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修)
第90章 (修)
幽暗的殿柱後忽地響起一聲急促而喜悅的“謝郎”, 謝璟循聲望去。
是那個生生世世也不敢相忘的人,像一隻撲火的飛蛾, 就那麽奮不顧身地朝他跑來, 如同經年以前她在漫天風雨裏跳入他懷中,可這一次,卻隻在他跟前便停下, 她放緩腳步走過來,眼淚已在眼眶中打轉。
殿外的天光打進來, 照在她秀美的臉上,愈照得冰肌玉骨有如透明一般, 不似凡塵中人, 倒似碧落九天的神女。
睫畔點染的晶淚,也如神女頰上凝結的霜雪, 如夢似幻。
他怔愕地看著眼前已然褪去少女青澀的女子,情不自禁地伸出一隻手, 想要試探此夢是否為真。
但那隻手終究在她跟前停下, 短暫的怔愕過後,他微微笑起來:“一別數年, 公主可還好嗎?”
薛稚雙目一澀, 勉力而笑:“我很好,將軍呢?”
他點頭:“有勞公主掛念, 臣很好。”
和那年碧華宮裏相差無幾的對話,境地卻已是天差地別。
旁側的桓羨無名火起。
殿中未點燈火,殿門隻開了兩扇,光影分明。透進的天光將二人照得纖毫畢現, 他可以極清楚地看見她臉上的淚。再聽到此句, 實在忍不住上前幾步。
“她當年並沒有死, 是被那柔然的賀蘭霆,也就是她所謂的表兄李代桃僵金蟬脫殼,把人拐到了柔然。此番朕去涼州,她剛好在賀蘭部,因此碰上了,將人帶了回來。”
他語聲溫和,似耐心地與之解釋,左手卻將薛稚的手死死握住。
薛稚臉上一紅,再看見謝璟怔然的視線,不禁羞愧地別過臉去。
謝璟垂眸,見到二人交握的手,再看見她逃避的視線,恍然間似明白了一切。
心中好似有把刀在割,他木木地頷首:“公主沒事便好。當年之事,是臣太過衝動。臣向陛下請罪。”
說著,卻退後一步,恭敬地垂首行拱手禮:
“臣祝陛下,與公主良緣永結,瓜瓞綿綿。”
“臣祝公主,千秋無極,長樂未央。”
那是對皇後的禮節,他的態度已然不言而喻。薛稚眼中的淚水忽若雨水簌簌而下,她櫻唇微張,似乎想解釋什麽,又最終什麽也未說。
謝璟走後,桓羨輕攬著她肩往內室去。見她仍是個噙淚低首、悶悶不樂的樣子,本有滔天的火也隻得暫且抑下。
“好了。”他放柔語調哄她,“不是說好了和哥哥在一起麽?難道梔梔要食言。”
“別哭了,你不可以那麽貪心,有了哥哥還想要別的男人。”
薛稚鼻翼微酸,一滴淚忽地打在他探過來、替她揩淚的手背上。
“如果我想和他在一起,你會放過我們嗎?”她問。
“不會。”桓羨想也不想地答,臉色也已沉了下來。
她便勉力笑了笑,頗有些苦澀。桓羨又緩和了語氣,試圖勸她道:“別再想他了。”
“你和他才幾年?聚少離多的,他在你心目中的分量,當真能比得過哥哥嗎?你隻不過是還太小,一時被男子的感情迷了眼,可你也別忘了,男子的感情最是淡薄,你又怎知這幾年他不曾放下呢?”
“隻有我,我才是……”
她不想聽那些離間之語,很冷淡地打斷了:“哥哥還不是一樣是男子。”
“可我是哥哥,我還有哥哥這一重身份,和旁人是不一樣的。我會比他更愛你。”
也許吧。
她寂寥地笑笑,不欲與他就這個話題深談下去。
就這樣吧。
隻要桓羨活著一日,他們便不可能在一起。早早地放手,才是對彼此都好。
他這次雖非本願,卻也已鑄成大錯。桓羨沒有趁機報複已是看著她妥協的份上,她不能再授以把柄了。
隻是她以為她可以放下了,也以為她已經放下了。可是方才見了麵她才知道,她做不到。
他和她在最相愛的時候因外力被迫分開,他沒有任何過錯,錯的是她。是她失身於人,甚至有過一個孩子,裏裏外外都被打上了桓羨的印記,是她配不上他……
她久也沒有回應,一瞧便知是在想著那人,桓羨唯在心間冷笑,故意打趣:“這回怎麽不抱他了?”
