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可惜那點野望也隻是自己不切實際的幻想, 若是見到李判,她必定照舊天下太平,哪裏敢表露半點覬覦之心。
糾結了半個時辰,後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一夜無夢可做, 更別提再在夢裏放肆一回了。
第 二日一睜眼,天已經亮了, 雨沒停, 淅淅瀝瀝下著, 上京的春日就是這樣, 雨水很多,滋養著亟待萌發的春草春樹。
女使伺候她起身洗漱,吃過了晨食便上高安郡王府拜訪芝圓,彼時芝圓打扮停當,在上房正襟危坐著, 見她進門起身相迎, 愁眉苦臉說:“你來了?我正在想, 要不要進宮一趟, 求貴妃娘娘再想想辦法。”
這就是有夫之婦的現狀,再不是閨中無憂無慮的姑娘了。明妝從沒見過她如此長籲短歎的模樣, 牽了她的手坐下,切切安慰著:“這時入禁中拜見貴妃, 恐怕沒有什麽用, 官家既然下令嚴辦, 就算貴妃娘娘也說不上話。你越走動, 越叫人捏住把柄, 到時候反而解釋不清。一動不如一靜吧, 且再等等,看看有什麽新消息再說。”
芝圓慘然看了看她,“你不知道,我急得火燒屁股一樣,哪裏在家坐得住!爹爹也替我們四下打點呢,可惜有勁使不上,這案子在二哥手裏,誰敢隨意沾染……你與二哥提了嗎?他怎麽說?”
明妝愛莫能助地望了望她,“昨日他送我回去,我在路上就同他說了,他的意思是官家正拿這事試探他,他能保證的就是秉公辦理,不會冤枉了郡王。至於旁的,他不鬆口,我也沒辦法。我就說了,朝政方麵的事,我恐怕幫不上忙……”說著握了握芝圓的手,“對不住啊,有負你所托了。”
芝圓卻慶幸不已,“我等的就是這句話,隻要沒人陷害四哥,二哥那裏定查不出什麽來。”言罷齜牙衝她笑了笑,“我是不是說得太不委婉了?其實我心裏的想法是,隻要二哥不針對四哥,我們就有一條活路。你看帝王家多可悲,兄弟手足間就是這樣自相殘殺的,你還記得大哥嗎?莫名卷進宮人墜樓案裏,說他什麽逼奸窺視,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冤枉的,他不是那樣的人。如今輪到四哥了,我很害怕,怕一樣的境遇也落到四哥頭上,那我的榮華富貴怎麽辦?我才開始打算好好喜歡他,他要是貶了爵,我就得跟他一起嚼鹽芥,想想都不是人過的日子……你知道的,我是個隻能同富貴的人嘛。”
前半段說得很好,後半截就開始原形畢露,明妝暗歎,芝圓不愧是芝圓。
不過好朋友,不能嫌棄她的耿直,忙安慰她,“不會的,郡王是個穩當人,你要相信他。況且當初大皇子的案子是儀王辦的,現在郡王的案子也落到他手上,他就算為了自己的名聲,也不能捏造事實,構陷郡王。”
芝圓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但也越聽越不是滋味,“你和他已經定親了,可你怎麽好像一點都不向著他?”
明妝噎了下,隻好訕訕應道:“因為比起他,我更在乎你。”
芝圓立刻大為感動,伸長手臂抱住她,親昵地蹭了蹭她道:“般般,以後不管他們兄弟怎麽樣,我們倆的情義不能斷。你記著我說過的話,誰當上皇後,一定照拂另一個,他日我要是落難了,你不能隻管吃香喝辣的,把我忘在腦後,記著了嗎?”
