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李宣凜無可奈何, 在他母親眼裏,自己是存著私心的,她根本不懂大將軍臨終托孤,對他來說是怎樣的重任如山, 重得就如立誌攻破邶國一樣。


    不過母親擔憂, 他總要盡力安撫,於是溫言道:“阿娘, 我是受大將軍所托, 對易小娘子行看顧之責, 並未有其他糾纏。城外老宅, 我也不打算回去,和爹爹說不到一起,免得見麵就爭吵,傷了和氣。”


    姚氏自然知道父子之間矛盾由來已久,聽完愁了眉, 目光依依在他臉上盤桓, “你早前去陝州, 一去幾年不回來, 如今好容易留京一段時日,又不願意著家, 母子之間想說上兩句話,都難得很。”


    李宣凜見她鬱塞, 便挑了兩句好聽的來寬解, 笑著說:“阿娘再忍耐一段時日, 等我娶了親, 就把阿娘接來同住。”


    姚氏晦澀瞥了他一眼, “我是你爹爹房裏的人, 你爹爹還在,我怎麽能投奔兒子去呢。原本覺得易小娘子挺好,易園也挺好,隻要你自己能舒心,我偶爾過去看看你們,就已經很歡喜了,結果白高興了一場,易小娘子竟要嫁儀王……”越說越沮喪,怨懟地嘀咕起來,“早知這樣,何必心急忙慌做了點心送來!”


    李宣凜失笑,“與易小娘子不成,阿娘連點心都不給我吃了?”


    姚氏道:“是啊,新婦都不知道要的人,還吃什麽點心!”說著氣咻咻登上馬車,朝婆子喊了聲回去,真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一生好性情,唯一的一點小脾氣,隻對自己的兒子發一發。李宣凜目送馬車走遠,臉上的笑意慢慢褪盡了,轉手將食盒交給了七鬥,“給小娘子送去。”


    七鬥接過來,遲疑地問:“公子不嚐嚐?”


    他說不必了,“先送回去,我晚間再吃。”


    七鬥應了聲是,嗬腰將人送到台階前,方往斜對麵的馬廄牽了一匹馬,趕回了界身南巷。


    衙司後的校場上,新挑出來的班直正操練,這些人不久之後就要進入東宮,隨殿前司一起,護衛整個皇城的安全。有時候更新換代是大勢所趨,殿前司雖然拱衛禁中多年,但新組建的控鶴司是專為保護儲君之用,官家下令要專精,因此控鶴司逐漸開始與殿前司分庭抗禮,朝野上下暗中巴結新貴,也是心照不宣的。


    又有人送食盒進來,搖著尾巴道:“公爺,這是方宅園子新出的春盤,我家連帥命小人送來,給公爺消消閑。”


    不用打開就知道,裏麵裝的必定不是春盤。


    李宣凜道:“請替我帶話給連帥,多謝連帥一片美意,我近來宴飲甚多,胃口也不好,這春盤就請連帥自用吧。”說著便負手走開了,緩步在校場上轉了一圈,方回到衙門裏。


    人在長案後坐下來,腦子卻不得休息,想起母親剛才的那番話,不知怎麽,心頭湧起無數的不得已。究竟是什麽不得已,自己也說不上來,不過所言句句屬實,武將的腦袋別在褲腰上,家中有過武將的,必定不喜歡再來一個,若是拿出給般般擇婿的標準,武將是第 一要被排除的。


    所以上了年紀的人就是愛胡思亂想,兒子的婚事自己做不得主,看見一個不錯的姑娘,就希望能盡快定下來,總比那些沾親帶故從天而降的好。隻是可惜一片熱忱用錯了地方,最後失望而歸,臨走連頭都沒回……他笑過之後也開始自省,自己的婚事是不是應當慎重考慮一下了,一直懸著不是辦法,總要給家裏一個交代。


    朝外看看,日影西斜,下半晌過起來尤其快,好像沒忙多久,暮色就高張起來,蔓延過了半邊穹頂。


    展開的公文來不及看了,留待明日再說吧,他探手歸攏,站起身正準備回去,忽然聽見外麵傳來說話的動靜,那聲線聽得很清楚,如刀尖薄雪,是儀王無疑。


    儀王還是那樣輕快的語調,笑著和同行的人說:“這兩日我忙得很,想來拜訪你們上將軍,一直不得空。”話音未落到了門上,看見李宣凜,遠遠供起了手,“俞白兄,今日冒昧,要來叨擾你了。”


    陪同在旁的趙燈原向內引了引,“殿下請。”


