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第253章
旅程的開始,船身被水浪拍擊的時候，黛麗絲還會大喊好耶。
後來搖晃得久了，她就總是趴在船邊上,一副要吐不吐的樣子。
船隻被衝進了地下河,又在布滿熒光石頭的溶洞裏漂蕩,數日後，從岩洞裏漂了出來,進入了法姆恩河位於南方大陸的河段。
最後靠岸的時候,黛麗絲有種謝天謝地的感覺。
世界的南方是白晝常駐、黑夜短暫的地方。
因此在這裏生活的智慧種,大部分都是信仰著光明的種族。這裏有熱情、奔放又善良的光精靈,還有羽翼潔白、能夠自由翱翔於天空的天使。
大概是因為長了一雙翅膀,天使的族地位於陡峻的高山上,是一般人爬不上去的地方。
而光精靈就顯得親民很多——
他們住在光明森林裏,時常與附近的人類來往,會與他們交換食物，幫忙改建家園，甚至還會通婚。他們也喜歡旅行者，非常樂意接待他們，會給予祝福，也會贈予特產。
黛麗絲在光明森林受到了熱情招待,還得到了洛麗爾玫瑰的種子。
這是一種生長在南方的白色野生月季，它擁有著比專門養來觀賞的嬌貴玫瑰更美麗的外貌,而且十分容易成活。
“雖然能夠適應大多數地區的環境，但它在別的地方不一定會長得這麽好。”
“這是一片受到眷顧的大地——”
光精靈自豪地對她說,
“我們輕而易舉,就能夠種起其他地方無論怎麽努力,都種不起來的最漂亮、最有用的植物。”
在第一次旅行結束時,黛麗絲將種子帶回了深淵。
她把洛麗爾玫瑰的種子播在深淵神殿那荒蕪的庭院裏——
但很遺憾，洛麗爾玫瑰能夠生長的“大多數地區”中並不包括深淵。這裏沒有光的照射，溫度也總是冰冷的，水汽倒是很豐足……其實就是潮濕、陰暗且寒冷。
洛麗爾玫瑰的種子遲遲沒有發芽，最後甚至腐爛了，長出了綠色的毛。
黛麗絲十分遺憾，她坐在神殿通往庭院的台階上歎氣。
神明問她：
“你很想讓它發芽嗎？”
“唔，您看，這裏空落落的，什麽也沒有……”
黛麗絲看著庭院，對神明說，
“城堡的庭院應該是開滿花朵的……啊，抱歉，我沒有住過城堡，但故事書上是這麽寫的。太陽的故鄉的神庭，那座像是城堡的建築裏，那裏的庭院裏就有很多很多花。”
“神庭很漂亮的，但我在那裏時心情很焦灼，沒怎麽仔細欣賞過。”
然後，在第二天。
黛麗絲尚未起床，就聞見了香甜的氣味。
她起身走到窗邊，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她看見了是一片盛開的、花的庭院。洛麗爾玫瑰的藤蔓攀爬在低矮的圍牆上，白色的、花蕊處微黃的花朵錯落有致地盛開，織造出一幅視野的盛宴。
微風從庭院裏穿過，在搖曳的、有些繁贅的層層疊疊的花瓣間攜走了花香，飛向站在窗邊的黑發少女，馥鬱甜美的香味充斥在鼻息間。
黛麗絲每一次呼吸，都能夠感覺到這片花庭有多麽的美好。
她回過頭，腳步匆忙地跑出門。
她來到了庭院裏，置身於盛開的花朵間，麵色欣喜地看著這一切。
神明的聲音在背後響起：
“喜歡嗎？”
黛麗絲毫不猶豫地回答：
“喜歡的！”
她跑到花庭中間、比周圍地麵高一些的圓台上，試著創造了一張圓形的桌子，上麵鋪著白色的蕾絲桌布。然後，用來擺放點心的可以旋轉的四層甜點架，精致的茶具也一一被創造出來。
黛麗絲創造出甜點，將它們小心翼翼地擺上去。
神明問她：“你這是做什麽？”
黛麗絲一邊擺放甜點，一邊回答道：
“喝下午茶！”
神明說道：
“……你才剛剛起床。”
“沒關係的吧……”
黛麗絲小聲說道，
“這裏又分不清早上和下午。”
