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恩怨暗生:埋怨眼光強過曙光
第五章 恩怨暗生:埋怨眼光強過曙光
恢弘鮮豔的大木門下,陳應坐在圖騰像旁,腳邊的煙蒂都快堆成山了,隨身帶的煙還剩三支,煩躁肉眼可見,她抬頭看著眼前用漢語和本地語刻的“景族文化中心”,旁邊緊鎖的大門,道路盡頭亦沒有可以期待的影子,今日漫長的等待應該是無結果可言了。在電話裏被劉歌訓了一頓的段星河委屈的蹲在大門門檻邊。
烏雲滾滾,空氣沉壓,蟬鳴靜止,隻有水流聲漫過耳際。
成五月靠在藤椅上,嘴裏銜了隨手拔的草,段星河站在一旁,胖胖的腳不安地抖動著,他左望望成五月,右望望陳應,最後表情委屈地朝成五月喊了喊。
“五哥,,”
“閉嘴!”成五月啐了嘴巴的野草,嗬斥住了段星河,他勾起身子瞥了一眼陳應。她沒有停止過抽煙,一點兒眼神都沒給成五月,這女的還真的是死倔。成五月有點後悔被木尚激將後下的決定了,但更怨恨的是自己心底那股小小的好奇心,六天前就不該犯賤自己跟著來。
六天前。
第一次工作安排會後,眼下最棘手的任務就是堪景,作為一部低成本公路短劇,最需要搞定的是場景確定。預案裏最遠的拍攝地選在離市區三百公裏之外,陳應和劉歌商量先花一周把周邊取景地敲定,然後再跑到最遠的地方堪景,最終實景和搭景結合搞定所有場景。
清晨八點,太陽熱烈得像是發瘋了。陳應啃著麵包在大廳等著司機。突然間幾聲“滴滴”鳴笛聲,她抬頭往外麵看去,成五月靠在車門前向她倆招手,黑色的衝鋒衣套在他的身上顯得精瘦幹練,袖子上的熒光色標簽正好反光到他的墨鏡上,還是那頂鴨舌帽,端端地扣在腦門前,妥妥帖帖的,幹活的氣質太濃厚。
劉歌帶著疑惑送陳應走到車前麵。
“成指導你咋來了?我安排了司機啊,這兩天第一批設備要來,木總說設備這塊您要盯?”
她跟段星河一周前就對好了勘外景各種事項,攝影團隊這幾天本該留在市裏和跟機老師檢視設備。
“有跟機員在,不用擔心。”他把車門打開,輕輕欠身,理由充分,不容反駁。
夏夜裏燈火通明的工作室推開門就是一片綠意籠罩的庭院,蟬鳴把小院填得滿滿的,母親在樓下看電視。成五月三年前回到家鄉征求母親同意把家裏二樓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室。被綠植包裹的二樓工作間,成五月駁回了木尚想要他跟著去堪景的提議。
“我留在市裏等設備,幾個小朋友手生,地方上老段也比較熟,他跟著去就行。景點那邊對接的人員老段和我都有提前打好招呼,她們去現場對就行了,導演不是還帶上美指了嗎?要不了這麽多人。”
木尚頓時不悅,他喝了口段星河做了青檸綠茶,看著滿不在乎的成五月,眼睛裏全是著急。他目的明顯,每個環節都需要掌控,但項目目前的推進狀況,顯然沒能如他所願,對項目失控的焦慮彌漫了他的思緒。
“老五,他們質疑的可是你的技術。”
木尚殺人誅心,他想起當時在北京開會時的情景,劉歌無心的一句“常識都錯了”,像是緊箍咒一樣,時常徘徊在耳邊。他做了半輩子事,很少被人明目張膽地質疑判斷力,再怎麽說成五月和段星河都是自己挑選的合作夥伴,他信心滿滿,豈能容許幾個黃毛丫頭來下論斷,桀驁的男性權威就這樣被輕飄飄地挑戰了,他一萬個不服氣,而後陳應那句“錯都在導演”,也並未起到緩解作用,隻會讓他認為對方不止不滿意自己挑的骨幹,甚至連基本的審美都缺乏。
作為出品人兼老板,木尚的訴求是希望成五月作為本地團隊領頭代他壓一壓北京合作方,這個項目說大不大,說小也不算小,雖說雙方都是出品方,但項目首先是他帶起的,且先期策劃裏全倚靠成五月和段星河才能順利拿到本地宣傳口的文旅資源,北京的執行團隊不過是站在他們肩膀上行事,自是不能越過於他們。甚至應該聽命他們,在木尚的口中,陳應和席老師不一樣,席朗敦厚老實,萬事可得商量。陳應明顯不是,她不可控因素太多了,主意又多又正。
“陳應對你之前那片子判斷是常識錯了啊,狂傲得不行,席朗還這麽器重她。”木尚複述了席朗團隊在北京對片子的評價,他誇大其詞,似乎找準了可以拿捏成五月的七寸,一個項目裏兩個重要的角色當然需要製衡,於情於理木尚都需要有重要角色站出來牽製住陳應。
