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40章
“那兩個女使, 是我院裏的一等女使,平時辦事很利落,人也幹淨周正,所以派她們過來, 好侍奉茶水穿戴。”明妝言笑晏晏, 把手裏的匣子放在了他麵前,“李判, 留下她們吧, 小廝不及女使細心周到, 等你習慣了她們伺候, 就不會覺得不自在了。”
他還是不答應,“我這裏進進出出全是武將,有女使在,很不方便。”
明妝說沒關係,“人多的時候讓她們退下, 回東邊園子裏來也可以, 不會打攪你的。你瞧, 像昨日你多喝了兩杯, 有女使在,就能妥帖安頓你, 短了什麽,也會上我那裏要去, 不會到了緊要關頭缺這少那的, 弄得處處不便利。”
她實在堅持, 他也沒有辦法, 隻得頷首道:“那就讓她們在外間伺候吧, 近身的事, 有七鬥就行了。”
所以李判真是個潔身自好,不近女色的人啊,如今年月當上國公的,哪個院子裏沒有十個八個女使,隻有他,支使著一個半大的小廝,日子過得幹巴巴。
反正他答應留下那兩個女使就好,揭開了梅紅匣兒的蓋子往前推了推,明妝道:“蘭小娘剛做的燒栗子,你嚐嚐吧,可好吃了。”
他低頭看,那是姑娘家愛吃的瓏纏茶果,糖太多,並不合他的意,但她滿懷希冀地望著他,他也不好推辭,便擱筆淨手,捏了一個放進嘴裏。一陣香甜從舌尖彌漫開,果真如他想的一樣甜,她笑著追問好吃麽,他唯有領情,說甚是好吃。
“還有我給你布置的屋子。”明妝邀功似的領他看,“這簾子,這被褥,都是我命人新籌備的,很花了點心思,你可喜歡啊?”
李宣凜有些說不出話來,簾子是落花流水紋的,被褥是滿池嬌的,最為致命被褥還是水紅色,當他頭一眼看見這內寢,以為誤入了姑娘的閨房,就算第 二眼再複看,也依舊覺得十分為難。
抬了抬手指,他困難地指向那床被褥,“男人的床鋪,其實用不著這麽香軟。”
明妝卻不以為然,“在軍中不能高床軟枕,逗留上京的這段時間可以過得好一些。這跨院久不住人,屋子裏有生冷氣息,我讓人點了濃梅香,熏上兩日,就會好許多的。”說著扭頭又問他,“晚間熏被褥,你喜歡什麽香?我們家有香藥鋪子,但凡你說得上來的,鋪子裏都有,讓人過去取就是了。”
李宣凜在這方麵有些刻板,隻說不用了,“武將活得沒那麽精細,走出去滿身香氣不像話。”
明妝納罕地看了他一眼,“我爹爹也是武將啊,每晚安置前,我阿娘都要讓人熏被褥,爹爹就從來不曾嫌棄過。”
明妝的母親,是個溫軟的小婦人,即便跟隨丈夫去了陝州,也照樣過得十分精致。照阿娘的話說,女孩子要善待自己,那些小情調,小美好,是對活著最大的敬意。你可以過得貧寒,但不可以潦草,所以明妝也學著精致,煎茶要用惠山泉,再不濟也得是天台竹瀝水。至於晚間就寢之前被窩裏熏香,其實滿上京的貴女都是這麽做的,隻是李判家沒有姐妹,他也不注重那些細節,沒人仔細照料他,他就覺得那些小閑情,都是女孩子閨房裏的無用功。
可在李宣凜看來,大將軍被褥裏熏香,那是因為娶了親。娶親之後婦唱夫隨是順理成章的,自己現在這樣,雖說爵位有了,也離開了洪橋子老宅,但終究缺了點什麽,不能與大將軍相提並論。
不過這番心血還是要領情的,他鄭重向明妝拱了拱手,“我搬到這裏來,讓小娘子忙前忙後,實在過意不去。那個被褥……已經置辦得很好了,就用不著熏香了。”
明妝卻說不行,“ 焚香點茶,掛畫插花,這是上京最時興的東西,你要是覺得不耐煩,我替你張羅。選一款合適的香,不要太甜膩的,不要太辛辣的……青梔好不好?香味既高潔又凜冽,用在你身上香如其人,一定很相稱。”
不知她是有意恭維,還是肺腑之言,這話像清風過境,在平靜的湖麵上掠起了綿綿漣漪。他抿唇笑了笑,“我就當小娘子在誇我吧。”
可見馬屁功底還算過得去,明妝將手背在身後,微微擰動著身子,考慮火候差不多了,是時候澄清一下剛才的小誤會了。
覷覷他,他的目光還在室內新鮮的布置上流連,她輕輕喚了聲李判,“先前你來花廳的時候,我正和兩位小娘閑談,你……聽到我說什麽了嗎?”
