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5章 天倫之「樂」
南宮彌真,你也想利用我,攻下軒轅嗎?
這句話說得很輕,甚至連一陣風吹過,便什麼都不留下了,站在我面前的這個男子默默的低頭看著我,他原本澄清的眼睛,現在映著滿地的屍體,血染的鮮紅,還有紛紛而落的大雪,透出了一種一望千里無垠的寒冷。
回答我!
「回答本宮!」
周圍的所有人都看著我們,似乎不敢相信,此時此刻此地,我已經一無所有,甚至連命都握在他們的手中,何以還敢這樣質問他。
而南宮,竟也一個字都不回答,只沉默著。
我和他的沉默,甚至連水尋幽也感到了一絲異樣,神色複雜的看著我們倆。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他的目光閃了一下,再抬頭看向我的時候,眼中已經出現了一絲犀利的精光,他又轉頭,看了身邊的水尋幽一眼,水尋幽不解的:「彌真……?」
就在這一刻,南宮撩袍,屈膝,慢慢的單膝跪下。
「末將不敢。」
水尋幽一下子睜大了眼睛:「彌真,你——」
她的話沒說完,原本蒼茫得一片死氣的大地上,又一次響起了沉悶的馬蹄聲,甚至比剛才任何一次都更沉重,都更劇烈,彷彿那道滾雷又一次輪迴,回到了我們的身邊。
人群中有人尖叫起來:「你們看!」
隨著叫聲,所有人全都轉頭,看向了那洞開的鳳翔城大門。
一騎人馬,從裡面飛馳而出,身形如松,剛毅如山,一桿銀槍倒提手中,如一道銀色的閃電,從那晦暗難明的城池中穿射而出!
馬蹄揚起的煙塵後面,越來越多的人出現,越來越多的人馬飛馳而出,像是一片翻江倒海的洶湧浪潮,帶著鋪天蓋地之勢蜂擁而來,人馬未到,風中的亂雪已經捲來了不可戰勝的氣勢!
「那是——軒轅兵!」
人群中一片嘩然,水尋幽的臉色霎時間蒼白如紙,獃獃的看著那隊伍飛馳而來,過了很久,才僵硬慢慢轉過頭看著我。
我淡漠的看著前方,寒冷的風穿過了每一個人的衣襟,也帶來徹骨的寒。
這一刻,我仍舊在他們的掌握之中,無一兵一卒,無一刀一劍,像是連這寒冷的風都抵抗不住,只要他們動手,都能將我擒住;但也是在這一刻,南宮彌真跪在我的腳下,那如山如海的隊伍近在眼前,這裡已經經歷了一場廝殺,身上沾染著同胞鮮血的玄鐵軍銳氣盡失,連一絲的反應都沒有,就這樣看著他們飛馳過來。
一直到余鶴一馬當先,衝到我的面前,翻身下馬朝我走來:「太后!」
「季將軍。」
他走到我面前,一身銀色鎧甲寒光閃閃,一撩披風跪下:「興元鎮與孟京之師盡數趕到,鳳翔已在末將掌握之中。」
站在一旁的水尋幽,眼中全然是不敢置信的目光:「你——」
也許直到這一刻,他們還是不明白,當初我派凌一帶人在鳳翔城外,不僅攔截了他們派往白虎國傳信的信使,也同樣斬獲了鳳翔城外入城的信使和哨兵,也就是說,整個鳳翔城成為了一個孤島,沒有任何通往外界的橋樑。
而我讓余鶴趕到鳳翔城,勸降李俊之後,更重要的任務,是讓他從興元鎮和孟京調兵,屯兵在鳳翔城數十里之外,水尋幽他們不得而知,而與奚玉門一戰,他們必然全力以赴,傾巢而出,鳳翔城就成了一座空城,要奪取這樣的城池,易如反掌!
