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死水微瀾（2）
第六十二章死水微瀾（2）
醫院大樓頂層上，又一支煙驀地點燃，方墨陽陰鬱而沉默地看著腳下車水馬龍的街道，對麵樓頂巨大的霓虹燈廣告牌閃爍交相輝映，金黃色燈光將他的漆黑的影子拉到地上，他低頭看看樓下，“常浪，你該走了。”
樓道口傳來咚咚嘈雜腳步聲，似乎有很多人正在匆忙上樓，常浪的臉色不經意地變了變：“你怎麽辦？”
“不用管我。”方墨陽拿起地上的繩子，躍上了護欄。
“那你自己小心……”常浪熄滅煙頭，往布滿太陽能光板的方向跑了開去，身影閃了幾閃，淹沒在黑暗中。
幾乎是同時，韓睿和章延昌帶著一行數人也衝上了屋頂。
“舉起手，不準動！”
韓睿握著槍，對準方墨陽，走了過去：“方墨陽，你跑不了的，警方已經控製了這棟樓，要麽你束手就擒有話還可以談，要麽就從這十幾層高樓跳下去粉身碎骨……”
方墨陽回了回頭，冷冷一笑：“韓警官，我們有什麽好談的？”說著，將繩子係在身上，轉過身來。
子晴從人群後走上前來，“方墨陽，你沒路走了，投降吧，否則……”
方墨陽目光沉沉，注視著她：“否則？怎麽樣？”
子晴舉起槍，慢慢地走向他：“否則，我有權立即擊斃你！”
方墨陽笑起來，搖了搖頭：“向子晴，你不會有這個機會的……”說著，展開雙臂，似乎是在擁抱著這涼意沁人的寒風，還有這蜷縮著的黑夜。
章延昌臉色驟然一變大驚：“大家小心，他要跳下去！”
話音未落，就見方墨陽直直地向後倒去，繩子一圈一圈地飛快地被拉起來，子晴不假思索地衝上去抓住繩子，“方墨陽，你跑不掉的，我不會讓你再跑掉了……”
“現在的警察做事效率還真不高，這麽一丁點大的地方 30 分鍾才到這裏，浪費我們納稅人的錢。”
方墨陽吊在半空，仰起頭嘖嘖地笑著，陰沉的聲音強烈地刺激著章延昌瀕於崩潰的精神。
這時樓下已經聚集起了不少人，都在紛紛抬頭看著，章延昌一看，頭嗡地一下就大了，有不明真相的路人，更有記者，居然都在這個時候收到風聲跑過來湊熱鬧搶新聞了，哢哢不斷的閃光燈此起彼伏。
方墨陽也朝樓下看了看，忽地從腰間摸出槍向天上放了一槍。
槍聲響徹整個醫院，回蕩著，樓下的人們一陣驚慌亂叫，子晴稍稍一怔，手裏的繩子竟鬆開了，隻聽得簌簌幾聲，電光火石之間，她驚恐地看到，方墨陽竟然解開了身上的繩子，鬆開了手，靠著慣性飛也似的往大廈上的一扇窗戶上撞了過去，發出咣當一聲巨響。
就在那一刻，她看到方墨陽仰頭對她一笑，那笑讓她有那麽幾秒的恍惚，好像不久之前，她就看到過，這樣沒有一絲陰暗冰冷的，溫柔和煦的笑容，卻又好像已經發生了很久很久。
還沒有來得及想起，極其短暫的一瞬，那笑容就伴著如雪花般掉落的玻璃碎片支離零落，接著瞬間沒入了窗口。
子晴愣愣地看著空蕩蕩的繩子，懸在半空，晃晃悠悠地敲打著他消失的那個黑洞洞的窗戶窟窿，心止不住狂亂地跳著，幾乎要衝出胸膛。
“卡多瑪，目標往八樓來了！”章延昌拿著對講機，卻遲遲得不到回應，於是匆忙朝樓下奔跑而去。
八樓，橫七豎八躺倒了一地的警察，卡多瑪捂著胸口，麵目扭曲地咬著牙對章延昌說：“跑了，動作太快了，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見狀，子晴又跑下了一層樓，果不其然，樓梯間那強行破壞掉的防火門，警示燈不停地轉著，整棟樓發出了嗚嗚的警報聲。
韓睿扯下耳上通訊器，“幾個出口都封鎖了，他應該還沒跑出這棟樓！”
