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第78章
薛稚的讀書習字全是他所教, 對於她的那些行文之習慣,他再熟悉不過。
譬如“何以”這個結構, 正常人多是寫作“何以”, 她卻總愛寫成“以何”,雖然不算錯誤,到底與大眾不同, 他怎樣糾正也糾正不過來。
再如“於金城會盟”之句,換做旁人多會寫成“會盟於金城”, 她卻習慣將地名放在前麵。這樣的例子,這封書信裏比比皆是, 實在巧合到了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
作信的人或許自己不覺, 但旁觀者清,他卻是看得一清二楚。
難道, 這信真是……
桓羨胸腔裏一顆心突然直直往下墜。
刺史荊蒙全然不知君主為何突然激動,忙將事情告知:“陛下, 這封信是被人用弓‖弩射在城門上的, 送信之人的身份,臣等著實不知啊。”
“但信件既是言叛賊欲與賀蘭部結盟之事, 想必, 不是涼州,就是賀蘭部……”
桓羨也逐漸冷靜了下來, 眉目頹然地鬆開了手。
荊蒙說得沒錯,若這信是從涼州寄來的,未嚐沒可能是桓詔故意找人模仿梔梔的行文,亂他心智。
若是賀蘭部……賀蘭部, 為什麽要作書告訴他?而這封信雖然字跡歪歪扭扭, 但從行文的流暢度以及用詞來看, 作書之人顯然精通漢家文化,不至於將字寫成這樣,當是有意為之。
綜合考量,該信件出自賀蘭部的概率較大,可這寫信之人,究竟會是誰呢?
王軍的到來使得叛軍節節敗退,逼退了圍攻秦州的叛軍,將其趕回金城。
金城是連接關中與涼州的重要城鎮,兩軍遂於此地開展會戰,正當此時,被雍王吸收為盟友的吐穀渾卻參與了進來,令原本好轉的局勢陷入膠著狀態。
雍王雖為叛賊,師出無名,但有了吐穀渾的鐵騎便如虎添翼,到了後期,雙方基本是圍繞一座郡城一座縣城地開展巷戰,戰況十分激烈,百姓死傷無數。
每當站在高高的山梁上眺望遠處的烽火,薛稚都無比慶幸自己拒絕結盟的決定。
表兄的回信已經送還了來,肯定了她拒絕與涼州結盟的做法,為避免戰火燒至賀蘭部,更欲率兵前來救援,眼下,正在察布爾罕整合軍隊。
與此同時,戰火已然燒至了邊境上,不斷有在戰爭中淪為流民的百姓越過邊塞長城和邊境線,進入賀蘭部的領地避難。
自家人在自家的土地上廝殺,無辜受難的百姓卻還得去往異族人的領地過活,這不得不說有些諷刺。
事情報至薛稚處,她同意了放百姓入境,在邊境草原上避難。畢竟賀蘭部的背後是柔然,就算先前拒絕了與涼州結盟,桓詔也不會貿然進攻。而既是保護楚國的百姓,也不會得罪楚國。
不久,賀蘭部收留流民的事情即傳到了駐紮在秦州的桓羨耳中。他未能想到,對方遊牧民族之身,竟如此深明大義,雖然隻是允許百姓在邊境上生活,卻也能使他們免於戰亂之苦。
但賀蘭部是賀蘭霆的部落,他怎會如此好心?
他擬好道謝的書信,欲備派遣跟隨出征的江泊舟為使者前往賀蘭部的領地致謝。臨行之前,卻多問了一句:
“賀蘭部如今主事的人是誰?”
