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50章

    不知他看懂了沒有, 那眉宇輕輕蹙了下,好像有些費思量。明妝心下著急,礙於人多眼雜,不好跨過中路去交代他。好在他腦子好用, 很快便從她的眼神中窺出了隱喻, 於是神情變得緩和了些,點點頭, 表示已經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 想想還懊喪呢, 實在想不通, 做什麽連著兩夜沒有回來。自己還要主動給他遞眼色,明明自己心裏有氣,見了他倒發不出來了。他還像沒事人一樣,八成也難以想象,一個小女孩擰巴起來, 何等的不可理喻。


    靜好沒有察覺她的異樣, 隻管拽著她往前走, “快, 瞧瞧去。”


    大雁飛過行障,被鶴卿和幾個堂兄弟一把撲住了, 大家七手八腳拿紅羅將雁困住,鶴卿使出了打獵時候的本事, 一根五色絲纏得飛快, 把雁嘴裹起來, 等著明日新郎官家送禮來贖回, 再送去野外放生。


    新婦子拿紈扇遮麵, 婷婷嫋嫋被新郎從行障中接出來, 明妝看著這多年的玩伴,恍惚覺得有些陌生,果真成了親,好像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是新開始。


    親迎的隊伍,耽擱不了太久,這裏行完了奠雁禮,女家拿出美酒來款待儐相和隨行的人員,那邊門外的樂官已經催促起來。


    克擇官立在門前報時辰,請新婦子出屋登車,湯淳的妾侍攙扶芝圓邁出門檻,將一包裝著五穀的錦囊交到她手上,喜興道:“願小娘子錢糧滿倉,富貴吉祥。”


    芝圓退後一步,屈膝微微一福,禁中派來的女官上前把人引上龍虎輿,放下了簾幔。這時樂聲四起,挑著燈籠的迎親隊伍行動起來,緩慢而浩大地,往巷口方向去了。


    周大娘子目送車隊走遠,一個勁地抹淚,自小沒有養在身邊的女兒,回來不過一年半載又嫁進了李家,自己一個親生母親,弄得局外人一樣,想想真不是滋味。但今日的眼淚裏不該有委屈,該感念皇恩浩蕩,畢竟芝圓那樣的糊塗孩子,一下就成了郡王府的當家主母,甚至還未拜見姑舅便特賞了誥封,如此的厚愛,還求什麽呢。


    明妝上前攙了周大娘子,溫聲說:“阿姐會過得很好,幹娘放心吧。”


    周大娘子撫了撫她的手背,輕歎一口氣,卻什麽話都沒說。


    湯樞使心裏雖不是滋味,但很快便振作起來,笑著大聲招呼:“到了開席的時候了,諸位親朋好友快快入席吧。”


    周大娘子招來了女使,把明妝交代給她,讓給小娘子們找些熟絡的賓客同桌,免得吃不好筵席。一麵又囑咐明妝:“三日之後芝圓回門,你要是得閑,一定過來聚一聚。”


    明妝應了,和靜言、靜好一起,跟著女使去了設宴的廳房。


    湯府上的宴席由四司六局承辦,菜色自不用說,連室內的隆盛花籃也半點不含糊,處處妝點精美,將這喜宴烘托得十分氣派。設宴的大廳裏,擺著十來張大長桌,每桌之間半用屏風遮擋,形成一個個獨立的小廳,一般都是相熟的人同坐,大家說笑自然,不會拘謹。


    明妝姐妹跟著女使往前,原本是要去尋袁家長輩的,不想中途聽見有人喚明娘子,定睛一瞧,竟是呂大娘子。


    呂大娘子很熱絡,招手道:“快來,這兒還有幾個座。”


    宰相娘子,臣僚中一等的大娘子,同桌的盡是參知政事等高官家眷,有心把明妝帶上,就是為了替她引薦,為將來融入貴婦圈子打好基礎。


    三姐妹都有些赧然,見盛情相邀,欠身褔了福方落座。


    在座的貴婦大多已經知道明妝與儀王的親事了,對她很是客氣,席上也處處照應,不時來攀談上兩句,和風細雨地,絕沒有蓋大娘子那樣的尖酸刻薄。


    “先前瞧見殿下了?”呂大娘子取了一盞滴酥放在明妝麵前,笑著說,“我看他捧著個花瓶,一副喜氣洋洋的模樣。今日是五哥娶親,來日輪到他自己,不知怎麽高興呢。”


    明妝抿唇笑了笑,“先前打了個照麵,沒有說上話。他這陣子忙得很,難得抽出空來參加婚宴,自然是歡喜的。”


