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日 [VIP]
第72章 三日 [VIP]
前皇後的行蹤被發現, 正在行宮做最後的掙紮,糾聚手下的叛軍,對皇位野心勃勃。
然她的兒子趙琛卻仍杳無蹤影。
如今朝中多數大臣都已歸服太子, 隻有一些邊疆的藩王, 非要見到遺詔才肯承認新君。
這也可以理解, 那些藩王的領地大多遠離京畿,蔽塞不通, 而新君登基又是大事,沒有先皇親筆手書的遺詔, 他們恐自己會受人欺騙。
一些堅決擁護趙槃的大臣為此夜不能寐。沒有遺詔,太子一直不能名正言順地登基, 夜長夢多,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麽事。
於是有人暗中精心為太子製作了仿造的遺詔。
那日在儀景殿前,眾人已親耳聽過遺詔了,先帝確確實實就是立太子殿下為君,這是無可爭辯的事實。隻不過奸人的一場毒火,把遺詔給毀了而已。
所以仿照遺詔也是不得而為之, 並不是謀朝篡位, 隻是幫太子拿到本該拿到的皇位而已。
那份仿製的遺詔被鎖在錦盒裏,秘密送到了趙槃的眼前。
趙槃瞥了一眼便知裏麵是什麽東西。
一旦正式登基, 謀朝篡位也好,名正言順也罷,一日為帝,終生為帝, 都再無脫身的可能。
所以, 他不能打開這裏麵的東西。
……
邊疆的藩王鎮北侯前來麵見新君。
鎮北侯是兩朝老將, 曾扶持過趙槃登上太子之位。此番他也是少有的沒有遺詔也願意出兵的藩王, 請命去鏟除前皇後一黨,並願意竭力說服其他藩王,歸附新君。
但這個年過花甲、兩鬢花白的老人有一個卑微的請求。他有一個四十歲才得的老來女,癡心傾慕太子,為了太子年逾二十也不肯出嫁。
鎮北侯愛女心切,苦求太子能答應這個小小的請求。如果能得償所願,嫁女於太子,即便是為奴做妾,也此生無憾了。
而且,這並不算什麽苛刻的要求。新君將來會廣納後宮,富有三千佳麗,收下鎮北侯的女兒,隻不過是舉手之勞。
趙槃卻並沒有輕易許諾下。
他掩唇咳嗽了一聲,這幾日,渾身常常感到寒冷,有時候明明身處豔陽下卻像走在冰窟裏似的,身子每況愈下,細細想來,應該是皇後在儀景宮放的毒瘴所致。
然這毒瘴並無什麽特效藥物,他能做的,也隻是每日吃吃湯藥,慢慢拖延著罷了。
收下鎮北侯的女兒,不僅會負了那位陌生的姑娘,更會辜負了阿弗。
不收鎮北侯的女兒,又會負了江山。
這是個怎麽選都錯的選擇。
新煩舊亂,一股腦兒地包圍著趙槃,他必須在其中尋得平衡。
……
阿弗也聽說了鎮北侯女兒想要嫁給趙槃的事。
國事並不是兒女情思可以左右的,為了安定天下,看似九五之尊的帝王也要隱忍犧牲掉許多東西。
必要時刻,即便趙槃不願娶,也不得不娶。
而且就算沒有鎮北侯的女兒,日後還會有許許多多大臣給他送女人,秀女也會像雨後春筍般湧出來。
和帝王一生一世一雙人,終究是癡人說夢。
她這個太子妃隻是虛設的,真要較真兒的話,趙槃娶誰她都無權過問。而且她還主動跟趙槃提出要離開,這些事就更跟她無關了。
阿弗摸著自己的肚子。她有預感,孩子就快要降生了。
可到了這一刻,她還是搞不清她到底愛不愛趙槃。
一開始被他辜負被他強迫,她確實恨他恨得牙根兒癢癢。然這恨隨著時間,隨著平平淡淡的一件又一件小事,隨著他數次舍身救她遷就她……變得原來越淡,直至後來對他不愛也不恨,到現在,她悲哀地發現,自己真的有點在乎他了。
雖然嘴上死不承認,但聽到趙槃可能會娶別人的事,她的心瞬間地痛了一下。
還是那句話,如果趙槃是普通人,他們的前世,今生,或許都不會經曆那麽多的磨難。
阿弗甚至又像前生一樣,又傻又愚蠢地期冀著趙槃……能跟她一塊走、一塊私奔,擺脫這一切。
絕知她這想法根本是鏡花水月。趙槃不隻是她一個人的,更肩負著天下,注定要去實現他的霸業。
他的心是寬闊的大海,裝著蒼生裝著九州。可她的心卻隻有一瓢水那麽大,隻裝得下平平淡淡的生活,和一個真正適合她的男人。
所以擺在阿弗麵前的,也是個兩難的選擇。
她可以選擇留下來給趙槃生兒育女,榮耀加身,當個賢妃,永永遠遠地困在後宮。
或者狠一狠心跟過去做個了斷,雲遊四海,去一個適合她的地方,尋一個沒那麽複雜的人,和他一起吃遍天下,實現重生以來一直期待的夢想。
想想她也挺不爭氣的,就算趙槃前世曾那樣無情地對她,重來一次,她還是如此沒骨頭地又喜歡上了他。
可喜歡上了也僅僅是喜歡上了。
阿弗還清醒著,還有些自私的念頭。她不想以認命兩字就輕輕易易地委屈了自己,亦不想在與趙槃的情戀中抹殺掉自我。
她不愛在皇宮裏生活,也不愛爭著搶著苛求丈夫的寵愛。有身份地位橫在他們中間,他們永遠都不是夫妻。
思忖良久,阿弗感覺腹中一痛。
那疼痛越來越劇烈,就像有什麽東西,抑製不住地要破出。
銀箏慌慌忙忙奔進來,見狀大喊,“快來人呐,夫人、夫人要生了!”