神明很快就發現，黛麗絲實在是太喜歡這個庭院了——
她不止要在這裏喝下午茶，早飯要在這裏吃，午飯和晚飯也是，不吃東西的時候則是待在這裏看書。待在深淵的時候，她將大部分時間都消耗在了這裏。
同時，旅行也在繼續。
他們的旅行路線毫無規章，有時候前幾天還在大陸東部的火焰森林裏作客，後麵就突然去到大陸西部的人類王國，然後再忽然回到大陸東部——
去的也不都是些美好的地方。
擅長亡靈魔法的小鎮，即將噴發的火山，滿是食人植物和致命瘴氣的迷霧叢林……這樣的地方，黛麗絲也去過。
黛麗絲並不是永遠都富有精力的，所以他們常常是旅行一段時間，休整一段時間。
黛麗絲會在旅行的途中購買一些特產和書籍。
待在深淵的時候，她會去看那些書，有的書用的語言她看不懂，她就會看看圖畫完事。神明有時候會撿起那些書，隔不了多少時間，譯本就會出現在黛麗絲的書架上。
她也會有很多很多問題。
比如火山為什麽死了，巨人為什麽滅亡……
在享用下午茶的時候，她會問這些問題，而陪伴著她的神明總是能夠給出答案。
時間就這樣流淌過去。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黛麗絲也發現了，自己的身體不再成長了。
這大概是因為神明對她使用了什麽魔法的結果。
但她並沒有異議。
世界的版圖，她才走過了小小的一部分，還有很多很多地方，她沒有造訪過，甚至完全沒有聽說過。要走過所有的地方，還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
她不會因為生命漫長、沒有終結而痛苦，而是感覺到，她的生命才剛剛起航。
等到做完了想做的事，再去痛苦也不遲。
而且，她的身邊，有與她一樣的人。
和那個人一起坐在莫西迪斯的屋頂上看星空，拉著他在火蜥蜴人的追逐中慌忙逃走，看他用高於物價數倍的價格去買一件她想要的東西，喝酒後在他麵前做許多毫無邏輯的傻事……
經曆這些事的時候，黛麗絲覺得，生命漫長恒久、歲月不會逝去，並不是一件壞事——
雖然相遇不怎麽美好，但她卻意外地因此實現了從年幼時就在做著的成為冒險者的夢，那對她而言，是一個怎樣艱難、難以實現的夢？可它卻以這種匪夷所思的方式，被逐漸地完成……
……
黛麗絲坐在台階上，低著頭打瞌睡。
她的睡眠並沒有持續很久，她緩緩地睜開眼睛，慢慢地抬起頭，看見站在她麵前的神明，後知後覺地露出驚訝的表情：
“欸？我睡著了……？啊……對不起，我又耽誤原本定好的行程了……”
她總是很散漫，每次約好時間，卻因為各種各樣的緣由耽擱。
好在神明並不在意時間——
他最不缺少的東西，就是時間。
神明對她伸出手：
“沒關係，走吧。”
黛麗絲搭上神明的手。
但不同於以往，神明並沒有帶著她跨越相隔甚遠的空間。
他轉過頭，看著深淵的東方，半晌，才說道：
“有人類來深淵了。”
黛麗絲：“欸？”
她一瞬間精神抖擻，驚喜地問道：
“什麽人？冒險者嗎？竟然能進入深淵——”
神明看向黛麗絲，回答道：
“你的家人。”
黛麗絲臉上的驚喜一瞬間凝固住。她的家人……
現在距離她離開太陽的故鄉已經有五十年了。
在五十年前，黛麗絲看到過在她離開後，家人的生活是怎樣的——
父親換了工作、家境因此變好了很多，母親和弟弟妹妹的生活一如往昔，不，應該說比以前好了很多，似乎沒有撕心裂肺的悲傷與痛苦。
看見家人過得很好，黛麗絲就放心了，而後像是斷絕思念般，幾乎不再提起她回不去的故鄉。
“他們怎麽會來深淵？”
黛麗絲急切道，
“太陽的故鄉離這裏很遠，路程很危險的，他們有沒有受傷？”