她回過神,卻冷靜下來,伸手去拂眼邊的淚:“所以哥哥,打算怎麽處置他?”
答非所問。
桓羨心間微惱,語聲也冷了下來:“事情至此,不處置自難服眾,總要讓他戴罪立功,功過相抵,才好堵了天下人的嘴。”
她木然點點頭:“也好。”
她知道北府兵之舉無異於叛亂,謝郎身為北府兵主,是不可能不受牽連的,這是唯一能救他的辦法。
謝璟走後不久,馮整卻來稟了教坊司的師蓮央求見,說是為著陸氏的人而來。
陸升陸韶父子如今正往三吳地區逃竄,那兒是這些江左老牌勳貴的老巢,多的是對他打壓士族啟用寒人不滿的士族,大概是要聯合他們生事的。馮整也是考慮到這一點才替師蓮央通報。
烏合之眾,他本不放在眼裏,但想到師蓮央和薛稚也算舊識,雖然不喜她和一娼女來往,卻還是看著她的麵子上點了點頭,命人將師蓮央帶進。
“妾來求見陛下,是想求陛下一件事。”
師蓮央入殿行過禮後,徑直開門見山地道。
“我知道陸韶如今藏匿在哪兒,我可以替陛下將他找出來,但求陛下能夠放我樓中姐妹出籍,蓮央願以死報答陛下的大恩大德。”
她聲聲如泣,叩首的聲響在空闊的大殿內格外響亮。
桓羨立在高高的金階上,冷眼睨著殿下跪著的紅衣女子。
他對陸韶的下落其實並不感興趣。
總歸是敗軍之將,便是沒有,他也是不放在眼裏的。但主宰世人的生死於他不過是易如反掌的事,看在她也算替他勸過薛稚的份上,便也沒立刻出聲拒絕。
他問:“那你呢?事成之後,你想要什麽?”
師蓮央抬起頭來,淡淡一笑,竟有種秋月映芙蕖的清麗高貴:“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
這之後,師蓮央又向他請求,想要看望薛稚。
先前陸韶他們便已得知了薛稚在秦州“死而複活”的消息,她自也知曉。桓羨略略猶豫之後,還是放她去了。
薛稚如今還未遷回漱玉宮住,才在玉燭殿裏安頓下來,連她身邊原來的青黛木藍也不及被調回來,此時正在偏殿裏哄蓁兒睡覺。
蓮央入殿後,仔仔細細地將她一番打量,歎息道:“見到公主還好好的,蓮央不知有多高興。”
故人相見,薛稚心間本也是歡喜的,卻因這一句心間微起漣漪,道:“您覺得我這樣的日子算好嗎?”
也許是對方認識母親的緣故,她對師蓮央有種莫名的尊敬,言語中也用了敬稱。蓮央道:“好與不好,隻要公主自己覺得好便算好。”
薛稚笑了笑,自語道:“理應是好的吧。”
他不再發瘋,也不再過分逼迫她,她與謝郎還有伯父伯母都能各安其身,賀蘭部的子民也得到了保全,所有人都得到了圓滿的結局。她理應是甘心的。
畢竟人活一世,總有不得不擔負的責任。
隻是午夜夢回,她還是常常會夢見那日草原上阿幹的聲聲質問,享受過自由的靈魂,又怎能忍受做回男人的籠中鳥呢,終究有些意難平……
“母親當年,也是心甘情願的嗎?”