他明白過來,就是那句不嫁儀王就嫁李判,讓她提心吊膽了半日吧。說實話,他當時乍一聽,確實心頭震動,但震動過後也不過一笑了之,怎麽能把孩子的玩笑話當真呢。他受大將軍臨終托孤,答應過要像兄長對待妹妹一樣看顧她,有時候她隻是脫口而出,從未深思熟慮過,他如果和她較真……有多少話經得住仔細推敲,推敲之後,還能自在相處嗎?
因此他說沒有,“我一來,小娘子不就看見我了嗎,我並未聽見你與兩位小娘說了什麽。”
明妝吊在嗓子眼的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裏,暗道還好、還好……還好他沒有聽見,那種糊塗話,聽見了怕是要嚇出病來了。
自己對於李判的感情很複雜,以前遇見麻煩的時候想托他解決,總是獻媚地喚一聲李判哥哥,但在她心裏,他比哥哥更有威嚴,即便他從來沒有高聲對她說過話,但當他站在麵前,會給她無形的壓迫感,她既依賴他,又畏懼他,既想親近他,又小心翼翼害怕得罪了他。剛才那句無心之言要是被他聽去,他一定覺得她不夠矜重,也許心裏還會低看她。一想到這個,簡直五雷轟頂,越想越悔青了腸子,不知要準備多少掏心窩子的話,才能彌補這句戲言。
她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了,正兀自慶幸的時候,迎來他專注的目光,帶著一點揶揄的味道問:“小娘子和兩位小娘談論了什麽?難道是在談論我?”
“不不不……”明妝慌忙擺手,“就是……就是說起爹爹小時候的經曆,還有……讓蘭小娘給我做燒栗子。”
這個話題千萬不能繼續,說多了容易露餡,忙話鋒一轉,提起五日之後芝圓和高安郡王的婚宴,殷勤地問他,“你是去郡王府赴宴,還是去樞密使府上?”
上京達官貴人之間的聯姻,通常賓客是要兩邊隨禮的,然後家中兵分兩路,兩邊吃席。但因李宣凜沒有成婚,拆分不出另一個人來兩頭周全,隻能擇一家赴宴。明妝想著,他是李家宗親,大約是要去郡王府的,不想他沉吟了下,說去樞密使府,“我與湯樞使有軍務上的往來,郡王府那頭,自有我父親和嫡母出席,我就不必過去了。”
明妝聽了大喜,“我也要赴湯家的宴,正好可以一塊兒去。”
他見她高興,心裏自然開闊,順勢應了聲:“那可真是巧了。”
巧嗎?其實有些巧合可以人為促成,他知道她要赴湯家的宴,婚宴上人多嘴雜,不知又會遇上什麽樣的事,雖說不能時刻看顧她,但若她有需要,自己可以隨叫隨到。
剖析一下內心,也許是有些照拂過頭了,但目下他沒有私事,替大將軍守護好般般和易園,就是他全部的責任。般般年輕,很多事想不透徹,一味急進蠻幹,譬如與儀王的婚事……自己眼下不便說什麽,暫且含糊著,隻要謹記大將軍遺言,不讓她受苦,不讓她受委屈就行了。至於姻緣,現在論斷還太早,將來他自然會替她物色一門好親事,讓她無憂無慮過一輩子,到了那時,自己就可功成身退了。
轉頭望她,他狀似無意地問:“儀王殿下當日赴哪家的宴,他可曾和你商量過?”
明妝搖了搖頭,“我好幾日不曾見過他了,宰相娘子登門提親碰了一鼻子灰,他那頭也沒有任何說法。”
他嗯了聲,“想是職上事忙吧。”一麵說,一麵又留意她的神情,溫聲道,“關於儀王殿下在朝中與官家麵前的處境地位,小娘子了解多少?”
明妝道:“據說在朝中的口碑很好,他是辦事皇子,諸如鹽務水務,包括上年道州兵諫,都是他一力平息的,連先前的豫章郡王聲望都不如他,因此官家才賜了王爵,他是諸皇子中爵位最高的……”說著語速漸減,遲疑地瞅了瞅他,“難道不是麽?”
