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燈籠
第二十章 燈籠
日頭已漸漸落了下去,臥房內沒有點燈,卻有屋外廊簷下掛著的燈籠紅光隱隱地透進來。
秋夜本是微涼的,但因有這暖暖的光暈籠著,便也不覺得寒了。葉南枝睡不著時,便愛盯著那燈籠的影子看,大紅的顏色總是會叫人回想起許多歡喜的事兒來。
譬如,師爺壽辰那日,不僅他們的院裏掛了許多燈籠,連戲園裏也張燈結彩了起來,比年三十還要熱鬧。
壽宴吃到一半,師哥便拉著她的手去看放花。
那些煙花爆竹是師父給師爺送的壽禮,老人家喜歡熱鬧,師父便托了一位做煙火生意的戲迷從蘇南進購來的。爆竹八萬響,煙花色五十,都是滬上有頭有臉的人物講排場時最喜用的。
師爺的家院外,圍了一圈的街坊,大夥兒難得見著這麽新奇的煙花。
她緊緊地攥著師哥的手,從人群中擠出頭來。
站在正中間的,是給這煙花點火的人。那人的模樣,她到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是比戲文裏降了紅鬃烈馬的薛平貴還要威風凜凜。
隻見他手裏夾一支燃了一半的紙煙,彈了一長截的煙灰,而後緊嘬一口,讓煙頭的火光更燦一些。
師哥在她身後,用雙手捂住她的耳朵。
“嗖”地一聲,煙花裏的火藥衝破紙殼,升到天上。再一聲震天的巨響,便有一束束的流光劃過天際,而後悄無聲息地隕落。
紅的、綠的、金的光,交錯更迭,好看卻短暫得令人慨歎。
師哥說:“多好啊,熱熱鬧鬧的。丫頭,等成婚的時候我也要弄這麽些好看的煙花,你說好不好?”
葉南枝聽了,羞澀地點點頭。
最後一束光在天空中黯淡了下來,她揉了揉眼,再睜開,發現周遭的一切都比剛才要暗了許多。隻見到那些大紅的燈籠照在每個人的臉上,都是豔羨且歡欣的表情。
其實,在師哥說那話之前,她想的是,等到她成婚時,有沒有煙花無所謂,但一定也要弄上這麽些的燈籠。因為那些煙花,她蓋著蓋頭被關在洞房裏,一定是看不到的。但那大紅的燈籠,隨處可見,便是比任何東西都要顯得喜慶的。
厲北山與她麵對麵地躺著,見她忽而微微淺笑,便伸手過去攬住了她的腰。
“想到什麽了,偷偷地笑?”
他的臉上有一層茸茸的光,平日顯得硬朗的輪廓,此時竟變得柔和了許多。
葉南枝往他懷裏拱了拱,說道:“想到了小時候的事兒,師爺過壽時,有好多好多紅色的燈籠,熱鬧極了。”
這是第一次聽她提及小時候,厲北山一手摟著她,一手放在她頭上撫摸著,仿佛現下他懷裏擁著的就是一個沒長大的孩子,“看起來,你幼年時一定挺有趣的。”
“嗯,除了練功苦了點,泰半都是有趣兒的。”葉南枝說著,便抬頭看他,“二爺呢?二爺小的時候有什麽趣事麽?”
“趣事啊……”厲北山想了想,這才說道:“既然你說到了燈籠,那我就給你說個有關燈籠的故事吧。”
葉南枝點點頭,依偎在他身邊,做好了聽故事的準備。
十多年前,日俄戰爭以後,日本占領了南滿鐵路附近的區域,並且不斷擴大。
奉天城內,黑頭發、黃皮膚的已經不全是在這片國土上生長出來的人,還有那些表麵上看起來彬彬有禮,生性卻好爭奪的倭人。他們的男人喜歡隨身攜帶武器,他們的女人臉像死人一樣煞白,他們的小孩會說中國話,但當他們用稚嫩的童音說出“支那、支那”時,總是會叫人渾身不舒服。
他們從一個島國漂洋過海而來,就這樣生活在了奉天,他過他們的節日,也過中國人的節日。不知是從前就有的習俗,還是入鄉隨俗的緣故,總之,一個節日讓他們過起來,反倒比中國人還要添上許多規矩。
端陽節時,他們也會吃粽子,但是還要在家門口掛出彩色的鯉魚旗。上元節時,他們也會製燈賞燈,但他們的燈籠總是有很多根排列密集的橫骨,盡管色彩也十分濃豔,但繪在上頭的人物、鳥獸,還是能讓本地的人一眼就辨出這是不同於中國燈籠的外來之物。
那一年的上元節,厲北山 10 歲,兄長厲北岩大他兩歲,倆人都是奉天城裏少爺幫的小頭頭。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哪怕是在孩子團裏,這話也是一樣。
厲北岩自小鬼點子多,又是那幫孩子裏年紀最大的,在那群少爺幫中自然有著威信。而厲北山雖然是那群少爺裏最不愛說話的一個,但做起事來,卻很有自己的主意,於是也有一小部分的追隨者。
就是這年的上元燈會,兩個男孩帶著他們的夥伴出街賞燈,呼啦啦的一群,看著好不威風。厲家最小的小女兒厲驍驍也跟著他們出來湊熱鬧。她一手拉著厲北岩,一手提著一盞形製精巧的走馬燈走在最前麵。小洋服一穿,小下巴一抬,模樣像極了出巡的公主。
隻是這公主沒什麽規矩,見著稀奇的玩意兒便會撒開厲北岩的手,直奔那個玩意兒去。燈會人多,厲驍驍個子又小,跑著跑著便跑丟了。
厲北山心裏著急起來,畢竟那會兒的奉天城,還不是他老子厲震霆的天下。而在這條緊挨日租界的花燈街上,不把他們放在眼裏的日本人多得是。
他和厲北岩帶著人分頭去找,把整條花燈街都翻遍了,也沒能找到厲驍驍的身影。
再過一條街就是日租界了,厲北山站定著出神,耳邊卻隱隱傳來女孩的哭聲。
“是驍驍嗎?”聽到這兒時,葉南枝焦急地問他。
厲北山點點頭,“是大哥先找到她的。”
“哎,找到了就好。”葉南枝鬆了一口氣,用手撫了撫自己的胸口。
“找到她時,她哭得很厲害,因為手裏的那盞走馬燈被人換了一盞。”
“被人換了?”
“嗯,被人換成了一盞日本燈籠。上麵畫著一隻豬,還寫著‘支那’二字。”
葉南枝聽到這兒,那隻剛撫過胸口的手,越攥越緊。
厲北山把她攥緊的拳頭握進自己的手心裏,臉上浮起淡淡的笑。那笑,帶著無奈,也帶著對自我的嘲解。
他揉了揉她的頭,說道:“你吧……傻得就像我小時候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