神明回答道：“沒有受傷。”
黛麗絲並未因此鬆一口氣，她問道：
“我、我能不能見一見他們？”
“不……”
神明下意識地就要拒絕——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那些人會奪走他在找尋的人。
黛麗絲的琥珀色眼眸裏籠罩著水霧。
他莫名其妙地就鬆了口：
“可以。”
那些才剛剛抵達深淵邊緣的人類，直接出現在了離神殿不遠的地方。
黛麗絲看著來人，抿了抿唇，似乎在竭力忍著眼淚。但她又不敢仰頭，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不遠處的身影，生怕錯過了什麽。
五十年，對人類來說，是多麽漫長的歲月……
黛麗絲看見了頭發變成黯淡的銀灰色的老人，她已經很年邁了，昔日悉心保養的白皙細嫩的皮膚，已經皺成了滿是溝壑的樣子。她的眼神迷蒙，似乎是年邁後視力不太好，她十分用力地睜著眼睛，那雙眼睛裏泛著淚光。
還有一對男女，他們長相十分相似，像極了黛麗絲的父親伊登。他們也已經開始蒼老，六十多歲，是已經度過了大半生命的年紀了。
“母親？”
黛麗絲試探著喊道，
“亞蘭，艾米？”
“黛麗絲……”
被兒女攙扶著的傑拉琳娜一眼就認出了相貌沒有任何變化的黑發少女，她幾乎要不管不顧地掙脫兒女的攙扶，撲上前來，
“黛麗絲、黛麗絲……”
黛麗絲上前抱住她：“我在這裏，母親，我在這裏。”
“姐姐。”
亞蘭和艾米站在兩側，同時擁抱了黛麗絲和母親。
黛麗絲問他們：
“父親呢？”
她從家人的沉默中得到了答案。
“走吧，先進去。”
黛麗絲攙扶著母親往神殿裏走，
“要好好休息一下。”
亞蘭和艾米跟在後麵。
這一家人沉默無聲地從神明身邊走過，亞蘭抬頭看他時，唇角緊抿著，眼睛裏帶著滿腔的怒意。
神明認識這種眼神。
這叫做恐懼和恨——
他曾經從驅逐他的眾神眼中看到過這種感情。
進入神殿後，黛麗絲創造出了沙發、桌子和食物，她動作熟練地擺弄著神殿裏的一切。
“你好像過得很好。”
艾米看著黛麗絲，說道，
“……你的行動很自由。”
黛麗絲無聲地點了點頭。
艾米問她：“那你為什麽不回家呢？哪怕隻是回去看一看，隻要你回去了，知道你生活得很不錯，父親也不至於——”
亞蘭連忙喝止：
“艾米！”
黛麗絲問：“父親怎麽了？”
雙胞胎沉默了。
過了許久，亞蘭才開口道：
“五十年前的那場獻祭後，父親進入了神庭的議會，在他過往最厭惡的政治的戰場上摸爬滾打。他一步一步地在神庭中紮根、向上攀爬、追尋權力……”
“他試圖掌控整個神庭，想辦法帶回你，就算無法帶你回來，也要報複他們。”
黛麗絲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可是他是多麽地無力——”
亞蘭忍不住眼淚，
“父親不擅長與政治打交道，他的戰爭無比冗長，數次險些被置於死地……這麽多年過去，眼看著馬上要爬上頂點了，他卻突然過世了——”
“這個年紀發生什麽都有可能，我們也弄不清楚，他的死亡到底是因為疾病，還是被人謀害了。”
艾米對她說：
“你離開後的每一天，父親都在為你戰鬥，一天也未曾休息過……”
“可直到壽命耗盡，他也沒能完成他的願望。”
黛麗絲有些恍惚。
亞蘭對看起來依舊年輕的姐姐說：
“父親過世後，母親像是終於崩潰了一樣，每天都在哭泣，要麽喊著父親的名字，要麽喊著你的名字。我們想，無論如何也要帶你回家，至少，也要讓母親見到你。”
所以他們做出了最為冒險的舉動，帶著年邁的母親，渡過廣闊海洋，前往遙遠的深淵。