李宣凜神色如常,緩聲道:“儀王這些年的聲望確實經營得很好,不過父子君臣不像民間,官家對他多少還存著幾分考量,我希望小娘子也一樣。和他的親事,接下來還會再議,我若讓你別答應,想來你不會聽我的,但我有一句忠告,請小娘子務必要記在心上。”
他的話在明妝心裏向來有分量,她見他語氣肅穆,忙定定神道是,“李判有什麽話隻管說,我會謹記的。”
有些難開口,但不得不提,他微微握了握袖下的拳,硬著頭皮道:“望小娘子恪守禮法,在成婚之前不要與儀王過於親近,你能做到嗎?”
明妝呆怔過後紅了臉,但饒是如此也沒有扭捏之態,那雙眼睛愈發明亮,堅定應了聲好,“我答應你,絕不越雷池半步。”
他舒了口氣,忽然提出這樣的要求,實在有點不合時宜,他知道她很局促,自己也覺得有些尷尬,怎麽緩解這種尷尬呢,隻好勉強又指了指內寢,“這個擺設……看久了居然覺得很不錯。”
明妝得意洋洋,“那當然,我可是花了好大的工夫來布置的,就是前廳那個屏風不太合我的意,等過兩日去瓦市上重新挑一個換上就更好了。”
說著從內寢退出來,廊外的春光暖暖灑進門檻,她站在菱形的光帶裏,臨走又問了一句,“我這兩日要做新衣裳,要不要也給你做兩套?”
李宣凜說不必,“前日已經上成衣鋪子定做了幾身,剩下的去老宅取來就是了。”
明妝聽了點頭,這才提裙邁出門檻,帶著貼身的女使往月洞門上去了。
他一直目送她,春日融融,萬物生發,柳條抽出嫩芽,遷徙的燕子又飛了回來,在園子上方悠閑地盤旋。年輕的姑娘,裙角與春風共舞,那纖細的背影是淡淡的一襲水色,分花拂柳前行,轉眼融進了熱鬧明媚的畫卷裏。
可惜自己已經很久沒有作畫了,手腳生疏,筆頭子也不甚活絡,否則倒可以將這美好畫下來,多年之後再看,也是一段精致的回憶。
收回視線,他輕歎了口氣,現在的一切平靜從容是他想要的,隻是不知道為什麽,心頭總有細細的一線拖拽他全部的注意力,比當初攻下邶國還要令人身心俱疲。
書案上展開的陝州奏報,也有些看不下去,腦子裏空空的,開始懷疑她這一來,是不是把他的步調打亂了。
正心神不寧時,七鬥進來回話,說:“殿前司指揮使打發人來送帖子,晚間邀公子到潘樓赴宴,有兩個人要向公子舉薦。”
若問他的心,今天哪裏都不想去,也不想費力應酬,然而控鶴司和殿前司頗有淵源,於公於私他都必須賞這個臉,隻好打起精神應了,複又吩咐七鬥去老宅,把那些來不及帶走的東西都取來。
七鬥道是,領了命出去承辦,見張太美在邊門外閑晃,忙招呼了聲,“公子吩咐,上洪橋子院裏運東西。”
張太美高呼一聲得嘞,就要過去趕車,七鬥攔在前頭叮囑了一句:“大娘子知道了,八成又要夾槍帶棒數落,你莫和她說什麽,隻管把東西運來就是了。”
張太美嘁了聲,“還用你來教?我們做下人的不管主家那些恩怨,和我說,斷乎說不上。”然後搖晃馬鞭敲了敲車轅,往禦街方向去了。
從界身南巷到洪橋子大街,要橫穿整個內城,須得走上一段時候。出了宜秋門,要是兩眼頂用,老遠就能看見李家老宅。
說是李家老宅,如今可要稱作開國子府了,雖說門庭還是那樣的門庭,但規格上去了好幾等,如今那些女使婆子出門,臉上都比往常光鮮。
馬車停到門前,門裏的小廝追出來趕人,“去去去,當這裏是雜街瓦市,什麽車都往這裏停靠……”忽然見張太美探出了腦袋,哎喲了聲,“我還以為是誰,大水衝了龍王廟了。”
張太美從車上蹦下來,譏嘲道:“了不得,真真雞犬升天了。”
小廝嘿嘿笑了兩聲,“都是主母吩咐的,我們隻管辦事就對了。”頓了頓問,“怎的,回來有事?”