明妝失笑,“那你若是當上了皇後,也不能忘了我,我還想沾你的光,在上京城裏作威作福呢。”
兩個人口無遮攔說這些犯大忌的話,還好內外侍立的人都遣走了,說到最後才猛然意識到,忙伸舌捂住了嘴。
“我們成親之後,我是沒見過四哥往家運東西,除非他有外宅,運到別處去了。”想了想,可能性也不大,芝圓托腮說,“算了,聽天由命吧,反正我看他也不著急,還讓我莫慌呢。我已經想好了,若是落了難就投奔娘家,讓他做上門郎子。”
明妝服了她的天馬行空,“哪裏就到那樣的地步了,你別瞎想。”
芝圓伸著兩腿無奈地歎息,“原想著嫁了皇子,好歹風光兩年,結果還不到兩個月,就要跟著提心吊膽。所以嫁進帝王家有什麽好,還不如找個普通富貴人家,當一輩子閑人。”說著忽然想起了昨日那位慶國公,頓時興致大增,拿肩頂了頂明妝,“你和慶國公之間,可是發生過什麽?易般般,看你小小年紀,手段卻不一般,左手儀王,右手慶國公,這全上京的貴女,哪個也比不上你。”
明妝紅了臉,嘟囔道:“別胡說,讓人聽見了要鬧笑話的。我和他沒什麽,不過是我爹爹過世之前托他看顧我,他這人重情義,彼此常來常往罷了。”
話說得合情合理,但芝圓並不相信,她摟著明妝的胳膊說:“你別騙我,你那副驚慌的小模樣,能瞞過我的眼睛?快說,你們究竟是怎麽回事,若是敢隱瞞,我就要咯吱你了!”
明妝沒辦法,連連說別,最後隻得妥協,“我告訴你,你可不能告訴別人……大概總是得他照顧,我好像有些喜歡他,隻是不敢說出來,如今也不能說出來了。就像小時候買蜜煎,吃了蜜金橘,又覺得蜜李子更好,人心哪有足意的時候。”語畢又搖了芝圓兩下,“你不許說出去,就連郡王麵前也不能說,說了我可要和你絕交的,除非你不要我這朋友了。”
芝圓說哪能呢,“哪個少女不懷春,不過你沒懷在二哥身上罷了。放心,我不會告訴任何人的,四哥更不會,他憑什麽知道我們閨閣中的秘密!不過你不同他說,這是對的,不說還能兄妹一樣相處,說了就連往日的交情也沒有了。畢竟你已經和二哥定親了,二哥這樣的身份地位,慶國公八成沒有這個膽子得罪。”說著無能為力地攤攤手,“人嘛,誰還沒有三心二意的時候,我那時還悄悄喜歡過襄王家的小四公子呢。”
明妝有些意外,“小四公子?襄王的孫子麽?那個十三歲考上貢士的奇才?”
芝圓忙來捂她的嘴,“小聲點,四哥拷問了我好幾遍,問我是不是心裏念著小四公子,因他也行四,才勉強嫁給他,我當然不能承認!你看,我也曾經空念了人家一場,最後還不是嫁了個腦袋空空的家夥。所以你也要振作起來,喜歡又不能當飯吃,喜歡過一陣子,忘了就忘了,肚子吃飽,身上穿好,才是快意的人生,知道麽?”
明妝受教地點頭,心裏隻管悲傷起來,芝圓對於小四公子的戀慕,是小女孩對聰明腦袋的戀慕,自己和她不一樣。李判是真真實實的人,曾經夠到過,感受過溫暖,根本不能混為一談。
後來從郡王府出來,她還是忍不住吩咐前麵趕車的馬阿兔:“去惠和坊。”
一旁的午盞納罕,“小娘子去惠和坊幹什麽?”
明妝說:“那裏有個沁園,離咱們家很近,卻從來沒有機會路過門前,這次去看一看。”
午盞不明就裏,“沁園,就是那個幽州富商的別業?小娘子是打算和陳家做買賣嗎?”
明妝說不是,打起門上簾子往前看,隨口應道:“李判買下了沁園,這兩日正準備搬進去呢。咱們過去看看,看有沒有哪裏能幫上忙。”
午盞一聽很興起,“那倒是近得很,和咱們的院子就隔著一個打瓦尼寺。”
於是馬車篤篤轉上了舊曹門街,再往前一程,老遠就看見一座氣派的庭院,據說這園林布局是出自將作監李明仲之手。當年陳家鼎盛的時候,府裏收藏了很多古畫,掛畫盛行之初,沁園內整日文人雅士出入,這園子也曾名噪一時。可惜後來漸漸式微,明妝和阿娘回到上京時,沁園門庭已經冷落了,最終難逃轉手的命運。不過倒騰一下也好,換了個主人,園子重新換了氣韻,“富”過了,後麵就輪到“貴”了。
馬車慢慢停下,她坐在車內探身朝外看,隻見家仆忙進忙出,幾個隨行官站在門廊上指派,吩咐將東西運進園內。
趙燈原不經意一回頭,正好看清了馬車內的人,忙押著佩劍迎上來行禮,喚了聲小娘子。
明妝問:“一切都順利嗎?”