但,這樣的勝利不足以讓我高興,我低頭看著余鶴,他也抬頭看著我,目光交錯間,他微微的點了點頭:「小皇子無恙。」
一顆心,終於在這一刻落了下去。
但是——為什麼不見我的孩子?我上前一步正要問他,余鶴已經站起來走到我面前,壓低聲音:「城外風寒,小皇子不適宜再受顛簸。他——鬼面受了點傷,他正在照顧小皇子。」
鬼面……
聽到這個名字,我的心裡微微的一顫,但立刻將那突如其來的悸動壓下。
大軍已經趕到了我們周圍,將這裡為數不多還站立著的玄鐵軍團團圍住,此刻,面對著這樣的大軍,雖然刀劍在手,他們已經全無反抗之心。
這時,我才轉過身,慢慢的走到南宮的面前。
他依舊單膝跪在那裡,身形沒有一絲晃動,似乎周圍這翻天覆地的變化並沒有讓他太過吃驚,而我也知道,像這樣武藝高強的人,連一個隱匿的氣息都能感覺到,更何況千軍萬馬。
我俯下身扶著他的手臂,他慢慢的站直身子。
「南宮夫人,」我轉向了站在一邊的水尋幽,目光平靜,連語氣也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南宮將軍這一跪,可是為了你而跪的。」
如果剛剛,南宮回答「是」;如果剛剛,他沒有俯身一跪,軒轅大軍不會上來只圍不攻,幾十萬大軍一擁而上,這裡的人一個也活不了。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感覺到了剛剛的命懸一線,微微顫抖著看向了面色沉冷的南宮。
「所謂嫁夫從夫,南宮夫人既然已經出嫁,白虎國的一切就應該全然斷絕,安心的做我青龍國大將軍的賢內助,今日刀劍相向,本宮念在你痛失親人,就不計較了,但你要記住——」
我的目光突然一凜:「能對本宮刀劍相向的人,不是每一個,都能活下來!」
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南宮的眼中微微一閃。
顯然,他已經想起了當初在一線峰上,那刀劍環伺的一幕,也是讓我悔恨至今的錯誤的開始。
說完這句話,我便轉身,軒轅國的兩位大將何進,司馬策此刻已經走上前來,看見我的一瞬間,雖然有一絲遲疑,但還是立刻跪拜下去:「末將等拜見如意公主!」
如意公主?
這四個字雖然時常有人說起,但聽到軒轅國的將領說起這四個字,卻未免有一種辛辣的諷刺,我淡淡的一笑,走到他們面前:「行軍打仗兵貴神速,兩位將軍不必再行繁縟之禮。本宮在此為兩位送行,此次西進用兵,白虎國朝中無主,中流砥柱已毀,元氣大傷,但仍未能小覷,請兩位將軍一路慎之。」
「末將遵命!」
眼看著他們翻身上馬,帶著自己的人馬,踏著眼前遍地的鮮血西進而去,水尋幽的心理防線似乎徹底的垮了,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南宮一把抱住了她:「尋幽!」
她纖細的身子微微顫抖著,再抬頭看向我時,那雙眼睛里的冷硬已經完全破碎了。
我看著那個懷抱著自己妻子的男子,微微一笑。
水家,從來就不是我的目標,滅白虎,降水家,只是為了減除南宮世家的羽翼,我要讓南宮煜知道,他想要通過操縱青龍國統一中原,來達到他的目的,沒有這麼容易!
我最後看了一眼水明姬和奚玉門——「厚葬。」
當我轉身,朝著鳳翔城走去時,余鶴走在我的身邊,突然一笑。
「公主,我好像看到九年前的你了。」
我微微一怔,轉頭看向他,也笑了。
多年後回憶往事,這一天也許有許多的傷,許多的痛,但傷痛往往是一個新的開始,這一天,是我滅白虎,統一中原之路的第一步。
這一刻,我的笑容是充滿了勝利者的姿態,我以為自己獲勝了,以為面對命運這頭怪獸,我終於可以將它降服,但我卻萬萬沒有想到——這一刻,我攀登到的高度,只是為了讓我摔得更慘!
一程風雪。
當我匆匆忙忙趕到鳳翔州府,大雪已經將地面鋪成了一片潔白,雪花落在我的領口裡,融化成冰冷的水,滲透進去,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冷。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一想到我的孩子近在咫尺,心中的喜悅把一切苦痛都沖淡了,我匆匆的跑上了那座閣樓,猛的一推開門——
「……!」
已經到嘴邊的呼喊,硬生生的停了下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帷幔低垂的小床,一個男子半靠在床頭睡著了,他一身黑色的長衫如同夜色,可他的胸口,雖然是黑衣,卻也能看到鮮血浸染后褐紅色的痕迹。
而那張面具,依舊冰冷,依舊無感。
鬼面……
床上,是一個小小的襁褓,只感覺裡面微微的蠕動著,露出一張紅撲撲的小臉,眼睛閉著,小嘴微張,睡得靜無聲息。
襁褓上,似乎還有血跡。
只看到這一幕,我似乎也能感覺到,之前發生在鳳翔的那一幕,有多險,有多難!