張太美拿眼一瞥他,“張老爺辦事,還得知會你?”說著一振袖,大步邁進了門檻。
裏麵候命的婆子早就通傳了唐大娘子,張太美還沒下抄手遊廊,就見唐大娘子站在桂花樹下,乜著眼等他自來回稟。張太美暗呼一聲倒黴,隻得拐下廊子,堆著笑臉到唐大娘子麵前叉手行禮。
“有錢置宅院,沒錢置家什?”唐大娘子蹙眉道,“又派你回來往外運東西?李家縱是有金山銀山,隻怕也要被你們搬空了。”
就是無處尋釁,逮住了機會要刁難刁難,言語上詆毀兩句也痛快。
張太美心道這老李家就是個空殼子,說得有萬貫家財能供人搬運似的。但心裏這樣想,嘴上卻不敢這麽說,陪著笑臉道:“公子讓小人回來收拾衣裳細軟,以便換洗,並不是要搬別的東西。”
唐大娘子哼了聲,“還是個禦封的公爺,辦事荒唐成這樣,我都替他臊得慌!那易園如今換了匾額沒有?什麽時候換成慶國公府,我們也好過去住上兩日,受用受用。”
張太美唯唯諾諾,“大娘子,小人隻是奉命辦事,您若有什麽吩咐,派人給公子傳話,比責問小人管用。”
這下賤奴才拿話堵她的嘴,唐大娘子又重重哼了聲,陰陽怪氣道:“我哪兒敢呢,他如今官威大得很,我這個做嫡母的是管不了他了。”見張太美閉著嘴歪著腦袋,就知道多說也無益,和一個下人,有什麽好囉嗦的。
“去吧去吧。”唐大娘子不耐煩地打發了他,轉身回到上房,心裏萬般不舒坦,便讓女使找了李宣凜的生母姚小娘來。
姚小娘閨名叫姚存意,娘家也是讀書人家,不過家道中落,父親到死是個秀才,家中兄弟姐妹又多,不得已,把她送進李家做了妾室。
二十多年謹小慎微地活著,已經磨光了她的棱角,即便現在她兒子給她掙了個容城郡君的名號,在家的地位也依舊沒有任何提高。進了上房,低眉順眼上來行禮,“大娘子喚我,不知有什麽吩咐?”
唐大娘子偏頭指了指一旁的圈椅,“坐吧,叫你來,是為了說說你那好兒子。”
姚氏聽了,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隻是依言在圈椅裏坐下,例行公事般問:“可是二郎有哪裏做得不對,惹得大娘子生氣了?”
這話聽得耳朵裏起繭子,唐大娘子卻依舊要應她,長籲短歎著:“自打他從陝州回來,做的那些事,沒有一件讓我稱意的。郎主昨日還對我發火,說勒令他娶親之前不許在外建府,他倒好,不聲不響把易園給買下來了,全然不顧他父親的臉麵。我還勸郎主,買了就買了,生米都煮成熟飯了,還有什麽話說,可那園子要是改成了國公府,倒還說得過去些,結果你瞧,到今日匾額都沒換,裏麵照舊住著密雲郡公一家老小……噯,我就不明白了,二郎買這園子到底是為什麽?別不是上趕著入贅,給人家做上門女婿去了!”
姚氏嚇了一跳,“大娘子快別這麽說,我料他是顧念易公的恩情,格外照顧易家小娘子,哪裏有入贅的意思!咱們家如今隻他一個,全家都指著他呢,他要是胡來,那……那……”
那什麽?這啊那的,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唐大娘子對這姚氏算是無話可說了。
細想想,滿腹牢騷,唐大娘子從她臉上調開了視線,嘴裏嘀咕著:“不尊父母之命,也不奉養父母,官家賞了那些錢,咱們一個子兒都不曾見著,怕是全填了易家的窟窿。那宅子購置了好幾日,你幾時聽他說請咱們過目了?我看他就是個倒插門,你就不必為他說好話了。”
姚氏束手無策,“那大娘子說怎麽辦?他雖是我肚子裏裹出來的,畢竟記在大娘子名下,還是要大娘子做主才好。”
唐大娘子冷笑連連,“他眼裏有我這嫡母,我豈不燒了高香了!那日剛買下易園,回來就說了,易園是恩師老宅,裏頭還供奉著恩師的靈位,外人不宜驚擾。咱們都是外人,隻那易小娘子是內人……嘖嘖,可不是要成內人了麽!”
姚氏聽了,竟去琢磨起了那位易小娘子,不知是個什麽模樣,性情好不好。
唐大娘子見她走神,就知道別想從她嘴裏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還得自己發話,冷聲道:“明日抽個空,去界身南巷一趟,咱們自家的產業,還不興咱們自己去瞧瞧?”
姚氏聽了連連說好,園子不園子的還可另說,最要緊的是去見那易小娘子一麵。二郎不聲不響,心裏最有成算,眼光也高得很,既然如此顧念易家,想必那易小娘子一定非同凡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