    李宣凜眼裏荒寒,臉上卻浮起笑意,還禮道:“殿下哪裏話,有事隻管吩咐,何來叨擾一說。”


    儀王邁進門檻,擺了擺手道:“城外拱衛的上四軍這幾日修整,官家命我協理,我忙那事忙得焦頭爛額,今日剛回內城,想起有件事還未辦妥,就先急著來找你了。”


    他擅作戲,自己當然要奉陪,便吩咐衙役奉茶,一麵殷勤引他落座。


    兩人在茶桌旁對坐下,儀王轉頭四下打量,這控鶴司衙門建得很氣派,正堂高深,沒有兵戈之氣,兩旁列滿書架,連腳下的木地板,都打磨得能照出人影來。


    “到底是要拱衛鶴禁的,官家很為控鶴司費心啊。”儀王笑道,“早前這裏是冬藏庫,沒想到重新裝點一下,變得這樣堂皇。”


    “倉房本來就開闊,略加改動就能用。”衙役送了茶水來,李宣凜接過親自奉上,複又道,“衙門裏都是粗人,用的茶葉也不講究,還請殿下見諒。”


    “若是要吃好茶,我就邀你去梁園了,也不到你衙門裏來。”儀王含笑抿了口,擱下建盞後道,“說真的,你籌建控鶴司,上京好些有交情的都來托我,要將子侄送進班直中曆練。我也知道控鶴司嚴明,不是什麽人都能進的,能推的我都推了,但有一人,實在是不好拒絕,所以今日厚著臉皮,來向你討個人情。”


    李宣凜抬了抬眼,“殿下與我還客氣什麽,控鶴司兩萬餘人,填進一兩個並不是難事。”


    儀王頷首,笑道:“那我就不與你客氣了,宣和殿大學士的夫人有個侄子,之前在捧日軍任都尉,這幾年仕途並不順暢,得知禁中在籌建控鶴司,因此想換個衙門任職。都說樹挪死人挪活,既有上佳的機會,不想平白錯過。宣和殿大學士曾是我在資善堂的老師,老師有托,我不能不從,所以隻好來求你,不論什麽職務,給他安排一個,讓我在老師麵前交代得過去,就成了。”


    李宣凜聽罷思忖了下,“目下正好有個空缺,四直都虞侯定下三個,還有一員我正在幾人之中考量,暫且沒有特別中意的人選。既然殿下有托,那這個空缺必是要留給殿下的,明日隻管讓人到衙門來尋我,趁著組建之初,尚且好安排,若是到了大局穩固的時候,再有變動就難堵悠悠眾口了。”


    儀王聞言很是驚喜,忙向他拱手,“多謝多謝,我受人之托,原本覺得很難向你張口,你這樣公正的人,這回瞧著我的麵子徇私了,實在讓我感激不盡。”


    李宣凜抬了抬手,“殿下不要這樣說,我奉命籌建控鶴司,本就是為禁中分憂,禁中與殿下又是什麽關係,我在殿下麵前拿腔拿調,豈不惹殿下笑話嗎。”


    所以他絕對是個知情識趣的人。


    儀王眉眼間露出讚許之色來,無關痛癢的公事談完了,就該討論一下正事了,“我這兩日要向般般提親,你都知道了吧?上回聖人托了宰相夫人登門說合,易老夫人百般阻撓,今日聖人下令褫奪了她的誥封,接下來這親事議起來,應當沒有什麽阻礙了。”


    李宣凜說是,“先前我恰巧回了易園,正遇上黃門辦事,易家老夫人已經被送往均州了。我也同小娘子商議了一回,易園轉讓,本就是為了應對易家老宅的人,如今這個麻煩解決了,擇日就將產業歸還小娘子。”


    儀王緩緩點頭,“世人常說人心不古,那是因為沒有遇上俞白。你對郡公的情義,對般般的情義,我深深記在心裏,多謝你在我離京的這段時間,替我看顧般般,沒有讓老宅那幫人欺負她。”


    李宣凜笑了笑,“我曾答應過郡公,要護小娘子周全,現在殿下既向小娘子求親,那我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可儀王卻並未應承,略頓了會兒才道:“她將你視作兄長,常在我麵前李判長李判短,我知道,這世上她隻信得過你一個人,就算是我,也未必能取代你在她心中的地位。說句實在話,我十分憐惜她,她十二歲痛失父母,族親又百般算計她,外家雖然疼愛她,畢竟隔了一層,好些事也不由袁家定奪。她至親至近的人隻有你,其實你比我更清楚,她究竟有多依賴你。所以俞白,萬萬莫要辜負了她的信任,也不要辜負郡公的重托,更不必因為她出閣嫁做人婦,就不再看顧她。上京的貴婦圈子,本就是個捧高踩低的圈子,她單單有我還不夠,更需要一個堅實的娘家靠山,至少讓她不要身後空空,累了乏了的時候,還有人能供她依靠。”


