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黑白之殤
第一章楔子·黑白之殤
向子晴第一次來到這扇高高的鐵門前。
那上麵爬滿了斑斑的鏽跡,一塊 一塊斑駁著,就好像一張非常猙獰的人臉,用來粉飾善良的裝扮依然剝落,隻剩下難看而悲涼的瘡疤。
門緩緩打開,和下麵的軌道相摩擦,發出呲呲的聲音。這扇門的背後,那些陰暗的靈魂,或許還能讓他們能在那顆子彈射入身體之前還有時間來回顧一下他們並不光彩的人生。
她要見的這個人,亦是如此。
穿過一道道戒備森嚴的鐵門,最後那扇門越來越近,她卻停住了腳步。是她要來的,此時她卻猶豫了,躊躇的腳步突然顯得局促起來。
她隻是做了正確的事,卻為何會有一種心虛的感覺?
“要不要我陪你過去?”韓睿關切地看著子晴,她的臉上從剛才到現在一直都沒有任何表情,異常冷靜,這讓韓睿非常擔心。
“不用了,我自己過去……”子晴看了韓睿一眼,低下頭去:“我隻是想著來再見他一麵。”
“我是擔心你,沒其他意思,我知道你懂分寸。”韓睿一邊說著一邊為子晴打開這條行道上最後一扇鐵門,然後自覺地停下了腳步。
子晴沒有回頭,隻是稍稍猶豫,便徑直朝著最裏麵的那個房間走去,韓睿看著子晴的背影消失在行道的盡頭,便轉過身來,不再去看那個背影。
沒有期盼就無所謂失望,就算是同一類人,也會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行道盡頭左邊那個最大的房間裏,一個男人靠著牆坐著,他的雙手戴著手銬,泛出冷冷的金屬光,他的雙眼盯著頭頂上的氣窗,陽光照射在他臉上,他眯起眼睛抬起手擋了擋,讓陽光從手指間的縫隙裏透下來,他很喜歡這樣,就算身陷囹圄,也並不慌張,他似乎並沒有看到身旁的桌子上那張終審判決通知書,他的生命,被這薄薄的一張紙給設下了最後時限,僅僅六天,六天之後,他就再也不能看到這樣的太陽了,這才是他在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最遺憾的一件事。
男人的身後,一左一右站著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神色嚴肅而警覺。
子晴在門口站定,透過厚重的鐵柵門默默地看著他,許久,男人的胳膊似乎有點累了,於是放下來,回頭,剛好看到門口的子晴,兩人目光對視中流淌著一股殘忍的溫情。
“生命隻剩下六天,以後再也曬不到你喜歡的太陽,感覺如何?遺憾嗎?”子晴首先開口打破了沉默。
男人站起來向子晴走過來,兩個警察立刻緊張地跟上去,男人有些嘲諷地冷笑一聲,在離鐵柵門還有一臂遠的地方停了下來,然後朝子晴伸出手:“能給我一支煙嗎?”
子晴掏出早已準備好的煙連同打火機一起遞給他:“我來是想告訴你,方珍已經脫離危險期了,昨天剛剛醒來。”
男人吐出一口煙圈,答非所問地說:“向子晴,你想我了?”
子晴把臉轉向另一邊,她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心理建設卻依然不能坦然麵對他,他的眼神仿佛能看穿她的心,或者不是仿佛,從以前到現在,一直都是這樣,她在他的麵前猶如被扒了皮的羔羊。
定了定神,看著他的臉,一字一頓地說:“方墨陽,我是警察,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請你不要誤會。”
方墨陽聽到這話大笑起來:“哈哈哈哈,不要誤會?向子晴,很公私分明嘛……”突然他就止住了笑,把尚未燃盡的煙拿下來狠狠地摔在地上,發瘋一般衝到門邊,雙手緊抓住鐵柵門:“向子晴,你到底為什麽來看我? 是覺得我可憐,是個大笑話,還是來展示你那作為警察莫名其妙的勝利成就感?你說得對,我永遠打不敗你,你還是贏了。”
“方墨陽!”
子晴心裏劇烈地抽痛,方墨陽,這個名字,眼前這個男人,曾經是那麽地令她手足無措方寸大亂,曾經日夜令她痛苦不已,曾經還讓她徘徊在信念和情感之間無法自拔,而此時,子晴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心到底在哪裏了,原來心痛的糾纏達到一種程度也會奇跡般地自然適應,麻木到無邊無際。
“不是我打敗了你,是你自己執迷不悟才淪落到今天這地步的,你這是自作自受!”