    呂大娘子點了點頭,“前日我入禁中複命,聖人說了,等下月初二過了定,一定要見一見你。”


    明妝聞言,心頭微微顫抖起來,自己一直盼望的就是這一天。以前想為爹爹報仇,可惜連那座皇城的邊都摸不著,更別說深藏其中的彌光了。但當她能走進去,便多了很多機會,就算沒有儀王,自己也能想辦法,讓彌光為爹爹償命。


    然而心念堅定,麵上她還是怯怯的小姑娘,“我沒有進過宮,怕行差踏錯,惹得聖人不高興。”


    呂大娘子倒對她生出許多憐憫來,可憐一位郡公之女,若是她母親在,多少也跟著出入幾次宮闈了,哪裏像現在這樣,還不得宮門而入。當即道:“不怕,到時候我陪著一塊兒去。且聖人很和善,從來不搭架子,她自己生了兩位公主,尤其喜歡女孩兒。像小娘子這樣溫婉嫻靜的,聖人必定更加愛重,隻要能得聖人歡喜,小娘子便又加了一重保障。”說著矮下聲音,偏頭湊在耳邊叮囑她,“男人在外公幹忙碌,其實咱們女人在後宅,更需好好地經營。家業、人脈、大事小情,全壓在咱們身上,對下治家要嚴謹,對上也要善於逢迎。尤其殿下這樣身份,與常人還不一樣,小娘子身上擔子重得很呢,若是能迎得官家與聖人的喜歡,你想想,對殿下是何等的助益,小娘子可明白?”


    要是換做對旁人,呂大娘子是絕對不會說這些的,但既然給他們保了大媒,聖人也很看重他們,就目下的情況看來,與他們親近一些,應當沒有壞處。加之這些話,看似貼心,實則也是口水話,像易小娘子這樣能夠支撐三年家業不敗的姑娘,自然懂得其中道理。


    果然她道了聲是,“多謝大娘子提點,我記在心上了。”


    呂大娘子笑著頷首,朝大家舉了舉杯,“來來,咱們先喝一盞,恭賀郡王與夫人大婚,也給咱們易小娘子道個喜。”


    明妝推脫不過去,這種時候說不會飲酒,隻會掃了大家的興,唯有硬著頭皮喝下去。


    婚宴的喜酒,雖是給女眷準備的,但不似家裏喝的雪花娘,連喝上五六杯都不會醉。這裏的酒入口很辛辣,從喉頭滾下去,一路火燒一樣。明妝酒量實在不濟,自己也要審慎些,後來再有人勸酒,小小地抿上一口,就算回禮了。


    大家說說笑笑,席上還有人問起靜言和靜好的親事,上京的貴婦們消息一向很靈通,已經聽說了靜好要與侯府結親。至於靜言說合的柴家,雖沒有爵位,但卻是實打實的肥缺。宣徽院分南北兩院,總領內諸司及三班內侍之籍,郊祀、朝會、宴饗供帳之儀,且南院資望優於北院,曾幾何時,朝中外戚想借著裙帶關係任職,都被言官狠狠彈劾了,因此當上宣徽南院使的都不是尋常人,靜言能夠嫁進柴家,實在可說是極實惠的一門好親事。


    “還是袁老夫人教得好,幾位小娘子都識大體,有涵養,這樣的姑娘是香餑餑,有兒子的人家不得搶著要定親麽!”


    呂大娘子唯恐明妝想起易家尷尬,立時替她周全,笑道:“我常聽說小娘子與外家親厚,所以議親的事,我寧願和袁老夫人商議。日後大婚事宜,袁家必定會過問的,到時候周大娘子也不會坐視不理,小娘子可以放一百二十個心。”


    正說著,見周大娘子端著酒盞進來,萬分感激地說:“今日小女出閣,承蒙諸位夫人與小娘子們賞臉,來赴咱們家的宴。因客來客往,難免疏忽,若有不周之處還望見諒。來,我敬各位一杯……”說著往前舉了舉,“待忙完了這陣子,咱們私下再約日子,請大家上晴窗記喝茶賞景,補了我今日的慢待。”


    於是眾人都站起身回敬,明妝沒有辦法,隻好又直著嗓子灌了一杯。兩杯酒下肚,三魂七魄簡直要出竅,勉強定住了神,接下來可再不能喝了。


    好不容易等到宴會結束,她走路有些打飄,趙嬤嬤見她這樣,忙讓午盞把人送上馬車,自己去同周大娘子說一聲,這就帶著小娘子先回去了。


    從湯宅後角門退出來,就是停放馬車的巷子,趙嬤嬤正要把腳踏放回車後,抬頭見李宣凜打著傘從巷口過來,忙頓住步子問:“李判也吃完席了?”