“回陛下。”熟悉附近形勢的秦州刺史荊蒙告訴他,“聽說賀蘭部去年七月迎回了一位王女,心地良善,雖無多少實權,但名義上是如今賀蘭部的首領,族中大事是能插上言的,隻是平素較為低調,我等也是前不久才得知。”
“不知,會不會是這一位做的決定……”
荊蒙如此說是有原因的,秦州北部與賀蘭部接壤,他與那族中主事的烏格圖也是打過交道的,對方雖不會入境劫掠,卻也不是好惹的,更不會同意放大楚百姓入境。
去年七月。
桓羨心頭微有失落,旋即卻想,如果是她,賀蘭霆也並非沒有可能先行將她帶回柔然,爾後才將她送去賀蘭部。
但當日畢竟那麽多人親眼目睹了她從城樓上摔下,連頸後那粒小痣的位置也一樣,因而他雖然懷疑,但更多的還是保留了人死不能複生的理智,隻囑咐江泊舟:“待入境賀蘭部,想辦法,見到王女本人。”
書信擬好的第二次,江泊舟即帶著天子禦筆,持節出發,由秦州北部入境賀蘭部。
在邊境上巡邏的柔然遊騎發現了使團的蹤跡,兩兵交戰尚且不斬來使,便未有為難他們,將其帶入了賀蘭部的領地。
烏格圖領著使團去見了薛稚,王帳之中,隔著一扇巨大的屏風,江泊舟態度恭敬地下拜:
“大楚使者江泊舟奉我皇詔命而來,求見賀蘭王女,敬謝王女收留我國百姓的義舉。”
屏風後,薛稚麵上微露難色。
她未有想到,自己隻是因同情大楚百姓允許了他們入境,皇兄竟會親自寫信過來,還派遣了江泊舟作為使者。
畢竟邊境距離賀蘭部落尚有一百餘裏,讓大楚百姓在邊境上避難,也不會影響到族中子民的生活,她隻是舉手之勞,實在不足以令他遣使道謝。
這位小江大人與她雖不算熟悉,卻是見過她也聽過她聲音的,她不知道皇兄為什麽派了他來,難道是,自己前時的信,已經引起他的懷疑了麽?
她隻能裝作不通漢話的樣子,將要表達的內容寫在紙上由圖雅代為轉達。幾番對話下來,江泊舟始終沒能與王女本人對上話,不禁心有懷疑。
從王帳離開後,他假意好奇地問前來送行的賀蘭部的官員:“方才替王女翻譯的那位侍女叫什麽?漢話說得可真好。”
對方以不算熟練的漢話答道:“那是王女身邊的圖雅,王女自小流失在漢地,起初並不會族中語言,若與我部中子民交流,多要請圖雅從中翻譯。”
這訊息令江泊舟大為震驚,與使者道過謝,又匆匆返回秦州。
王帳之中,既打發走了江泊舟,薛稚心頭微鬆,軟下了緊繃的身子。
江泊舟是聰明人,即使沒能讓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她也害怕會被他發現端倪。
瞥一眼身側的芳枝,她神色哀戚,雙眼中已經聚滿淚水,手裏還緊緊攥著方才使臣送進來的信。
饒是如此,方才江泊舟進來回話時,她一句聲響也沒發出。
知道她思念親人,薛稚輕歎一聲,問她:“你想回去嗎?”
芳枝搖搖頭:“奴願意陪在公主身邊。”
薛稚沉默一息,道:“等過些日子,我想辦法送你回去吧。”
芳枝隨她流落塞外已經一年半了,思念京中親人,也是情有可原。她不能為了自己一己私心讓芳枝也跟著她在塞外受累。
這廂江泊舟回到秦州,即將在賀蘭部中的見聞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天子。聞說那位王女竟是漢家出身,桓羨微微震驚,心中原本已經消弭下去的懷疑重又死灰複燃。
被賀蘭霆送回的王女,自小在漢地長大,收留楚國百姓,不願與江泊舟會麵……
再加上先前那封提醒他桓詔欲聯合外族的信……
一切的一切都太過巧合。
原本散珠流沙的線索匯聚在一起便十分明晰,桓羨不僅陷入深深的懷疑,難道,真的是她?