    他說得很煽情,背後的野心也昭然若揭,並不忌諱讓他聽出深意,更有甚者,就是有意給他暗示,希望他能自行體會。


    眼眸微轉,李宣凜立時心領神會,“殿下放心,我承郡公的情,小娘子是我一生的責任。我是信得過殿下的,殿下身份尊貴,有文韜武略,既垂愛她,一定不會讓她受任何委屈。我隻求小娘子好,待小娘子誠摯的郎子,就是我李宣凜的恩人。隻要殿下愛重她,給她應得的富貴尊榮,他日我為殿下效犬馬之勞,願一生為殿下鎮守邊關,保我社稷萬年永固。”


    這番話,實實在在說進了儀王心坎裏,他籌謀的一切,如預想中一樣順利實行了,和聰明人做買賣,果然省力氣。


    “你我是一心的。”儀王溫存道,“我們有共同的目標,般般少時的痛苦,用將來受用不盡的榮華富貴來彌補,她會過得比尋常女子好千萬倍,請俞白兄放心。”


    李宣凜的眉宇到這時方慢慢舒展,請籲了口氣道:“郡公夫婦泉下有知,應當也會為小娘子歡喜的,畢竟這上京內外,沒有人比殿下更尊貴。她是個簡單的人,心思也單純,隻有殿下鐵腕,能護她長久周全。”


    “放心。”儀王攏在袖下的手終於鬆開了,沒有了磋商時洞察微毫的沉重,又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轉頭朝外望了一眼,笑道,“來了半日,天都要黑了。耽誤公爺下值,真是不好意思,那我這就告辭了。”


    李宣凜也站起身來,“我送殿下。”


    兩下裏緩步到了官衙大門前,仰頭看,晚霞鋪陳了半邊天幕,一棱一棱,像魚鱗、像火焰。


    儀王回身,複又叮囑了一遍,“我托付的那人,就勞煩俞白兄了。”


    李宣凜道好,趨步將儀王送上了他的四駕車輦。


    馬車跑起來,沿長街往南,很快淹沒進往來的人潮裏。趙燈原看了上憲一眼,“這儀王手伸得夠長的,已經開始往控鶴司安排心腹了。”


    李宣凜涼笑了聲,“控鶴司掌鶴禁,他怎麽能不上心,就連城外的上四軍,他都已經插手了。”


    趙燈原在軍中多年,對兵事自然看得透徹,遲疑道:“一位皇子,與上京內外兵力過多勾纏,似乎不太好吧!”


    李宣凜從熙攘的人群處調開了視線,“這就要看官家怎麽安排了。”轉身喚人牽他的馬來,時候差不多了,該回家吃飯了。


    回到易園時華燈初上,兩個家仆拿長長的杆子將燈籠頂上屋簷,不經意一轉身,忙上前來迎接,嗬腰說:“公爺回來了。”


    李宣凜“嗯”了聲,舉步邁進門檻,先回跨院換公服,兩個女使已經在門前候著了。


    橘春手裏捧著準備好的衣裳,嗬腰道:“公爺,小娘子先前打發人來過,說等公爺回來通傳一聲,東邊花廳裏的席麵擺好了,請公爺直去。”


    李宣凜道好,隨手接過托盤進內室,橘春待要跟進去伺候,險些被迎麵關上的門撞了鼻子。


    新冬和她麵麵相覷,壓聲道:“公爺是當真不待見我們,不要我們伺候。”


    橘春訕笑了下,“我聽說有人近了女色就頭暈,想是公爺在軍中待久了,所見全是男人,所以不習慣女使伺候了。”


    “那怎麽辦,將來不娶夫人了?若是光對夫人不暈,那夫人一個人伺候,豈不要忙壞了?”


