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桓羨愕然一息才明白了那是什麽,臉上神情,又都褪作了無奈與厭惡。他語聲沙啞地朝外喚:“馮整,備水。”
馮整忙執著拂塵跑了進來,昏暗間主仆兩視線對上,他竟有些赧然,微側了臉去:“把這些都換了。”
馮整腦子裏轟轟直響,麻溜地上前收拾著被褥淩亂的禦榻,沒有多問一句。
宮人又送來新的寢衣,他伸手接過,又意有所指地問:“方才,沒有人進來吧?”
“陛下是問誰?”馮整詫異地回頭,“方才奴一直守在外麵,並沒有旁人進來。”
沒有人,那便是做夢了。
可他怎麽會夢見這個?他對薛稚什麽心思也沒有,她是賀蘭氏之女,他是絕不可能對她起那樣的心思的,又為什麽會夢見她?
若說從前那次,還可自欺欺人地認為不是她,可這次,他卻是實實在在的在夢中看見了她的臉……
他心間陡然一冷,胸腔裏頓為絲絲嫋嫋的寒意占據。腦中卻又響起方才她在夢中之語:“所以,隻是賀蘭氏之女,不是妹妹?”
他不願多想,強行抑下心間有若遊絲亂舞的煩躁,就著那身濕黏往淨室去。
重新安置下來已是兩刻鍾後,宮人候在殿外,黑夜中有種詭異的寂靜,似天地萬物都陷入了沉睡。
桓羨卻不能入眠。
他習慣側身睡,然隻要一閉上眼,便似能看見漱玉宮裏那段塵封已久的歲月,不過四五歲的薛稚縮成小小的一團,就睡在他懷中。
“哥哥……”
她很依戀他,便連夢中也囈語喚他,小臉埋在他頸下,一隻手軟軟攥著他,不舍放開。
一瞬又是方才潛入夢來的少女,如靜夜妖嬈盛放的優曇花,偃臥於他懷中,紅唇輕貼在他胸前,玉白的手攀在他肩側。
她含笑盈盈,嬌聲質問他:“隻是賀蘭氏之女,不是妹妹?”
“哥哥好可憐,連個喜歡的女子也沒有,所以,讓梔梔來陪哥哥,好嗎?”
過去與現在,記憶與夢境,都似在眼前纏繞交織,失了界限。
嫋嫋熏香傳入帳中,更似她紅唇吐息,依依撩撥他心弦,要拖著他沉入迷離的美夢。
桓羨怔怔而坐,手掌垂在腰側,嚐試著看著那處,終究攥緊又放開。
他漠然睜眼,看著帷帳上模糊在昏暗中的龍紋,才算將那些旖旎的畫麵驅散了去。
殿門外,馮整已經收拾了抱了那些被褥下去,立在窗下,擔憂地望向屋中微弱的一點燈火。
知道陛下還未睡下,他有些尷尬,又有些擔心。
陛下竟會做那樣的夢。
自從薑美人的事後,陛下對於男女之事便有種近乎執念的厭惡,借口為先帝守喪拖至如今也未成婚。
然而方才那些聲音,聽得他一個沒了根的太監也是臉紅心跳,不知……夢見的卻是哪家的小娘子。
他胡思亂想著,裏頭喚了幾次才聽見,忙答道:“奴在呢,陛下,奴在。”
天子的聲音隔門傳來,冷淡而清醒:
“當年我宮中的那盆梔子,你可知在哪裏放著了嗎?”
梔子?
馮整愣了一刻才想起。當年他奉命前往服侍陛下時,適逢陛下從漱玉宮裏搬出,正是遷宮之際,曾將寢殿裏的一盆梔子交予他,叫他拿去扔了。
他沒敢扔,隻移去了花圃。然隔了這許多年,確也沒想到陛下還會問起。忙答道:“在花圃裏養著呢,奴不敢隨意處置,就移植到了花圃,等候陛下發落。”
竟然還在……
桓羨心裏說不出的空,更有種說不出的煩躁,他自禦榻上坐起,煩躁扶額,半晌,閉一閉眼,聲音隔著黑夜傳來沙啞又無奈:“拿去扔了。”
“陛下……”馮整有些費解。時隔多年問起,不是說明掛念麽?怎麽反而叫他扔掉。
“怎麽?”
見他躊躇,帷帳裏又響起冰冷的一聲。馮整大駭:“陛下息怒,奴婢這就去。”
息怒?他並沒有生氣嗬。
桓羨挑眉,壓下心底莫名而來的些微不悅
薛稚於他,就像那盆經年的花,那些經年的記憶,是該遺棄該淡忘的東西。
他絕不可優柔寡斷了。
——
次日,薛稚來玉燭殿謝恩,出乎意料地被攔在了門外。
馮整臉上帶了點尷尬,笑道:“可不是不巧了麽,陛下今日召了陸尚書和陸侍郎過問西北軍事,怕是不方便見您。”
陸尚書。
薛稚愣了一刻才想起。這是父親曾經的頂頭上司,如今的尚書令,陸升。
當年皇兄登位,前朝便賴以陸氏與謝伯父穩定朝局,也是因此,皇兄繼位後對陸尚書極為親重,其子陸韶未及而立卻已是禮部侍郎。
薛稚的生父便是在陸升任工部尚書時出事的,那年江水衝垮了父親主持修建的秦淮堤壩,致使京中百姓死傷慘重,父親也是因此替陸升擔了責,負罪自殺。
薛稚有片刻出神。恰是此時,馮整陪著笑道:“您看,說曹操曹操到,這不就來了麽?公主還是請回吧,陛下公務繁忙,有了閑暇自然會見您的。”
薛稚隨他所指掠了一眼。峻峭湖石之後、雕花廊簷之下,一位小黃門正領著兩名官員往玉燭殿去。為首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歲年紀,風神外偉,白膚美髯,高大魁梧,正是時任尚書令的陸升。
跟隨在後的青年郎君一身紅色官服,亦生得姿貌清俊,秀目白膚,似感知她目光地朝她望來,薛稚適時別過視線。
“謝過阿翁相告。”她溫溫一福,借低頭掩去了眉心淡淡的厭惡,“我先回去了。”
美人倩影在山石花木間遠去,回廊那頭,陸韶亦收回目光:“那是樂安公主?”