然眼下戰事緊迫,他也隻得將這一連串的猜想暫時拋之腦後,全心應戰。
但變故來得總是很快。
賀蘭霆率領鐵騎到達賀蘭部的前一日,已與涼州結盟的吐穀渾突然假道伐虢,入侵賀蘭部。
賀蘭部與吐穀渾本同屬鮮卑族,先前賀蘭部曾依附於吐穀渾,與吐穀渾一道對大楚的涼州形成夾擊之勢。後來柔然南侵,賀蘭部為自保想要倒戈吐穀渾,無奈事情暴露,吐穀渾便殺了當時賀蘭部的首領、賀蘭霆的父親賀蘭烈。
這本是逼迫賀蘭部投降之舉,畢竟賀蘭烈的繼任者賀蘭霆彼時隻有十二歲,放在鮮卑族中,才剛剛成年,便料想他會由此屈服。不想此舉直接促使賀蘭霆帶著族人歸順柔然,兩個部落遂成世仇。
先前有大楚的涼州擋在其間,吐穀渾無法掠過涼州進攻賀蘭部,如今既與桓詔結盟,竟在未有知會盟友的前提下悍然越過金城地區,鐵騎直逼賀蘭部落。
賀蘭部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曆經半日的慌亂後,倒也迅速組織起幾千人的軍隊抵抗。
但他們不曾想到的是,對方人馬之眾,竟是自身的兩倍。
吐穀渾人多勢眾,又出其不意,加之賀蘭部休養生息已久,未經戎事,很快,賀蘭部便被打得節節敗退,開始掩護著後方的婦孺、向著與桓楚接壤的秦州北部與賀蘭山山腳一帶潰逃,
消息傳至秦州,桓羨當即決定,帶兵救援。不管是出於對賀蘭部收留百姓的報答,還是私心,他都要去賀蘭部走一趟。
賀蘭草原上,薛稚亦在逃亡的隊伍之中。
後麵是窮追不舍的吐穀渾,阿幹的援兵還未到達,她們走得很狼狽,沿途不斷有婦孺死去。
有一位才生產不久的婦人甚至將嬰孩交予她手裏,請她代為照顧。她中了箭,不欲拖族人的後退,打算留下來,聽天由命。
薛稚隻能含淚接過,並開始後悔,後悔是否是因為自己同意收留楚國百姓才招來了吐穀渾的報複。
反倒是同行的賀蘭子民安慰她,賀蘭部與吐穀渾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家,仇恨從許多年前就開始了,與她收留楚國百姓毫無關係。
馬匹全被兒郎們用來與吐穀渾作戰了,一眾婦孺十分狼狽,在幾十名青壯年的掩護下向秦州北境靠近,連腳底也走出了血泡。
薛稚與芳枝和圖雅輪流抱著那個出生不久的女嬰,忍著饑餓與隨時皆可能出現的吐穀渾騎兵的威脅,又餓又累地在草地上走著。
四野茫茫,她失了方向,隻知跟隨烏格圖派遣的人走。正不知走至了何地之時,忽見前方王旗獵獵,赤紅的漢家龍旗在風中飄揚,向她們靠近。
“是漢人!”
“他們會救我們嗎?”
隊伍的婦女開始焦急地討論起來,見對方未有敵意,又變得興高采烈,揮手向對方致意。唯獨薛稚抱著那個小小的嬰孩,全身慢慢地陷入僵硬。
忽然,視線觸及人群中簇擁的一道玄色身影,視線還不及對上,她突然肩胛巨震,不顧一切地轉身欲逃。
馬背上,桓羨亦已看見了那張此生也不會忘記的臉,劇烈的震驚過後,竟不顧安危,徑直催馬而出,向她狂奔追去。
作者有話說:
某橫線:這是賓語前置,這是狀語後置,怎麽就學不會呢!
hh開個玩笑,雖然文中已經說明了,但是還是想解釋一下,吐穀渾入侵真跟梔梔收留楚國沒啥關係,前文就說過啦,這倆個部落是深仇大恨。吐穀渾大概是今天青海省一帶,賀蘭部就是河西走廊北邊+和寧夏西部的內蒙古西部地區,中間隔著河西走廊(就是文中設定的雍王的地盤)金城就是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