“黛麗絲……”
傑拉琳娜擁抱著許久未見的女兒，
“黛麗絲，黛麗絲……你父親還在等你，回家吧。”
黛麗絲看著年輕時很是開明、年邁後卻糊裏糊塗、糾結在一件事上的母親，她抱著母親，抬起手，擦去自己的眼淚。
她以為家人過得很好。
可是，事實上，她的家庭支離破碎——
黛麗絲的家人在神殿暫住下來。
然後，黛麗絲終於想起了被晾在一邊的神明，她說道：
“請您送他們回家吧。”
神明沉默了很久，對她說：
“我可以抹去他們對你的記憶。”
黛麗絲愣住了。
神明的語氣淡漠，他的態度是這樣的關懷，可又顯得無比地冷漠和無情：
“不記得你，就不會因為離別感到痛苦了。”
黛麗絲覺得不對……
事情開始往她覺得病態的方向發展了。
可是或許是家人太過痛苦了，她竟然答應了：
“那就這樣做吧。”
就這樣，黛麗絲的家人被送回了太陽的故鄉，他們不再記得她，也不再會因此感到痛苦。
但黛麗絲卻陷入了長久的迷茫和恍惚中。
她不再讀書，不再坐在花庭中喝茶吃點心。
她待在房間裏，沉默寡言地抱著膝蓋，有時候會掉眼淚，有時候會低聲哭泣。
神明問她：
“你很難過嗎？”
過了很久，黛麗絲才回答他：
“我以為他們過得很好，可是……隻有我過得好而已。”
“我在旅行，在見識各種各樣的新奇東西，拓展眼界……可他們卻被永遠地拘束在過去，生命中充滿了悲傷、遺憾，是那樣的不幸。”
黛麗絲捂著幾乎要疼痛到碎裂的心髒：
“是我造成的不幸……”
黛麗絲仍舊在哭泣。
這樣的悲傷持續了很久很久。
神明看著她，腦海裏回蕩著傑拉琳娜被抹去記憶時最後的話語：
[把她還給我們……你把她還給我們，好不好？]
神明坐在神殿正廳的座椅上。
他看著手中的[時間的種子]。
從擁有意識起，他就知道，他在尋找一個人，這枚種子是他唯一的信物。他度過了漫長的時間，等待著，尋覓著，最終尋找到了一份不太恰當的答案——
黛麗絲是與[時間的種子]有關的人，可她與他要尋找的人又似乎不那麽相符。
沒關係，生命會變化，也許在未來，她會印證那份答案。
他賦予她漫長的生命，帶著她到處遊走，目睹她成長——
似乎沒什麽成長，似乎在離答案越來越遠。
也沒有關係，至少她很開心，而他有足夠的時間去等待。
可是……她真的開心嗎？
他看著[時間的種子]，思考了數日。
他找到黛麗絲，問了她一個問題：
“黛麗絲，你恨我嗎？”
少女驚訝地看著他，而後哽咽著搖頭：“我不知道。”
她以為這些年她過得很開心。
可是，家人的不幸，卻讓她在回首時，覺得過往是那樣的痛苦。
開心的記憶像種子，發芽後卻變成了玫瑰，刺得她鮮血淋漓。
神明伸出手。“你看起來很痛苦……”
他輕輕地拭去少女的眼淚，
“回家吧，不要再哭泣了。”
黛麗絲的眼神漸漸地變得呆滯。
與眼淚一同被抹去的，還有黛麗絲的記憶——
在這裏度過的那些會讓她感到難過、悲傷、痛苦不已的時光，就不要再存在於記憶中了吧。
忘記一切，忘記討厭和憎恨的人，回到故土，度過剩餘的、並不長久、卻會幸福的時光。
黛麗絲的身影消失在了深淵。
神明抬起手，將她在這裏留下的一切痕跡都抹去——
床鋪、書籍、亂七八糟的小物件、窗外的花園……
還有他自己的記憶。
他並不是那麽甘願放棄——
為了防止自己將那好不容易尋找到的答案找回來，他必須設下足夠的限製。
忘記[時間的種子]，忘記黛麗絲。
等到黛麗絲不再存在的時候，無法將她奪回的時候，他的記憶才會複蘇。
他親手斬斷了自己探索答案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