替蓁兒將小鼻子蓋好,她忽地輕聲問出聲。
師蓮央走近來,看著搖籃中熟睡的小女嬰。
她不置可否:“公主要比夫人幸運得多。”
同是做男人的禁|臠,起碼天子還肯為了公主讓步。而先帝口口聲聲愛賀蘭夫人,卻從未真正為夫人打算過,甚至曾想在他死後令夫人殉葬,生生世世地陪伴他。
雖說先帝死前似是後悔了,卻被何太後與群臣利用,將夫人活生生釘在了棺槨裏。
據說,那日夫人連絲毫的反抗也未有,很平靜地接受了命運,唱著家鄉的民歌在棺槨中死去。
死前遺願與前夫合葬,也被薛氏族人嫌髒。
這些事,雖是陸韶說與她的,但師蓮央每回想起,仍是不免震撼。
曾經那般明媚鮮豔的女子,終究也避免不了如霜花凋零的命運。
她不好與薛稚說這些,飛蛾撲火的人,有她一個就夠了,她更希望薛稚能活下去,他年龍馭賓天,又焉知失去的不會得到呢。
遂笑著轉了話題:“這是公主和陛下的孩子嗎?生得很漂亮呢。”
薛稚搖搖頭:“這是我在塞上時撿的一個女孩子,她叫蓁兒。”
師蓮央又唱起那首《賀蘭雪》輕搖著搖籃助嬰孩入眠,眉眼間氤氳著溫柔的笑意,於下射的夕陽金光中,折射出母親一般的慈愛。很快,就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師蓮央道:“我給公主跳一支舞吧,我要脫籍了,您和陛下大婚的時候,我怕是不能來宮中獻藝了。”
“這支舞,叫做《玉腰奴》,我隻跳給公主看。”
她在淌進殿中的流金夕陽中翩翩起舞,舞姿輕盈,舞影淩亂,如一隻自由的蝴蝶,又像浴火而生的紅蓮,邀天地萬物都為她歌唱伴奏。
很久之後,薛稚才知道,玉腰奴,就是蝴蝶,在梵語之中,是自由靈魂之意。
京中的叛亂很快被平定,除逃往三吳的陸氏父子之外,王遜等亂黨都被投之大獄,夷三族,其餘族人流放塞北。
曾經八百年望族的琅琊王氏徹底沒落,往會稽加派軍隊搜尋陸氏父子下落的同時,天子又另頒布了兩道詔書。
其一是一封罪己詔,天子在詔書中深刻反省了自己這些年以來窮兵黷武、剛愎自用以致叛亂四起百姓遭難的過失,自省自責,並承認了當年試圖欺瞞天下、製造皇妹假死消息、愚弄大眾之事。
其二則是一封立後詔書,詔已故工部侍郎薛況之女,族茂冠冕,慶成禮訓,貞順自然,言容有則。可冊為皇後,承宗廟,母天下。
兩道詔書一起下達,幾乎便是要向天下承認,他是要娶那曾經名義上的皇妹為後。這不得不說有些驚世駭俗。
民間尚且不知,前朝卻吵得激烈,眼瞅著陛下這是裝也不也肯裝了,欲行大不韙之事,奏書如雪片飛往玉燭殿,又全部石沉大海。
王遜等叛黨的處置還擺在前麵,眼下朝中也沒人敢在這時候去觸這位實權君主的黴頭,是以事情漸漸不了了之。
也是在這時,謝璟提交了前往西北剿滅叛軍、以功代過的折子。
桓羨同意了。
他沒有特意瞞她,當日夜裏就寢,便被薛稚問住:
“哥哥讓他去西北剿滅叛軍?可,西北戰事未停,那不會很危險嗎?”
她心裏亂得很,本知唯有如此才能抵消他的罪過,卻總覺得有什麽事要發生。畢竟平叛的事,三吳地區的叛亂讓他去不就行了嗎?為什麽要他遠去西北?
本該是濃情蜜意的時候,她的關心實在毫不掩飾,桓羨有些不悅。
再說了,去涼州剿滅已是風中殘燭的叛軍,能出什麽事呢,倒好像是他在故意為難謝璟一樣……
他眼中的溫和微冷,攬著她躺下,以唇一點一點卸去她胸前絲縷:
“是他自己要求的,不這樣,又怎能服眾呢?怎可能行了叛亂之事也一點懲罰也沒有。”
身下芙蓉香臉半開嬌旖旎,他以唇銜住那抹溫軟雪玉:“這兒,他也吃過嗎?那這裏呢,進過沒有?”
薛稚眼中晶淚點點,沒有理會他的呷醋。她語意哀婉,語聲近若哀求:“哥哥,不要再騙我了,倘若他出了什麽事,我會恨你一輩子的。”
作者有話說:
詔書係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