聽到這裏成五月停下了手邊事情,回想起視頻通話裏那姑娘說話條理清晰,中氣十足但也知書達理,看著是個好接觸的性格,甚至在見麵的時候也很得體。狂傲得很?倒是沒怎麽看出來,他拿左手搓了搓右手指尖,木尚見狀又繼續說道。
“我們是合作方,但現在所有內容創作全是他們說了算,每次聊這個就拿平台壓人,這樣發展下去,我後續還怎麽推自己的 IP 和演員?”麵對成五月,木尚全是實話。
“這些,你們在北京沒達成一致?”成五月摁滅了煙。
“我一個人能說得服一夥兒嗎?嘰嘰喳喳小十張嘴,他們聯合起來我想說啥都說不出來。”木尚賣起慘來,“再說了,陳應是一女導演,你跟段星河跟去,還能幫我壓壓風,我做這個項目可不是給她和席朗做嫁衣的,得推推我們自己的人,這點你也應該很清楚才對。”
成五月停住來拿煙的手,他被說服了。
“我去一趟就是了。還有,木哥,這事兒跟女不女的沒關係,就事論事。”
“好啦好啦,知道了。”
聽到成五月答應下來,木尚趕緊擺出笑臉,一副得逞模樣:“這就對了嘛,老五,給她看看你專業的一麵,之後開機起來也不會事事都壓著你嘛。”木尚高興地咕隆咕隆喝光了手邊的檸檬汁。安排好了之後他站起來身,拍拍雙手,推開紗窗門,挪步朝前,一副勝券在握的模樣,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對著沙發上一直沒啥言語的段星河輸出一大段,訓斥他趕緊提高業務能力,否則出了問題,誰也替不了你挨罵。段星河一臉苦相,跑人情世故他在行,但要是坐在電腦當“表哥”那真是著實要了他的命。一想到劉歌凶神惡煞一針見血的訓斥,段星河隻能撅著委屈的嘴兀自打開了電腦上塵封了很久的文件夾,不停地敲敲打打。
成五月並沒有回答劉歌,這事兒說來說去確實木尚自己搞出來,他釋放善意,先把順路買的果汁遞出去。劉歌克製住翻白眼的衝動,她不喜歡事情在自己的職責範圍內失控,連珠炮似的發問:“那我安排的司機怎麽辦?你們有新的安排要提前通氣啊,不然我怎麽統籌安排啊,一個組裏大家都這樣,亂了套就?咱們開會可沒說不按統籌辦事的哦。”
段星河口齒不利,一時隻能任她開炮,哪能都怪他,是木尚不讓他說的!冤得他抓耳撓腮。劉歌的敵意過於明顯,成五月心裏升騰起一股不悅,按照工作程序導演和攝影師一起堪景毫無逾矩,木尚的要求不算過分。成五月臉沉下來,語氣有些發冷。
“你一個一個問啊,跟開炮似的。老段安排的司機去幹其他的活兒了,這兒山多路況雜,不敢讓你們出事。”成五月當然知道如何搪塞過去,場麵話張口就來。陳應不想大家吵架,搞好團隊氣氛很重要,隻拍拍劉歌的肩膀,劉歌又跑到段星河麵前嘰裏呱啦說一堆。
成五月率先鑽進車裏,表情微微皺起前窗打開不耐煩地催促著,劉歌的白眼終於翻了出來,隻叮囑了陳應重要事宜就揮手道別迅速遁回酒店,必須得找席朗規整一下,陳應見狀隻好上車。前後一看,沒有滕然,昨日吃飯時聽見他說要跟著一起堪景,便順口問了一下。成五月麵無表情地表示他之後自己開車過來。隨後便冷漠開始履行自己的司機任務。
陳應著實有點莫名其妙,這發的哪門子的脾氣,不友好的氣息實在過於明顯,她眼神輕輕瞥向了前座,今日氛圍莫名怪異,一種呼之欲出的微妙敵意籠罩著陳應,比接機時更甚。想來想去毫無頭緒,便懶得再猜測,她獨自在後排忙工作,拿出 iPad 繼續做導演工作。
兩人都沒有刻意客套,除了導航聲,車上安靜極了。成五月想起那晚木尚的一番話,他的確對陳應生出了隱隱的審視,對狂妄的人能有啥好感,當初在北京見得太多了,都不過是半桶水響叮當。那晚之後,他甚至做好了要對付一個要求高、大嘴碎和雞毛事兒導演的準備。但在第一天見麵之後,陳應的工作狀態良好,溝通態度適宜。並沒有看到木尚口中那個“狂妄固執的小惡女”。但她有著大城市打工人的典型問題,拚命又較真,工作起來非常沒“人性”,對和內容相關的部分要求非常嚴苛,本人也盡職盡責,從劇本打磨、人物造型、美術設計、聲音設計甚至後期剪輯的風格,都聽見她在會議上不停地給大家輸出。前期籌備會議的幾天,成五月往酒店跑得勤一些,回回都能看見她跟席朗、美指、和聲音導演討論著各種工作細節,偶爾也會問問他的意見。