趙燈原說是,“新雇了好些家仆婆子,幫著打理庭院。小娘子可要進去看看?園子大得很,景致也不錯,前頭的家主把宅子保存得很好,換了床榻,再重新添上幾樣家私,就能住進去了。”
明妝道:“眼下正忙,我就不進去添麻煩了,等整理好再說吧!李判不在嗎?又在衙門忙公務?”
“可不是。”趙燈原道,“控鶴司兩萬餘人,每日大事小情不斷,連置辦宅邸都顧不上回來,全交代給卑職了。”
明妝又朝門上張望一眼,“沒有雇請女使嗎?怎麽都是些婆子?”
趙燈原咧嘴道:“上將軍的脾氣,小娘子還不知道?這些年在軍中已經習慣了,根本用不著女使伺候。”
明妝說那不行,“還是叫橘春和新冬過來吧,先前侍奉過一段時候,他也應當習慣了。”
看看這宅院,確實很合心意,她坐在車上略觀望了一會兒,因雨勢漸漸大起來,便放下垂簾返回易園了。
第 二日天氣終於放晴,一早起身烹霜就來給她梳妝,“今日要進宮,小娘子得打扮得體,咱們化個珍珠妝。”說著將珍珠貼上了她的兩邊臉頰。
所謂的珍珠妝,是時下最新潮的款兒,前陣子興起的梅花妝,隻紅了短短的一陣子,但這珍珠妝卻經久不衰,從禁中蔓延到了市井間。
明妝的珍珠妝不浮誇,所用的珠子也不多,僅在麵靨、斜紅處略粘幾顆作為點綴,就已經能夠表達對聖人的敬重了。換上一見玉色圓領大襟短衫,配一條紅藤杖的四破三襇裙,清爽素淨的打扮,誰見了都會喜歡。
待一切收拾停當,出門往宰相府與呂大娘子匯合,呂大娘子早就候著了,聽見門上通傳就趕出來,笑著招呼,“小娘子坐我的馬車吧,路上也熱鬧些。”
明妝應了,跟著登上了呂大娘子的油碧車,發現車輿相較一般的寬綽,不時還有香風傳來。呂大娘子神秘地說:“這車是我娘家陪嫁,壁板鑲了沉檀,名貴得很。隻是家主身在高位,不便張揚,所以我平常從不邀人坐我這車,免得回頭囉嗦。”
明妝明白了,這是宰相娘子格外高看她一眼,當下很表了一番感激。
呂大娘子擺擺手,“你不知道,我在上京這些年,還不曾正經給哪家做過媒,沒想到聖人一下子托付了儀王殿下的婚事,真叫我受寵若驚。看著你們順利結了親,我心裏歡喜著呢,比自己嫁女兒還歡喜。”
明妝抿唇淺笑,“我的事,多謝大娘子費心操持了,我沒有母親,一切全賴大娘子替我周全。”
說起這個,呂大娘子有些傷感,拍了拍她的手道:“當初做姑娘那會兒,我和你母親曾有過一麵之緣,隻是不曾深交。那時你母親在貴女裏頭就極為出挑,像你現在一樣,誰料紅顏薄命,早早去了……你放心,你的親事包在我身上,我一定順順利利將你們送進洞房。今日見聖人也不用害怕,照著我的引領做就是了。禁中規矩雖嚴,聖人卻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你隻要小心行事,不出什麽大差錯,聖人一應都能擔待的。”
明妝“噯”了聲,自然也要格外謹慎。
馬車穿過禦街,往東華門上去,在下馬石前下了車,呂大娘子攜明妝進門,門上有青瑣郎查驗名牌,這是外命婦進宮必經的一道流程。
就在這一停足的當口,明妝看見一個身穿甲胄的人立在斜對麵的石碑前,礙於不便說話,隻是向她微微頷首。她頓時鬆了口氣,見李判果真在這裏,雖然隻是遙遙望一眼,心裏也安定下來。
呂大娘子不知內情,收起名刺上來攜明妝,低聲說走吧。再往前一程到了左承天祥符門上,已經有仁明殿的女官在等候了。
見她們出現,穿著小簇花錦袍的女官上前來迎接,畢恭畢敬將人引進後苑。後苑之中除了福寧殿,就數皇後的仁明殿最為開闊,穿過兩重閣子,到了正殿前,長禦向內回稟,說宰相娘子及易小娘子來了,裏間立刻便迎出了皇後身邊的長禦,含笑來向呂大娘子請安,複又向明妝行禮。
待要說話,卻被人搶先了,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從裏麵快步出來,笑著問:“這就是二哥的新婦子?”
