手指,啞了喉。


  範伸這才摸了摸她的腦袋,看著正中長公主的牌位,將其拉在了那牌位前,扶住了她的肩膀,低聲沙啞地道,“喚母親。”


  薑姝再也沒有忍住。


  嘴角一抿,眸子裏的淚珠子便落了下來。


  那麵上有剛得以真相的激動,也有對範伸這十五年來所承受的這一切的心疼,神色幾經變化,一時半會兒沒能平複下來。


  她的夫君不是範伸。


  是裴椋。


  曾經功勳顯赫的鎮國公府長子,小世子裴椋。


  經曆了抄家滅族,忍辱負重了十五年,在侯夫人的庇佑下長大,用自己的手段,默默地一步一步地為裴家洗清了冤屈的長公主之子,裴椋。


  他從來就不是皇上手裏的刀。


  他自來就高貴,何嚐需要淪為旁人的臂膀。


  薑姝緩緩地跪下,對著長公主和鎮國公的靈牌,虔誠地磕了一個頭後,抬起頭依次梗塞地喚了一聲,“父親,母親。”


  又再一次彎下身,對著裴家的列祖列祖,磕了一個頭。


  起身時,範伸也掀開了衣擺,跪在了她的身旁,臉上的神色比起薑姝的激動和悲慟,要冷靜很多。


  那雙眸子裏的波瀾,早就在煎熬的歲月之中,磨去了所有的情緒和傷痛。


  到了如今,裏頭也就隻剩下了一潭平靜無波的深水,早就接受了天爺降臨在他身上的所有災難和浩劫。


  範伸平靜地拿起了旁邊擱好的幾柱香,點燃後,插進了跟前的香爐裏。


  再側過頭對薑姝伸出了手,輕鬆地一笑,“裴夫人,認祖歸宗了。”


  薑姝做不到他那樣的輕鬆,也笑不出來。


  心口一隱一隱地發疼。


  淚珠子一滾,便撲過去,雙手攀住了他的脖子,緊緊地抱住了他。


  她永遠也無法體會他曾經到底經曆過了什麽樣的悲痛,隻覺得心疼,和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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