於是,成五月對這次混雜著複雜目的的堪景工作也生出幾分奇妙的懸念。
車平穩地開出市區,州府選景在一處城市邊緣的少數民族聚居處,距離酒店不過十幾分鍾的車程。
一下車,陳應就被金光閃閃的大門和成叢成簇的芭蕉林勾得走不動道了,大夏天的,眼睛裏被潑了一盆綠意,噪點全降了。她拿著劇本跳著進了綠色的世界裏,全身心投入到場景匹配中,不再理會莫須有的情緒纏繞。
片子裏男主的家,戀愛的地方,好像這片也行,那個景也好看,到處都可以啊。她被美景吸引,立刻忘了剛剛兩人並不融洽的氛圍,把墨鏡一扶,驚歎的聲音大了很多。
“哇,這地兒好漂亮啊,好用,人少還省錢。”她由衷地感歎道。
聲音拉高了八個度,成五月看著有些不一樣的她,嘴裏不停地評估著場景的適配度,考慮到攝影器材與聲音設備的支持,哪些實景可以更省錢,一刻不停地錄音做著筆記,拍照記錄。
不是個草包導演,成五月看出來了,情緒也消化了少許。本以為隻需要一個小事先把景采了,哪成想陳應的工作有些過分細致,采景時間延長了快半小時了。陳應最後繞到村子盡頭的一個小廣場上,一棵茂密的菠蘿蜜樹給小廣場遮得嚴嚴實實,一陣風吹來,半熟的菠蘿蜜香味四散開來,陳應小跑兩步到樹幹旁邊,對著樹幹比劃了一番,“讓滕然嘴叼著玫瑰花”,她手臂圍繞著樹幹,一邊走一邊說,模擬著劇本裏的動作,進入到滕然的角色之中,憨笑快要出來。
成五月看著取景框裏裏蹦蹦跳跳她,全身每一個器官都在協調運動,陽光從茂密樹葉漏過下來的光星星點點地打在她臉上,十足認真,成五月些微被她感染到,調整情緒吸完最後一口主動問道是否需要試一遍景。
陳應環顧了一下四周,男主角滕然還沒有到現場,“等等滕然吧。”她回頭回應了成五月,不複自己一人時那般亢奮。成五月感受到了那股冷淡下來的情緒,實在太過明顯。
“你站那兒,我試試鏡頭。”
成五月執拗起來。陳應沒懂他的操作。
“站那兒啊,導演。”
成五月如無其事地往前逼了兩步,陳應有點避之不及,靠在樹幹上,腳下還是坑坑哇哇的石子兒,右手一時間沒有找到著力點隻能偷偷摸摸地摳住了樹皮。成五月站在陳應麵前,他隻比陳應微微高一些,她略微揚下頭就能看到他擋在取景器後的眼睛,陳應退無可退,被扣在了樹和他之間。
“這邊鏡頭就這麽搞吧。”成五月舉著鏡頭懟著陳應的臉:“專業人士認可嗎?”
陰陽怪氣!對峙的敵意再次彌漫在兩人之間。
“大機器上了不需要懟這麽近的,成指導。”她有點被激到,嘲諷語氣不覺就泄漏出來了。陳應眉頭緊皺了一下,她直視著鏡頭,取景框後麵的人縮著肩胛骨,一動不動,風穿過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三秒之後,成五月依然沒有變化,陳應臉色垮了下來。
“成指導,要是勘景太累了,您留在市區吧,讓師傅載我過去就好了。”聲調持續冷下來。
“導演,您客氣了,我還是得在,多學習總是好的,再說份內工作。”他還是頭都不抬,語調伴隨著稱呼發硬。說實話陳應有點生氣了,這完全是帶著情緒工作,對方氣定神閑,挑釁味兒十足。她別扭感越來越重,恰恰劉歌和席朗都不在身邊,隻能使勁壓住要爆發的衝動。
“幹嘛呢?”滕然跟著他的夾腳拖鞋吧嗒聲音一起到來:“也不等演員到,你倆就開始了。”成五月聽到聲音後退後半步,陳應迅速從成五月與樹的包圍圈中鑽出來,滕然近身後,成五月才算是收斂起那副咄咄逼人的範兒。
火算是明著點燃了。
晚上,陳應好懸能逮住沒夜遊巡城的欒恩玫,說起這些煩心事,欒恩玫大罵她擰巴,現在是越活越回去了,怎麽連當初跟左書真對罵的勇氣都沒了。陳應掛了電話不得不認慫承認自己以前都是仗著某人保護,現下接了這攤子事兒也隻能自個兒硬著頭皮上了,這共事的氣氛從一開始就這麽令人焦頭爛額,不知道接下來會有多難的關卡,陳應捂著額頭在床上翻來覆去,不知所解,孔雀燈飾明明暗暗,她使勁壓住這些壞情緒,狠命關燈,一股腦昏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