子晴很欣慰,心裏雖然翻江倒海,麵上卻依然保持了冷靜,終於,還是在他麵前保持了理智,以前的她是怎麽也無法做到的。
“向子晴,我不想再看到你,這輩子,下輩子,永生永世。”方墨陽平靜下來,背過身去不再說話。
死亡的味道,死亡一般的沉默。
幾秒鍾後,子晴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離開了這個屋子,她怕再多站一秒鍾,就會永遠挪動不開腳步,抬起頭看看頭頂的晴空萬裏,她想,此時,父親一定是在天上看著她的。
韓睿看到子晴失魂落魄地走出來,忙迎上去:“沒事吧?”子晴無力地搖搖頭:“沒事,走吧,我們回去。”
“好……”韓睿看到子晴的表情,不敢多問隻有陪著她往回走。
兩個人一路沉默著,走出最開始那扇大門的時候,子晴突然問:“韓睿,你說,我還適合做緝毒警察嗎?”
韓睿一愣:“怎麽會問這個問題呢?你這不都好好地幹了兩年的禁毒了嗎?”
“是啊,兩年了,第一年因為我的衝動害死了爸爸,第二年,我身為警察卻……”子晴的聲音漸漸地沉下去,韓睿卻笑笑:“這不是都過去了嗎?現在的你還是一個好警察。”
好警察?子晴苦笑著,兩年前的她很容易定義這三個字的涵義,那就是公正,無私,不怕危險,將任何危害社會的罪犯都繩之以法,而現在她卻不再肯定,是因為父親嗎?還是因為方墨陽?
思緒刹那間回到了兩年多以前。
子晴到現在依然清晰地記得,父親出殯的那天,是一個少有的陰雨天。
那個時候,一連好幾個月豔陽高照的洪城,從那天早上開始就陰雲密布,子晴握著拳站在屋裏,手裏緊緊捏著的,是父親臨終前掙紮著最後一口氣從懷裏掏出來的交到子晴的手上,那是一塊小小的,普通的烏木牌子,還沒有子晴的手掌大,黑黑的一塊就那麽靜靜地躺在她的手裏, 不言不語又似有千言萬語。
牌子的正麵用晦澀難懂的篆書刻著一個“瑾”字,背麵像是一朵三角形狀的花,大概是時間太久的緣故,已經看不清楚是什麽花了,上麵還套著一條細細的紅繩。子晴從來不知道父親還有這樣的東西,父親想告訴她什麽?子晴不敢去想父親臨終前的眼神,每每想起,心裏總是像有千刀萬剮一般痛,讓她慢慢地像溺水一樣沉浸下去,淹沒下去,無法呼吸。
韓維希撩開灰色的窗簾,探頭看了看外麵道:“這老天都知道向隊走了,在送他呢……”
子晴把牌子塞進衣服口袋,走過去對韓維希說:“韓隊,我要求上級對我進行處分。”
韓維希轉過頭來看看子晴,兩片厚厚的嘴唇動了動,然後坐了下來,點燃一支煙:“子晴,這次你雖然有錯,但是你沒必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擔下來,上麵會不會處分你不好說,我隻知道你爸爸他不會怪你,你不必一直有負罪感……”
“決定是否處分是上級的事,現在是我自己要求處分。”子晴緊緊地咬著下嘴唇,握拳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
那就是一聲震耳欲聾的槍響,父親衝到她麵前,然後緩緩倒下的那一幕,那一大片血 色,徐徐地流淌,最後子晴隻記得自己的滿手滿臉滿眼都是紅色,她叫不出來,更哭不出來,隻有愣愣地抱著父親逐漸冰冷僵硬的身體,救護車帶著那難聽的嗚哇嗚哇叫趕到的時候,父親已經停止了呼吸,子晴一手抱著他的身體,一手捏著那塊烏木牌子,仿佛天地都倒轉了方位,她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做什麽才能挽回父親的生命,或許時光倒流?又或許把這一切看作僅僅是一場噩夢?
周圍滿是穿著白大褂的醫生,還有穿著黑色製服的警察,大家都垂著頭,子晴記得那個時候,自己的眼裏,這黑白分明得刺痛她的雙眼。
然後韓維希走過來把子晴扶起來,醫生們麵無表情地把向謙的遺體裝進了袋子裏,吱一聲拉上了拉鏈。這時,子晴突然一下子癱軟在地,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手裏捏著的這個烏木牌子,這大概是清廉一生的父親唯一的遺物吧。
“是我連累了大家,害死了我爸爸,才讓方懷源有機會逃跑,韓隊,我求求你,跟上級申請處分我吧,我現在……我現在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自己接受這個現實……”子晴強忍著不讓早已盛滿的淚水落下來,哀求著韓維希。
在從警校畢業到進入洪城緝毒大隊,子晴的記錄都十分優秀,而現在卻主動要求處分,韓維希走過來拍拍子晴的肩膀說:“你也知道處不處分是上級決定的,哪有自己要求處分的呢?好了,現在先不說這個了,走吧,去送你爸爸最後一程。”
韓維希注意到子晴今天沒有穿警服,而是一身黑色的套裝,她說,她是作為女兒來送父親,而不是下級來送上級。韓維希也沒多問,他知道,她是不想放過自己,這個倔強的女孩子,就像一根藤條一樣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心,盤旋直上,一直到頂端。
韓維希開始有些擔心子晴,不僅僅是因為這次向謙的殉職,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