我扶著門框看著屋子裡的情景,不知為什麼,淚水慢慢的盈滿了眼眶,眼前的一切,連同那個人影也有些模糊了,余鶴原本站在我的身後,似乎感覺到了什麼,不知何時已經退下了。
我慢慢的,走了進去。
越走越近,聽見了那個人的鼻息,沉重而綿長,一絲莫名的戰慄也襲上了心頭,當我離小床還有兩步的時候,一下子停下了腳步。
我的目光,落到了他的頸項上,那裡——有一道細長的傷痕。
是自刎嗎?
我的手微微顫抖著,彷彿不受自己的控制,慢慢的抬起,指尖輕顫,伸到了那張面具上,還未觸碰,已經有一絲冷意浸上了我的指尖。
面具下,是一張什麼樣的臉?
面具下,是誰?
就在我的指尖剛剛觸碰到那冰冷的面具的一瞬間,突然,一聲清脆的啼哭響起,猛的打破了房間中的靜謐。
低頭一看,是孩子醒了過來。
而在這同時,面具下的那雙眼睛,也一下子睜開了。
對上那雙眼睛,我有了一瞬間的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反應,愣愣的看著他,而他似乎是受到了驚嚇,猛的站起身來,後退了好幾步。
「太后!」
這一刻,我的手也僵在空中,不知為什麼有些恍然驚醒的感覺,剛剛的那一幕,好像做夢一樣,我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急忙上前抱起了我的孩子。
一抱著那小小的身子,他就不停地掙扎著,小手握著拳頭嗷嗷直哭,他像是在哭訴著什麼,控訴這個母親有多不盡責,控訴這個母親有多狠心,他出生甚至不到一刻,就被人擄走,受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他說得出來嗎?
深深的自責湧上來,我抱著他,用臉貼著他的小臉,淚水奪眶而出——
對不起,孩子,對不起!
娘錯了,娘再也不放棄你,再也不放開你了!
這些日子來,再痛再苦也沒有流的淚,在這一刻盡情湧出,我消瘦的肩膀顫抖著,淚水沾濕了襁褓,卻始終沒有哭出一聲。
而站在旁邊的那個人,默默的看著我們,也一句話不說。
只是那張面具后,那雙沉默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從未有過的柔和的光。
不知過了多久,我才擦乾了眼淚,可看著懷裡的孩子,還是嚶嚶的哭個不停,小臉漲得通紅,我也有些擔心了,抱著他輕輕的拍他的背,又學著別人晃動襁褓,可他還是哭著,那哭聲讓我的心都揪痛了。
「怎麼,怎麼孩子還哭不停?」
「你試試換個方向。」
鬼面低啞的聲音響起,我抬頭看了他一眼:「啊?」
他見我不解,便走過來伸手接過襁褓用右手抱著示範了一下:「像這樣。」然後把襁褓遞給我,我也試著用右手抱孩子,立刻,孩子的哭聲慢慢的低了下去,很快就不哭了。
我驚喜的:「他真的不哭了。」
「嗯。」
「怎麼會這樣?」
「……余鶴率兵進城的時候,有一點亂,我一直用左手抱著他。可能受了驚嚇,只有用右手抱,他才會不哭。」
雖然他說得輕描淡寫,簡簡單單的幾句,可孩子的哭泣,他身上的血跡,已經在告訴我那個時候他們的九死一生,我咬了咬下唇,低頭看著孩子:「受傷了嗎?」
「沒有。」
我又看了他一眼,他道:「孩子沒有受傷。」
當他說完這句話,屋子裡便陷入了一片沉靜當中,我默默的低著頭,看著孩子漆黑的眼珠烏溜溜的瞧著我,又瞧著他,他的眼神是那麼簡單幹凈,好像一頭不諳世事的小獸,永遠看不懂人心有多深。
我慢慢的起身,抱著孩子走了出去,外面還是鵝毛大雪紛紛落下,天地間一片浩然潔白,可我知道,這潔白之下,有多少血,有多少傷。
我,要去面對那些血,那些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