章延昌哢嚓地拉了一下槍膛，罵了一句髒話，“給我搜，一層一層，挨個房間地搜，我還就不信了，他能長了翅膀飛出去，就算能，這裏也是他的牢籠！”
從十二樓到一樓，地毯式的掃蕩，甚至連垃圾桶，清潔間都沒有放過，兩趟下來，三個小時過去，卻不見方墨陽的影子。
他，又不見了。
不知為何，子晴有一種感覺，他這一次不見，就再也不會出現了，再也不會……
底樓大堂因為出口封鎖而關了滿滿的人，每個人都是一臉疑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議論紛紜。
子晴的目光無意掃過，靠近門口的位置，一張熟悉的麵孔驟然跳入視野之中，是常浪。
他發現子晴在看自己，並沒有躲閃的意思，而是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然後抱起雙臂靠在牆角，像其他或是恐慌或是看熱鬧的圍觀者一樣，關心著事態的動向。
子晴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常總，不過幾日就又見麵了，真巧。”
常浪道：“是啊，向警官，要不怎麽說咱們有緣呢？”
子晴打量了一下依然西裝革履的常浪，“不知道常總碰巧出現在這裏，是來做什麽？”
常浪聽子晴特意強調“碰巧”兩個，咧嘴森森一笑：“到醫院來還能做什麽，有一個大客戶在這裏住院，我是來探病的，這不，正要離開，就被封鎖在這裏了，向警官，到底發生什麽事了？”
“不好意思，我不能隨便透露案情。”
“哦，好吧，那什麽時候才解封讓我離開這裏，這個能說吧？”
“不好意思，無可奉告。”
常浪長長地歎了口氣，看了看手表，原地踱了幾步。
子晴注意到，常浪的手指間微微泛黃，像是剛抽過煙不久，但是他現在站的地方，旁邊的垃圾桶上卻沒有剛熄滅的煙頭。
這是無煙醫院，隻要進來的人，無論在任何一處吸煙都會觸發煙霧報警器，但一個地方除外，樓頂露台。
子晴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轉過身，走到韓睿身邊：“方墨陽如果不想被找到，咱們這樣常規的找是肯定沒有結果的，封鎖出口繼續找不是辦法，還會繼續引起民眾的猜測和不必要的恐慌。”
韓睿看了看門外聚集越來越多的記者，大有破門而入的趨勢，也點了點頭，對章延昌說了幾句什麽，章延昌聽了似乎有些生氣卻又無可奈何，猶豫片刻，隻得揮揮手解除封鎖。
常浪伸了個懶腰，隨著人群走出了大門，韓睿順著子晴的眼神看去：“你發現了什麽不對嗎？”
“韓睿，醫院的監控有發現嗎？”
“剛才掃樓的時候艾妮去看了，隻看到方墨陽在八樓把卡多瑪他們打倒之後破壞了防火門，然後就再也沒有在監控裏出現了。”
“那常浪呢？”
“常浪？”韓睿一愣，“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可能你會覺得我想多了，我也沒有證據，但我總覺得，常浪這個時候在這裏出現，並不是巧合，他和方墨陽有沒有什麽關係不能肯定，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之前肯定去過樓頂。”
“一支煙在正常的消耗下，燃盡的速度因人而異，但一般不超過 10 分鍾，剛才在樓頂，我注意到地上有三個新的煙蒂，方墨陽跳下去的時候多了個雙肩包，也就是說，在他爬上去之前就有人在那裏了，前後時間應該不超過半個小時……”
