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墜落光陰(4)
第八十五章 墜落光陰(4)
那一天,墨爾本的冬天,忽然就那樣,猝不及防地來了。
天似乎在緊緊地憋著一場早雪,方墨陽和袁祥都記得,那是怎樣的一片灰白色,沉重地壓在他們的眼裏,心裏。
“這十四年來,你爸爸媽媽之所以沒有找你,還在所有的檔案記錄中將你蓋棺定論為死亡,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找,而是不能,個中原因不用我贅述了,但是你爸爸一直在追蹤方憶瀚,一直沒有放棄過要將你救回來的想法,也一直在關注著你,隻是他不能讓你知道,也不能現身……”
“那現在呢?他突然這樣出現,突然情況就變了?突然可以認回我這個兒子了?”
袁祥搖了搖頭,“不,恰恰相反……”
“你到底想說什麽?你們今天找我的目的是什麽?”
“現在的你是方墨陽,而且將來很長一段時間內也隻能是方墨陽,如果出了哪怕一絲一毫的差錯,你們不僅無法相認,還將麵臨滅頂之災,這不是危言聳聽。”
方墨陽盯著袁祥,似乎在艱難地消化著他這一番話。許久,他笑了一下,“你們想讓我成為你們的人,幫著你們對付我的養父?”
“你真的很聰明,不需要我多費口舌了,不過,用對付這個詞不太恰當,你的養父,方懷源,江湖人稱黑蛇,也許你可以用很多標簽去定義他,他對你也有所謂的撫養之恩,但對於我們來說,對於這個世界的大多數普通人來說,他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袁祥說到這裏,打開茶幾上的電腦,緩緩道,“國際刑警紅色通緝令,5A+級別的通緝犯,他身上背負的罪惡,足夠讓他下一百次地獄。”
“不用說了……”
沉默之後,方墨陽冷冷地開口打斷,“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很清楚,無論怎樣,他養大我,供我上學,我不會幫著他去害人,但是也不會幫著別人去害他。”
“看來你還是不夠清楚,不如看看這個吧……”
袁祥點開電腦上的一個視頻文件,那是一個監視畫麵,角度和清晰度都不是很好,但還是能看得出,畫麵上的兩個人,一個是方懷源本人,另外一個白發白須穿著唐裝,方墨陽認得,是義鋒的一名地位很高的叔父,從小到大,幾乎從未正眼看過他。
“懷源哪,不是我多嘴,也不是我想管這些事,那小子你還留著幹什麽,還一留就是十四年,就算有白龍王有言在先,你把他養大便養大了,就當養條狗了,現在還花義鋒錢送他去澳洲留學,你可別告訴我養別人的兒子也能養出感情來!”
“派爺,不用擔心,我想過了,義鋒是時候需要一個體麵的代理人了,幹我們這行的得表麵清白才走得長遠,為將來打算,一旦出了事也得有人做擋箭牌啊,不是別人的兒子,我還用不了這麽順手呢,過幾年,他畢業了回來就會死心塌地為義鋒賣命,您說這錢該不該花,花得值不值?養條狗也沒這麽劃算的……”
視頻播到這裏,暫停了下來。
袁祥看著方墨陽,他似乎沒什麽太大的表情,但眼波卻分明在劇烈地顫動著,雙手慢慢地握了起來。
“聽到了吧,這就是你的養父對你的期許,或許你並沒有心害人,但恐怕最終會深陷泥潭,身不由己。”
方墨陽低了低頭,沒有說話,抓起書包往門口走去,這一次,袁祥並沒有再阻攔他,剛走了幾步,書包裏響起了電話鈴聲,拿出一個翻蓋手機來,看了一眼,回頭看了看袁祥,他做了個請便的手勢。
“喂……珍兒,你那邊應該很晚了,怎麽還不睡?”