    裏麵很快傳出了明妝的嗓音,“李判在哪裏?”


    不一會兒就見午盞從車上下來,訕訕對李宣凜道:“李判,小娘子讓你上車呢。”


    大家麵麵相覷,氣氛有點詭異,一個喝醉的人,辦事果然不合常理。


    正猶豫不決,車廂被敲得篤篤作響,大著舌頭的人很認真地叩門,“請問,慶……公爺在家嗎?”


    趙嬤嬤和午盞耷拉著眉眼看看他,趙嬤嬤道:“小娘子今日喝了兩杯酒,好像有些糊塗了,要不李判上去瞧瞧?”


    湯宅裏陸續也有賓客告辭了,動靜太大會引人注意。好在正下雨,各自都打著傘,擋住了半截身子,他沒有再猶豫,踩著腳凳登上馬車,很快掩上了車門。


    “走。”他朝外吩咐了一聲。


    小廝趕著馬車跑動起來,趙嬤嬤和午盞便一路扶車前行。


    車內吊著小小的燈,他看見她臉頰酡紅,兩眼也迷離,正要讓她閉眼休息一會兒,她忽然問:“你做什麽不回家?”


    他微怔了下,為什麽不回家……因為他在逃避,他很怕麵對自己的內心,也很怕見到她。


    原來人的精神可以那樣脆弱,當他知道無能為力的時候,除了遠遠躲開,不去觸碰,沒有別的辦法。


    她還在眼巴巴看著他,等他一個回答,他隻好勉強應付:“我職上很忙,這兩日顧不上回去……”


    “有多忙?”她不屑地說,“爹爹那時候籌備出征打仗,也每日回來呀,上京又不用打仗,你怎麽那麽忙!”不滿地嘀咕半晌,見他無言以對才罷休,複又切切地叮囑,“以後要回家,知道麽?你不回家,我晚上都睡不好……你看我的眼睛……”說著湊近他,仰著一張繡麵讓他細看,指指眼下問,“有青影,是不是?你都不懂!”邊說邊歎氣,“你一點都不懂!”


    他見她這樣,若說內心沒有震撼,除非他是死人。


    她嫌他不懂,難道她也有她的困惑嗎?是不是她某些時候也會有小觸動,那些觸動直擊靈魂,所以她困惑不解,所以她耿耿於懷,所以她會派女使出來探他有沒有赴宴,先前的奠雁禮上,才那樣迫不及待向他示意後巷再見。


    老天爺,是他想多了嗎?他在一連串的心潮澎湃後,又忽然覺得氣餒,暗暗苦笑不迭,自己想了千千萬,掙紮彷徨不知所措,其實一切都是因為她還依戀他。


    她沒有了爹娘,沒有了靠山,在她心裏,自己是兄長一樣的存在,無關其他。自己這是在做什麽呢,一個人胡思亂想,把自己想得寢食難安,而她,像天黑該收衣裳一樣,不過是本能罷了。


    小小的車廂內,他們並肩坐在一起,她身上有酒香,那香氣讓人產生微醺的暈眩。路有不平坦,馬車顛簸一下,她就像楊柳一樣隨風搖擺,肩頭碰撞他的手臂,暢快地打上一個酒嗝。


    見他長久不說話,她又皺了皺眉,舌頭打結氣勢不減,“噯,難道我還不夠誠懇嗎?還是你想逼我求你啊?”


    他無奈,卻又不好應她,隻道:“我不便再住回去了,等過兩日得閑,把房契重新歸還小娘子名下……”


    可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她截斷了,氣惱地一揮手,“別和我說這個,我就想讓李判回家,你長篇大論……羅裏吧嗦……喋喋不休,真煩!”


    所以他究竟和一個醉鬼掰扯什麽呢,萬事順著她的意思,就沒有那麽多的糾結了。


    “好,我往後日日回來。”


    她滿意了,搖搖晃晃地說:“我有些坐不住了,靠著你,好吧?”