“陸郎君好眼力。”送他們進來的小黃門點頭哈腰道,公主初回京中,無處可居。陛下看在往昔兄妹情分上暫時讓她住在這裏,想是要住到出嫁呢!“
陸韶淡淡笑了一下:“陛下倒是對公主寬厚。”
“聽聞當年賀蘭妖婦為禍宮闈,叫咱們陛下吃了多少苦。如今陛下卻善待她的女兒,真是仁明天子。”
“可不是嗎。”小黃門笑道,“不過公主本人倒是溫柔大方,見了我們這些賤奴也客客氣氣的,半點沒有金枝玉葉的架子。隻可惜攤上那樣一個娘,一天清福也沒享成,還要因此招來諸多惡意。若無陛下護著,不知要死幾回了……真是可憐呐!”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陸韶歎道,“陛下棠棣情深,總會護著公主的。”
“廢這麽多話做什麽,你還走不走了?”二人正說話間,陸升不耐煩地催促。
他心中實為不滿。自己是尚書令,更是推舉天子上位的有功之臣,天子不親自來迎,隻叫個小黃門迎他父子進殿,卻要內侍監親自去打發那罪妃之女。
不過桓羨這個人,曆來冷心冷情,他能弑父上位,便足可見其對先帝與賀蘭氏痛惡之深。這樣一個薄情寡義之人,會善待賀蘭氏的女兒?他絕不會相信!
似是一語成讖,這之後的半個多月,天子都未再見過樂安公主。
公主一連多日被拒之門外,棲鸞殿的宮人很快便注意到天子態度之轉變。他們在深宮浸淫多年,原是最會捧高踩低的,然自薛稚住進宮來,待人接物,無不謙卑親和,因而雖然詫異,倒也並未因之怠慢,隻私下裏議論紛紛。
漸漸的,薛稚自己也感覺到了。雖有些不安,卻並無焦躁怨懟之色,隻歸於兄長政務繁忙之故,安安心心地準備起兄長的生辰禮物來。
三月十五,千秋節。
天子在太極殿西堂大宴群臣,慶祝自己二十三歲的生辰。
內侍省自數日前便在張羅了,等到了這一日,宮中處處懸紅結彩,絲竹不絕,十分喜慶。
薛稚身為皇家公主,自然也在赴宴之列。於戌時,新妝靚飾,在幾位婢女的陪伴下匆匆往太極西堂去。
雕梁畫棟的回廊間,木藍一邊扶著她,一邊嘰嘰喳喳地匯報著自己近日打聽到的趣聞:
“主還不知道呢,今日有教坊司師姑娘入宮獻藝,聽說這位師姑娘乃是教坊司的頭牌娘子,色藝雙絕,尤善劍舞,我和青黛都想去看。”
“對了,聽說師姑娘琵琶京中第一,不過奴不信,她還能越過公主去……”
青黛卻啐她:“越說越糊塗了!教坊司乃下九流的營生,與公主雲泥之別,有什麽好吹捧的?你怎能拿她和公主相比,是前日的酒還沒醒麽?”
木藍這才自覺說錯了話,慌忙自抽嘴巴:“奴……奴不是故意的……公主……”
被婢女拿去和□□相比,薛稚也有些不舒服。然而木藍一向沒什麽機心,無法怪罪,隻得微微一笑:“沒什麽的,快要遲了,咱們走快些吧。”
終究是對皇宮不熟,幾人沿著回廊轉來轉去,始終不見燈火璀璨的太極西堂,木藍不由有些犯怵:“咱們,是不是走錯地方了……”
夜色已經暗下來了,重重疊簷間,明月高懸的深藍天空下,依稀可見中書省巍峨的歇山頂。顯然是要步出內宮了。
薛稚憂心會遲,語中不由也帶了絲焦急:“無妨,找個人問問吧。”
這時,前方昏昏的燈火間,有宮人簇擁著一位花明雪豔的女子過來,簪花寶珥,翠羽明璫,火紅的石榴裙上遍織金玉,在夜色與燈月下燦燦生輝。
她身側自有宮人與宦官相從,瞧上去非富即貴。木藍拿不準來人身份,懵懵地迎了上去:“這位貴人,請問太極西堂怎麽走?這裏又是什麽地方啊。”
貴人二字一出,對麵的宮女宦官已經笑作了一團。薛稚此時已經有些回過味來者是誰,麵色微微凝固,立在回廊間一動未動。
那人群中簇擁的女子也笑了:“小宮人,你喚我為貴人。你家公主怕是不會高興呢”
說著,她抬眸看向臉色微滯的薛稚,嫵媚一笑,似夜色中一朵風情搖曳的阿芙蓉:“這位就是樂安公主吧。小女子師蓮央,這廂有禮了。”
作者有話說:
周四上榜,周三停一天……
放個新人物QAQ,皇兄過生了,小謝求婚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