“沒事……別擔心,藥按時吃了嗎……嗯,我知道……快睡吧,拜拜。”
草草幾句,掛了電話。
“是方珍吧?”袁祥走過來,看著方墨陽手上的電話。
“你們別去騷擾她,義鋒的一切事都和她無關,她什麽都不知道。”
“這些我們當然清楚,方珍於你而言意義不同,所以還有件事你應該知道,關於方珍那個所謂的怪病……”
“所謂的?”
“我們目前掌握的信息,方珍並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往她的脊椎注射了高劑量的毒品,導致她的神經係統嚴重受損,她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那瞬間,方墨陽直瞪瞪地看著袁祥的臉,臉色慘白,動也不動地站在那兒,隻覺得脊梁上流下一股股的冷汗,手上抓著的書包掉落到了地上,他卻愣著,似乎毫無察覺。
“是誰……”他突然衝上前來,“告訴我,到底是誰?!”
“讚鬆,耳熟嗎?”
驀地,方墨陽怔了一下,短促而痙攣地呼了一口氣,低下頭去,“是他,是他……他私吞了義鋒的貨害怕被報複,放了一把火自殺了的那個讚鬆?”
“表麵上看是這樣……”袁祥又點開另外一個視頻:“這是他自殺之後,三區重案組收到的。”
畫麵上的男人蓬頭垢麵,神色憔悴地坐在鏡頭前,他的眼窩又黑又深,閃動著分明是死人才有的眼神,茫然而絕望。
“我的名字叫讚鬆,是義鋒的一個拆家……前不久我向蛇爺,也就是義鋒的話事人方懷源提出想脫離義鋒過回正常生活,他答應了,但是……我沒想到他隻是假意答應,他害怕我手裏有不利於他的東西,背地裏抓了我的女兒……那個孩子才十五歲,他們讓她染上了毒癮,把她關進了娛樂公司,徹底淪為那些魔鬼的玩物……我救不了她……我現在什麽都沒有了,也什麽都不怕了,所以我去找了那個五歲的女孩,把百分之八十濃度的 K 仔注射進了她的身體,方懷源害了我的女兒,讓她生不如死,我也要讓他的女兒嚐嚐這個滋味……我知道那個女孩是無辜的,她才五歲,但是我還是那麽做了,我也變成了魔鬼,是魔鬼,就要遭受地獄之火的吞噬,你們看到我這段視頻的時候,我應該已經下了地獄去贖我的罪了……我手裏還有一些關於義鋒的東西,都在郵件裏,希望方懷源也能早點下來,地獄才是我們的最終歸宿……”
視頻到這裏,終止。
方墨陽麵色灰白,跌坐在地上,抓著頭,“珍兒,珍兒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告訴你們,是想讓 K 三角血流成河嗎?”
“報應,為什麽……為什麽會報在珍兒身上……我看著她出生,看著她學步,她會說的第一句話,是叫我哥哥,在她生病之前,成天像個小跟屁蟲一樣跟在我後麵要糖吃,義鋒上下對我不是鄙夷就是視而不見,隻有她……我打架受了傷,她會偷藥水出來給我,方懷源懲罰我,她會跳出來維護我,別人嘲笑我,她會用她的方式幫我回擊,這麽好的女孩,老天憑什麽這樣對待她?!”
“不過是冤冤相報,都是天意。”
“那我倒要問問,這些都是些什麽毫無道理的狗屁天意?!都說好人有好報,珍兒就因為身為方懷源的女兒,就活該遭受這樣的殘忍對待嗎?”
“是啊,憑什麽,就憑人生而不公,罪惡也永遠橫行於世,我們正在做的,無法完全消除罪惡,也隻能竭盡全力阻止這些不公,這些殘忍,這些傷害,再降臨在更多像方珍這樣無法選擇自己命運的善良之人身上。”
方墨陽雙眼通紅,似笑非笑地看著袁祥,“我生平最不愛聽的,就是這些華而不實的大道理,恕不奉陪!”
