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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母親

  第十七章 母親

    陽光照不進的木質小屋,是這座華麗教堂裏最樸素的一處存在。可這間狹小又晦暗的木屋,卻是擁有最多秘密的地方。


    它所承載的秘密,一點也不亞於一個國家的情報機構,而它的保密程度,甚至比那些情報機構還要嚴密。


    那些前來教堂傾訴秘密、誠心懺悔的人們,無一例外都是出於自願的心理。這讓他們所吐露出的心聲,遠比用刑罰逼迫才不得已說出的話更加切實可信。


    天主教法典第 983 條說:告解聖事的秘密不容侵犯,作為聆聽告解的人,不得以語言或任何方式及理由揭發懺悔者。


    於是,包容罪惡,渡人過河,便是坐在小木屋裏傾聽聲音的神父所要遵守的最基本教義,不容辯駁。


    厲北山不是神父,也永遠做不成神父。他若是想從葉南枝的口中得知某些事情的真相,便隻能靠逼迫。而通過逼迫得來的“真相”,往往都是半真半假的謊言而已。這點,他可能並不清楚。


    “你知道自己剛剛說的話,很可能會讓你丟了性命嗎?”


    他放在她腰間的手又掐緊了一點,葉南枝卻忍著痛,眉頭也不皺一下。


    “我的命,對二爺來說不值一提。但我的身份,對二爺來說,還是有用得著的地方。”


    “葉南枝,你到底知道些什麽?”厲北山顯然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他不得不承認,她的精慧,是自己所認識的那些女子中任何人也不曾有的。她不僅深諳如何討好他的方法,並且清楚地知曉他身上那根刺的所在。


    “我知道的,也許比二爺還要多那麽一點。”葉南枝說這話時,眼裏流露出了淡而遠的哀傷,這是厲北山鮮少能在她那雙眼睛裏看到的東西。


    他鉗在她腰間的手,莫名地鬆了。


    葉南枝如黑曜石般的瞳仁裏,閃著粼粼的波光,她說:“茉蘭師伯骨子裏的那份桀驁,是我這輩子也學不會的。”


    厲北山的心忽地震顫了一下。


    “茉蘭”,是他母親還身在梨園時所用的藝名。自從她息戲以後,這個名字便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包括她的人生,也一下從熱鬧的金鑼銅鼓聲中消失不見了。


    他沒想到,再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會是從葉南枝的口中。


    “你和她,是什麽關係?”


    葉南枝聽得出,他的聲音裏有著輕微的顫抖,那張一向剛毅的臉上,此時也顯露出了少有的怯弱。


    突然,有一絲同情在心底油然而生。不過很快,她便將這種惻隱之心強行壓製了下去。


    “我的師父常月鬆,與她是師兄妹。他們青梅竹馬,一同學戲。我師父愛她如愛自己的胞妹一般,卻一直悔言沒能在這輩子好好地保護她。他總對我說,她是嗜戲如命的人,但最後卻因為腹中的那條小生命,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厲北山扶著椅子慢慢坐下,高大的身形突然變得有些頹然。


    “你師父,還對你說過什麽?”


    “他說,茉蘭師伯太倔。既要感情上的幹淨,又不忍徹底斷了對那男人的念想。師父說,當初,若是他再堅定一些,逼著她去將腹中的孩子打掉,她又怎麽會甘心委身於像全旺那樣的男人……”


    全旺,厲北山至今還記得那男人的鬼模樣。在迎娶他母親過門時,全旺還是幾家鐵鋪的小老板。後來不知怎的,迷上了賭,又抽上了大煙。家裏被敗得精光不算,每回抽了大煙,都要將母親關起來或打,或糟蹋。


    每每聽到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聲,年幼的厲北山便恨不得衝進去,拿刀捅了那個男人。


    不過當時五歲的他已經知曉,兩方實力懸殊時不可硬碰硬的道理。


    但當母親去世,別人送來的帛金都被男人用來買大煙時,厲北山無論如何也忍耐不住了。


    於是某一天,在他看到鄰居家藥死了幾隻偷食吃的耗子以後,他決定,也要讓全旺像那幾隻耗子一樣,死得其所。


    他用母親給他的壓歲錢,到街上買了一包耗子藥。


    他躲在暗處,想要看看撒了一包藥的茶水,殺傷力是否像賣藥人說得那麽誇張。


    還沒等全旺喝下一口茶水,厲北山便聽到三聲巨大的槍響。


    全旺支棱著的腦袋被子彈戳穿,開出了鮮紅色的血花。他直挺挺地倒地,嘴大大地開著,血水、涎液從那口因抽大煙而變得糟爛稀疏的牙齒間滲了出來,連同迸射出來的腦漿全都混在了一起。


    惡臭的腥氣,比大煙的味道還要難聞。


    最終他也沒能驗證那包耗子藥的藥力,全旺慘死在他的麵前,是以一種更為直接、迅速而暴力的方式。


    年幼的他對此還有驚恐。但後來,他也以這種方式殺了不少的人,那些與他從未謀麵的陌生人,他們因為各自的利益而戰,槍口下的結局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漸漸地,他對死亡這種事已經看慣麻木。以至於他在多年以後還在回想,槍殺一個人與用藥毒死一個人相比,到底哪個來得更殘忍?


    他的思緒衝淡了葉南枝仍在繼續的話,不過他已經清楚這女孩與母親之間,有著一種如藕絲般的聯係。不過正因為這種聯係,也更加證實了她接近他是為了達到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如此,你不會還要告訴我,你我的相識仍是因為那場堂會上的謀殺事件吧?”


    葉南枝頓了頓,而後收起那副仿若說書人的姿態,異乎堅定地回答道:“是師父讓我來奉天的,他對茉蘭師伯有愧,他想讓我從此伴在您的身邊。”


    除了這句話,葉南枝所說都是真話。但因為那些過去的事太具有可信度,導致厲北山獨獨分辨不出這句話的真偽。


    他拉住她的手,輕拍了兩下,“這叫做師命難違,那你自己呢?又有幾分甘願?”


    葉南枝蹲到他的身前,用手在他的膝頭上輕輕摩挲著,“原本隻想不要名分,常伴二爺身邊便是遂了師父的心願。但沒想到的是,二爺疼惜南枝,可以枉顧身份的差別,迎娶南枝。那南枝哪裏還有不甘願的道理?”


    她的話說得真誠,眼睛卻始終沒抬起來看他一下,厲北山伸手覆住她在自己膝頭上撫弄的纖手,冷冷地笑道:“甘不甘願,隻有你自己的心知道。隻是,往後跟了我,莫要再念什麽師哥、師弟。”


    葉南枝的心驀地怔忡了一下,看來,他也不是什麽事都不知道。不過幸好,他對自己來奉天的目的,並沒有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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