……
許是因為中藥調理得好的緣故,也可能是宮中太醫手段高明,阿弗產子並沒像沈嬋那般受盡了千辛萬苦。
她頗為順利地產下一對雙生子,一男一女,龍鳳呈祥。
趙槃曾經許諾阿弗隻生一胎,如今卻乍然得了雙生子,不由得令人喜出望外。
他的眼睛還沒好,所以他隻能無比憐愛地抱著兩個孩子,眼瞼下淌出些喜悅又愧疚的薄霧。
阿弗睜開沉重的眼皮,第一眼看到的是趙槃。
他素來都是冷冽而又沉穩的,今日歡喜之餘,臉色竟微微蠟黃,唇色也比平日裏黯了許多。身上原本剪裁合體的玄衣,也比平時寬鬆了一圈,看上去像是這幾日過度心力交瘁。
沒等阿弗說話,趙槃便握住她的手心,款款對她道,“阿弗,謝謝你,你給我今生最金貴的禮物。”
阿弗亦笑笑。
一次得了兩個孩子,何嚐又不是她最金貴的禮物。
兩個孩子被抱了過來,分不清更像他們誰,眉眼清秀,有趙槃的影子,也有她的影子。
她弱弱地問一句,“孩子取名了麽?”
趙槃輕笑地搖搖頭。
阿弗撐著虛孱的身子坐起來,幹裂的嘴唇張合了一下,想要給孩子取個好聽的名字。
可她乍然又想起趙槃是陛下,兩個孩子都是皇室的血脈,她雖是生母,卻也不配給孩子取名的。
趙槃蒼白一笑,仿佛不用睜眼就熟識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傾,貼在她的耳邊低語,“……我們自己的孩子,我們自己做主吧。”
他話語柔和,聽來像四月裏溫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時身子虛軟無力,軟塌塌地靠在趙槃肩膀上,一邊小聲問他,“我真的可以給兩個孩子取名嗎?”
趙槃無聲地點點頭,啄了下她的額頭,“阿弗想到什麽好名字了嗎?”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給他們起個小字,大名你來定……嗯,就叫長歌和采薇。我之前從你那書房裏給他們精挑細選的,既文雅,又耐聽。”
長歌,采薇。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是唐代王績的那首詩。
趙槃頓時曉得其中含義。
她的心,不在深宮,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間。
……
阿弗生產之後的第三日,鎮北侯的獨女以進獻珍寶之名入了宮。
雖然隻是住在宮裏並未得召幸,但已是眾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舉止更得體,更有名門將女的風采。
鎮北侯曾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奮戰在與皇後叛軍大戰的前線,那位老人的懇求,沒人能拒絕。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不得不為。
趙槃並未冊封皇後,鎮北侯之女也不必來拜見阿弗。
兩個女人,隻隔著一道宮牆,沒有硝煙的戰火已經悄無聲息地燃了起來。
宮人們都在猜測陛下何時會寵幸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趙槃隻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宮裏,不曾與這位侯門之女有過多的親近,相敬如冰。
就連鎮北侯女兒的身份,也隻是進宮獻寶的“女官”,而非是什麽後宮嬪妃。
時間轉眼跳過去了幾日,諸事漫隨流水,趙槃和她的一年之約也終於到了盡頭。
算來,整整一年。
阿弗來到太昭殿。
剛要推開門,便聽得裏麵一陣劇烈的咳嗽。打開門一看,見趙槃臉色蒼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龍椅上,像是秋日裏枯黃的葉子,說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濺紅,像是剛剛吐過血。折子上,也落得點點猩紅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產那日,趙槃似乎就如此憔悴來著。
可她當時隻想著兩個孩子,並未在意,以為趙槃是普通地勞累過度……如今想來,他沾染了儀景宮那些要命的惡瘴,怎麽可能跟太醫說的那樣真沒事?