他推開袁祥,從地上爬起來,向門口衝去。
“方墨陽!”袁祥的語調不再那樣不緩不急,瞬間提高,方墨陽停了停,還是伸手打開了門。
“你知道在這裏能找到我,隨時。”
方墨陽沒有回頭,也沒有說話,徑直出了門,袁祥走到門口,看著少年消失的背影,敲了敲吉普車的窗,“看到了吧,這就是你的兒子,一頭難以馴服的獅子。”
車窗裏的人沉默了片刻,“我相信,他很快會回來找你的,血液裏的東西,不會那麽容易改變。”
方墨陽沒有回學校,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異鄉的街頭,淒涼的深秋,透徹心涼。
突然特別想有人正好過來挑釁他,然後就可以趁此機會狠狠地,痛快淋漓地打上一架,總好過這樣如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勉強地拖著仿佛正在腐爛惡臭的身體艱難前行,毫無意識地等待著被一槍爆頭,然後徹底解脫。
天黑得很快,這不過下午四點,已經有些看不清楚腳下的路了。
走著,不知不覺,身邊的酒吧,商店,已經亮起了霓虹,夜幕已經垂了下來。
不自覺地走進身邊一個酒吧,要了一杯伏特加,他想用最烈的酒,澆滅心裏那一把雜亂而不知所起的火。
兩杯下肚,還不知其味,頭倒是愈發沉重起來,眼前的影像也重疊了起來,那些光怪陸離的各色燈光五彩斑斕地交織著,他喝醉了。
費力地支撐起身體,蹣跚地往門口走了幾步,街邊,一個短裙女孩被兩個男人圍住,三個人頭挨著頭有說有笑,男人從口袋裏摸出一個神秘的塑膠袋塞到女孩手裏,附在她耳邊說了句什麽,女孩撒嬌般嗔怪了一聲。
方墨陽扶著燈柱,視線雖有些不清,但他看到那塑膠袋裏裝著的,竟然是幾粒白色的可疑藥丸。
一刹那間,仿佛有一股血氣直衝腦門,顧不上許多,他就那樣突然撲了過去,奪過女孩手上的藥丸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個粉碎。
三個人驚異而愕然地看著這個滿身酒氣,醉醺醺的少年,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
“你知道這是什麽東西嗎,你知道吃了這東西你會怎麽樣嗎?是,一開始你會很嗨,很快樂,就像要見到上帝那樣快樂,但是接著你會感到有上萬隻螞蟻咬噬你的身體,讓你死去活來,生不如死,你願意看著自己從人活生生變成鬼嗎?”
“嘿,這不關你的事,滾開!”
“我也許應該先叫警察,這關他們的事吧?”
“Shit!”男人勃然大怒,一拳揮了過來,正中臉頰。
方墨陽並不還手,隻摸了一下腫起來的臉,吐出一口血,踉蹌著,指著另外半邊臉,“你沒吃飯嗎?來,照著這裏,使勁打!”
“找死!”男人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痛得他倒在了地上,蜷縮了起來,接著,兩個男人都衝上來,照著他的頭,身子,一陣拳打腳踢。
方墨陽並不反抗,拳拳到肉落在身上,骨骼吱吱作響,卻並不感覺到有多痛,他死死地盯著麵前地上那被踩碎的藥丸,莫名地大笑著,眼前是他生長的那個地方,那漫山遍野,隨風搖曳生姿的妖豔罌粟,而方珍就躺在那看似美麗的花叢中,慘白的臉,漸漸被淹沒……
那一晚,史密斯將方墨陽從警局保釋出來送回公寓之後,便極少再見到他,偶爾在校園裏遠遠看到,也都是行色匆匆,甚至連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有。
這個絕頂聰明卻麻煩不斷的少年,傳聞中,他轉了學院,並開始了勤工儉學的生涯,很少在學校露麵了。
沒有人發現有什麽改變,日子一切如常。
而隻有袁祥記得,七日之後的那個冰冷的雨夜,當他打開門的時候,看到方墨陽神色漠然地站在門外,半低著頭,發尖滴著水,上身的衣服也全打濕了。
兩個人就這樣對向站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袁祥聽到對麵的少年冷冷開口:“我現在來找你,還來得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