“沒錯，而且我懷疑，在那裏的人就是常浪，也許那天我在頌泰的感覺沒錯……要確定這一點，要看看常浪進醫院那段時間的監控，但是他是什麽時間來的呢？”
韓睿指了指登記台：“既然他說是來探病的，應該都會有訪客登記，去看看就知道了。”
厚厚一本上百頁的登記簿，直接翻到今天，竟也有上千人的記錄，各種手寫的文字密密麻麻一排緊接著一排，兩個人四雙眼睛逐個找下去，終於在第五頁的倒數第三排找到了常浪的名字，這家夥，居然寫的是英文，讓他們一頓好找。
後麵的來訪時間，晚上十點十分。
“韓睿……你不覺得，他這個點來探望客戶，不會怕打擾人休息嗎？”子晴與韓睿對視一眼，一瞬間似乎都明白了什麽。
到了監控室，替換下了已經看了數個小時監控的艾妮，兩個人迅速分了工，子晴看天黑之後停車場的監控，韓睿則負責看醫院大門口的監控，兩個人都幾乎不眨眼地盯著，生怕錯漏了一幀。
“呃，這車……”子晴使勁眨了眨眼，按下暫停。
韓睿探過頭來，子晴指著監控屏幕上隻露出一角的一輛黑色轎車：“去頌泰那天在地下停車場，我好像見過這輛車。”
屏幕右上角的時間顯示為九點二十五分，這輛黑色的車順著監控範圍的邊緣進了停車場，不知道是剛巧還是故意而為之，停在了監控下方，隻露出了一部分的車身，車門打開，也沒有拍到司機的樣子。
韓睿放大畫麵仔細看了看，道：“你這麽一說我記起來了，我也見過，但是這種車滿大街都是，太普通了，不能認定就是常浪的車，時間也不對。”
來訪時間是 10 點 10 分，這個是醫院的前台人員登記的，不會有錯，大門的監控看到常浪是 10 點 8 分走進醫院的，接著電梯監控也顯示，10 點 12 分進電梯，當時他手上提著一個巨大的果籃，一束鮮花，去了九樓 VIP 區，出了電梯就徑直進了病房，直到一個小時之前封鎖出口的時候，他才出來然後很正常地坐電梯回到了底樓，再然後，就一直站在剛才與子晴談話的位置，再也沒走動過，直至解除封鎖離開醫院。
一切都這樣連貫流暢，銜接得這樣自然而然，毫無破綻可言。
監控室的氣氛有些壓抑，剛才刻意忽略的那些複雜的感覺又湧現了出來，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子晴覺得喘不過氣來。
此刻已是淩晨兩點，身體似乎也有些支持不住，於是她起了身，出了門，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捋了捋頭發，拍了拍臉，想讓自己振作一些。
子晴走到走廊盡頭，打開窗子，夜風習習，撲麵而來，她從玻璃窗上的映照中看到自己，外麵黑暗傾瀉在她半邊臉上，頑固地糾纏著裏麵的燈光，驀地想起父親生前看過的一本書，名字她已不記得，扉頁上的一句話卻讓她記憶猶新。
白與夜是一對怨偶，永遠無限接近卻始終界限分明，相愛至深之時，入侵了對方的世界，便才有了灰色，有了黃昏……
以前的她是從未好好地品味過這句話，隻當是文學作者的矯情之句，如今卻有了醍醐灌頂的感覺，但她不知道，伴隨而來的，這種感覺竟也會變成此刻的折磨。
這時，韓睿也走了出來，遞給子晴一個紙袋子：“看你也累了，吃點東西吧，不然熬不住……”
子晴接過來一看，一個煎雞蛋，一根火腿配著一小撮綠葉蔬菜，盒裝牛奶，還有一根油炸香蕉，看上去很普通的食物。
她愣住了，手指捏緊了紙袋，這些似曾相識的食物，像是等不及般要提醒她，睹物思人是一件多麽悲涼而痛心徹骨的事。
某個人，某些事，原來，並不僅僅是創傷應激後遺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