趙槃平複了一下呼吸,聽到門板細微的動靜。
他隔著白綢往這邊望了望,低聲道,“……藥放外麵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滿淚光,奔了過去,一把掐住趙槃的手臂。
“趙槃!”
她聲腔發顫,渾身每根神經都在緊繃,“你中了這樣深的毒,為什麽要瞞著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雙眼上的白綢,果見他眼圈下密布著淤黑。
這些淤黑應該早就有了,隻不過這幾日一直被白綾遮蔽,把她瞞了過去。
趙槃被陽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驚訝,隨即不悅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著嗎?”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變得渾濁不堪,如一灘毫無生氣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層塵灰似的,渙散又黯淡。
阿弗顫顫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魯地捋開袖子,看見他煞白的手臂上滿是黑紫的毒紋,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盡是血痕。
“那毒很厲害是不是,這幾日你都在躲著我是不是?”
趙槃眼皮暗沉沉地闔了闔,把袖子放下。
“你還有著咱們的孩子,”他低聲說著,“阿弗,我不願叫你擔心。而且……”
他頓了一頓,“我知道咱們的一年之約今日到了。沒事總說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纏住你一樣。”
阿弗唇線緊抿,指甲也跟著摳進了肉裏。
騙人,他之前用各種各樣的理由困著她,難道還少嗎?這會兒卻又故意不告訴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麽意思?”
“不就那個意思嗎?”
趙槃抬起頭,“你今天來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約嗎?”
阿弗沉默地站著。
不錯,她今日來,確想跟他說一說一年之約的事。
可見了他如今這副樣子,她如何還能走得安心?
趙槃等了阿弗半晌,見她不說話,苦笑了一聲,像是釋然了。
“你前幾日說的,我答應。”
阿弗心尖猛然一顫。
說來也真是諷刺,為了趙槃口中的這句話,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時日,強顏歡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聽了,卻悵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澀。
“你好自私。”她木訥地說著,一行清淚滑下,“我從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終不肯答應。如今你知道你身體不行了,才願意放手……”
趙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說得沒錯,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這等無藥可救的毒瘴,他必不會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會去把她追回來,圈在手心裏。
微微的心動,終究發展成無可抑製的喜歡,到現在成了瘋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別,他絕不會讓她走。
可是……如今卻再也不能了。
“你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幾下,撫著她鬢間被淚水浸濕的發絲,“因為,不會有人在背後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著淚水伏在他膝上,使勁兒地錘著他。
這種時候,他還說這種漫不經心的話。
趙槃思忖著,“咱們的長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帶走。畢竟……”
他要是時日無多,兩個孩子留在皇宮隻會成為旁人的眼中釘,空受傷害。
他咽下了話茬兒,委婉地說道,“還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話,就找個會善待咱們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別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們要辦婚禮的話,也別在城西,別……別叫我看見。”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長眠時眼睜睜地看著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殘忍了些。
他們還約好之後到大槐樹邊拜堂來著,說起來真是辜負了。
阿弗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他,“你能不能別再說這樣的話?你是存心叫我慚愧一輩子嗎?”
趙槃無聲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說,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別離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樣子。
趙槃指尖發涼,一時渾身都跟著顫起來。
兩人就這麽麵對麵坐著。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臉上的淚幹涸了。
她咽了咽喉嚨,“還記得一年又一百天嗎?那回雖然是你胡攪蠻纏,但我比較大度,還勉強願意遵守。”
趙槃想起往事,不禁泛起一個如煙的笑容。
“那次確實是我胡攪蠻纏了。”他慨然說著,“不過不用一百天。如果你能賠給我三天,我就很滿足了。”
阿弗喉嚨酸澀,“三天?”
他嗯了一聲,如玉般涼的手撫著她,“如果不耽誤的話,你便給我三天的時間吧,讓我也看看,你愛一個人的時候究竟是什麽樣的。”
就像他那個夢裏一樣,她對他笑,惦著他,愛著他。
哪怕隻有三日,也沒什麽遺憾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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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句出自《野望》,作者王績,唐代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