    兩個女使在外麵悄悄嘀咕,嗓音壓得很低,卻也傳進了他耳朵裏。他無奈地牽了下唇角,自己將公服脫下,又換上了罩衣,隱約聞見一股青梔的香氣絲絲縷縷蕩漾開,品鑒一下,這味道好像確實十分適合自己。


    振振衣袖,扭好領扣,收拾妥當出門往花廳裏去,遠遠就看見低垂的竹簾下羅裙往來,四角懸掛的花燈從暗夜中突圍,那花廳是立體的,伴著剛起的一點薄霧,像瓦市說書人營造的一隅山海閣,渺渺茫茫間,鮮亮清晰。


    烹霜剛巧端著茶盤出來,看見他便向內回稟,“公爺回來了。”


    不一會兒那個翩翩身影便出現在門上,她穿得單薄,有種輕俏的美感,臉上掛著明快的笑,揚起袖子朝他招了招,“李判,就等你了。”


    心裏的凝重,在看見她時忽然就放下了,還有什麽是重要的呢,周全好眼下就夠了。


    他舉步過去,她引他進花廳,裏頭很熱鬧,惠小娘接過女使從食盒中端出來的點心盤子,精細地擺上桌麵,一麵招呼,“李判快坐,這就開席了。”


    趙嬤嬤拖出了杌子,“快快,李判坐呀。”


    他忽然傷感,猶記得當初在陝州,盛夏時分在院子裏露天用暮食,也曾是這樣一番熱鬧的景象。倏忽多年,物是人非,大將軍夫婦不在了,般般也長大了。


    明妝見他有些出神,往他杯裏倒了一點雪花娘,灑脫地舉杯相邀,“李判嚐嚐這酒,淡得很,適合我們這種酒量不好的人。”


    他這才回過神來,依言端起杯盞敬她,也敬桌上所有人。大家暢飲了,蘭小娘說:“往後天下太平,隻要小娘子能順順利利出閣,餘下就沒有什麽好掛心了。”


    明妝沒有將這所謂的婚事放在心上,所以也不覺得羞赧,轉頭對李宣凜道:“你差人送回來的裹蒸真好吃,糯得很呢,七鬥說是你母親親手做的?”


    李宣凜不好說裹蒸隻是打開話匣子的引子,後頭的話太荒唐,現在想來都覺得好笑,隻道:“我母親常愛做些小點心,拿來贈送友鄰。”


    可惜姚夫人過得並不容易,在座的兩位小娘覺得她應該還不如自己,畢竟無用的夫主陽壽未盡,還要繼續拖累下去。


    但別人的家事不可說,商媽媽忙轉開了話題,“明日宰相娘子大約又要來了……易家老太太給送去了鄖鄉,小娘子的婚事,如今是否該由袁家做主了?那要不要去知會袁老夫人一聲,免得宰相娘子枯等。”


    趙嬤嬤笑起來,“叫老太太過來候著大媒,那咱們也太上趕著了。況且宰相娘子最是知禮,上回是她預先派人通傳老太太的,這回想來也一樣。”


    蘭小娘給明妝夾了菜,一麵道:“易家那些長輩族親,不會又來充人形吧?”


    這點倒是不必擔心的,惠小娘說:“有了易老太太這個前車之鑒,借他們幾個膽兒,他們也不敢胡來。”


    大家心下都釋然了,商媽媽站起身挨個兒斟酒,笑著說:“且不談那個了,這雪花娘適口,來來,李判多喝兩杯。”


    然後就是說說笑笑,閑談一些趣事,明妝一心琢磨後日怎麽給芝圓隨禮,惠小娘道:“釵環首飾、胭脂水粉,還有香藥團扇,都行。湯娘子老愛搗鼓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小娘子就算送上一罐桕子油,她也會喜歡的。”


    那倒是,芝圓對貴重的東西不甚在意,但畢竟是大婚,送得太寒酸了不像話。


    明妝扭頭問李宣凜,“李判送什麽?”


    李宣凜愣了下,“我與她爹爹是同僚,同僚隨禮,送錢就行了吧!”


    明妝失笑,“是呢,我竟糊塗了。”一麵沉吟,“鋪子裏新近收了一段上好的奇楠,燒起來整條街都能聞見,回頭給她送去。”當然禮簿上不能少了一筆,該隨的禮金也一文不能少。


    一頓飯吃得家常,零碎話說了不少,因隻有李宣凜一個男人,其實夾在裏頭很不自在。


    好不容易吃完了,兩位小娘要去做她們的晚課,拜完觀音拜三清,一時也不能耽擱。剩下的女使嬤嬤們忙著收拾,明妝看看天上的月亮,“今晚月色很好,我送你回去?”


    李宣凜聞言,順著她的視線望了一眼,初六的月亮是上弦月,細細一線掛在天頂,這……也算好月色?


    不過納罕歸納罕,盛情不能拒絕,便讓到一旁,朝外比了比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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