    他心頭一趔趄,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她,她好像並沒有指望他會答應,自顧自地靠在他肩頭,然後夢囈般喃喃:“這酒喝多了,像做神仙一樣……”


    可他卻僵著身子不敢動,怕有一點偏移,她就會從肩上滾落下來。


    小小的姑娘,沒有多少分量,但卻又奇異地重如萬鈞,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現在是真的進退兩難,戰場上懂得排兵布陣,但一身的能耐,到了這裏竟無能為力,他已經掌控不了大局了。他知道不應該,但思緒難以操控,這兩日住在衙門,整夜怪夢連連,他好像得了一場大病,病得除了潰逃,沒有任何自救的辦法。


    明妝呢,心裏倒是很滿足的,李判在身邊,就像她的大山又回來了。隻是酒後昏昏欲睡,找不到一個舒服的支點安放她那顆腦袋。前仰後合覺得不穩當,嘴裏嘀咕著:“我摟著你,好吧?”手已經穿過他腋下,把他的胳膊緊緊抱住了。


    全然醉了嗎?其實還有一點清醒,臉上熱烘烘,但心裏踏實篤定。近來不知怎麽,很是渴望與李判親近,就像年幼時常常想讓阿娘抱抱,那種感覺有癮……她是孤獨得太久了吧,一定是這樣的。


    家裏明明也有至親的人,兩位小娘啊,商媽媽、趙嬤嬤,還有午盞她們……但就是不一樣,她們是她的責任,不是她的依靠。她有時候也覺得累,過去三年咬牙挺著,李判回來了,她就變得懈怠了,想挨在他身邊,萬一天塌下來,他應該能幫她頂住。


    就像現在這樣,緊緊摟著,去他的男女有別,反正沒人看見。


    困意一點點漫溢,腦子也越來越糊塗,有好幾回險些滑落,趕緊手忙腳亂重新掛住……李判的胳膊真是堅實可靠,隔著薄薄的春衣,能感受到底下旺盛的生命力。


    然而那個被她依靠的人,這刻卻如坐針氈。


    她很熱,像一團火,自己的胳膊落入她懷裏,幾乎要燃燒起來。他鮮明地感覺到,一個姑娘的胸懷是何等滾燙旖旎,偶爾一點若有似無的接觸,讓他渾身僵直,連呼吸都窒住了。


    某些感覺開始萌芽,蠢蠢欲動,他幾乎要控製不住自己。人像懸在半空中,神思飄蕩起來,他是二十五歲的男人了,知道那是什麽。


    一瞬羞愧、悔恨、無地自容,大將軍這樣信任他,把僅剩的血脈托付給他,他卻生出了不該有的邪念,他該上大將軍靈前以死謝罪。


    可以把她推開嗎?他嚐試過了,想把胳膊抽出來,結果她卻攬得更緊……洶湧的血潮霎時拍打向他的耳膜,他隻有咬緊牙關,才能止住心的顫抖。忽然又覺得恐懼,自己怎麽會變得如此失控,如此不分場合。若不是怕驚擾了她,他真想扇自己一巴掌,這滿腦子的綺思究竟從何而起,自己還是不是人!


    可惜她對一切渾然不知,甚至嘟囔起來,“我躺下好麽?”說著就要向他的大腿傾倒。


    他一驚,慌忙把她攙住,盡量控製好語調,溫聲道:“小娘子等等,我去把趙嬤嬤喚來。”


    她勉強睜開了眼,甚是不悅,“你又要走?”


    懸掛的小燈籠不知怎麽燈芯一跳,忽然熄滅了,這小小的空間陷入巨大的黑暗裏,黑暗會滋生出很多東西來,比如妄念,比如癡狂。


    咚咚……心跳得愈發激烈,視線被切斷了,聽覺便更加敏銳。他能聽見她的每一次呼吸,甚至能聽見她緩緩動作,衣料發出的摩擦聲。她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想找到一個合適的姿勢來依靠,好像百般不能舒心,慢慢那手攀過他的脖頸,掛在另一邊肩頸,孩子般發出不滿的啼泣,“我想睡覺……”


    他無可奈何,隻好轉身摟住她,讓她靠在自己懷裏。也許是心跳太急,吵著她了,她傻傻地問:“你怕黑嗎?”


    他沒有說話,微微收緊手臂,那不是讓她借靠,是擁抱。


    很多話到了嘴邊,卻沒有力氣說出來,怕一時莽撞,斷送了以後的相處,她知道了他的齷齪心思,又會怎麽看待他?所以不要說,什麽都不要說,趁著她還糊塗,趁著她看不見他麵紅耳赤,就算是老天賞了他一時的得意也好,他知道那都是偷來的。


    她領上有清幽的梔子香,伴著一點脂粉的味道,是女孩子獨有的甜膩。


    車外雨聲大作,趙嬤嬤和午盞終於坐進了另一輛馬車。他開始期望路更漫長些,走得更久一些,這樣的夜晚不會再有了,自己的那點心思,也會消散在漫天的冷雨裏,不會有人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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