明妝鬧得很不好意思,也不知應當怎麽回答,好在長禦很快解了圍,誘哄孩子般同那女孩說:“不是新婦子,是與二殿下定了親的小娘子,殿下可以喚她易姐姐。”複又向明妝介紹,“這是聖人跟前五公主,聽說今日小娘子要來,一早便在殿裏等著小娘子了。”
明妝明白過來,關於皇後的情況,她也聽說過一些,皇後冊立後生了兩位公主,一位行四,一位行五。四公主聰慧,很得官家喜愛,但這位五公主先天有些不足,也不算是傻,總是智力上欠缺了一些,難怪說話很直白。
不過五公主的長相清秀可愛,並沒有那種一眼就辨認得出的特殊麵容,於是她斂裙向五公主行禮,道了聲:“殿下芳安。”
五公主天性最自然,看見新來的小娘子喜歡,也沒有什麽顧忌,一把牽了她的手道:“走,去見過阿娘。”便將她拉進了殿裏。
因為不受禁中教條約束,五公主在這深廣的大殿裏灑下了快活的呼聲,邊走邊喊阿娘,一口氣拽著她進了東邊會客的閣子,然後把人往前推一推,“阿娘快看,二哥的易姐姐。”
皇後失笑,“什麽二哥的易姐姐,是與二哥結了親的易姐姐。”
明妝忙垂眼向皇後道萬福,“妾易氏,恭請聖人康安。”
皇後看她款款福下去,那身形樣貌果然如傳說的一樣端莊曼麗,心裏很是稱意,抬了抬手道:“快免禮,我早就想見你了,隻是礙於你們親事還未說定,沒有名目召你進宮。這下好了,既定了下來,往後可以常來禁中走動走動。”說罷轉頭問一旁的五公主,“你可曾向易姐姐介紹你自己?你叫什麽名字,今年幾歲?”
五公主這才想起來,赧然對明妝道:“易姐姐,我叫滿願,今年十三歲,住在西邊的仙鶴台。易姐姐,你可要去我那裏看看?我種的花都開了,還給小兔子搭了一個漂亮的窩……”
皇後見她唧唧噥噥一大堆,忙道:“今日易姐姐才入禁中,暫且要和阿娘說話,你先找王內人去玩,等過會兒再來,問問易姐姐願不願意去你那裏坐坐,好不好?”
宮人見狀便來勸導,好不容易才將她拉走了。
呂大娘子笑道:“這才叫有緣,看看,連公主殿下都這麽喜歡小娘子,將來姑嫂相處必定和睦。”
皇後道:“我這滿願是小孩子天性,別看她大大咧咧,識人最清,既然一眼便喜歡易小娘子,那日後可有麻煩的時候了。”說著忙賜座,和聲道,“內殿沒有那麽多的規矩體統,大家鬆散說說話,千萬不要拘謹。原本官家也要來的,可惜前朝出了點事,一時處置不下,今日就不見了,等下回再說。你們的婚期,官家命司天監排算了,最近的好日子在七月初八。我想著,裏頭有三個月,足可以籌備了,不知小娘子意下如何?”
明妝在椅上欠了欠身,“一應由官家和聖人做主。”
呂大娘子見她沒有異議,笑道:“既這麽,過兩日就可上易園請期了。易家是指望不上了,幸好有袁家做主,還有樞密使府上,周大娘子是小娘子幹娘,上回還同我說,要拿小娘子當女兒一樣送出閣呢。這回原本要陪著一起進宮的,可……近日似乎有些煩惱的事,因此沒能一道來。”
皇後一聽便明白了,知道明妝和湯家有幹親,也不諱言,低聲道:“官家因四哥的事,氣得幾日沒有好好吃飯,剛才外麵回稟進來,說四哥的案子已經查清了,這才匆忙上崇政殿議事去了。”邊說邊撫了撫膝蓋,轉頭望向門外,“也不知究竟怎麽樣……但願隻是虛驚一場吧!”
可是照著她的想法,反倒是坐實了更好,畢竟能與二哥抗衡的,現在隻剩四哥。這回隻要四哥栽了跟頭,那麽二哥的太子之位就穩了,比起孫貴妃的一笑百媚,皇後當然更喜歡她梨花帶雨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