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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鳥

  第90章 鳥


    北皎太忙了,和大一剛入學的時候偶爾下午沒課還能跑到融創去再就業不同,現在他一分鍾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一半去雪場創收,一半坐在自習室準備考研。


    原本他國慶的行程安排是上午七點起去自習室坐到中午十二點,然後去融創,下午上課賺錢,上到冰箱關門,收拾一下回學校早的話去自習室待到十點半,就這樣過完七天假期。


    直到九月三十日,他接到邱年的電話,她瘋狂搖人邀請他來哈爾濱,因為薑冉已經如同修仙一般不吃不睡埋頭死磕硬鞋整整三個月……


    前兩個月還挺正常也就是心情低落一些,這個月開始她連覺都沒怎麽好好睡。


    她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以至於知道她在幹嘛的人不超過三人,也就是已經殺到她跟前的邱年、李星楠和阿桔。


    而北皎,則是捂到捂不住了才知道她當初突然重新碰硬鞋並不是玩玩而已,她加入了黑龍江省職業訓練隊。


    “不如等她葬禮再通知我出席,我可以站在家屬那一隊第一個迎接來賓。”


    扔下這句讓邱年蛋碎且內疚了一天的話後,他打亂了國慶的自律計劃,當天買了黃金周(機票與酒店最貴巔峰)飛哈爾濱的機票,第一時間趕來了哈爾濱。


    平時買個包子發現肉餡要三塊五都想讓人放回去換三鮮餡的瘋子,買二千塊的機票的時候,眼睛都沒眨一下。


    第二天拎著滑雪板殺到了哈爾濱融創,北皎發誓直到踏入陌生的冰箱前一秒,他還真的很生氣,已經想好了看見薑冉怎麽把她從雪道上挾持下來再罵一頓(做好了心裏建設真的有勇氣這樣做)然後把她拖回酒店床上盯著她睡,直到睡完這個黃金周……


    但是當他真的找到找遍了大冰箱,好不容易找到薑冉時,他的計劃又瞬間破滅了。


    ——人這一輩子,很難看到另一個人對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麵默默流眼淚這種畫麵。


    北皎以最快速遞地毯式搜索完哈融三條雪道,拎著他沾滿了哈融爛雪的滑雪板氣喘籲籲……


    他默默地站在雪具大廳,看著背對著他的女人渾然不覺他的到來——


    泡泡麵,麵無表情地盯著自己的競技滑雪板等泡麵,等滑雪板快被燒出一個洞她打開了泡麵,吃了兩口後,可能是因為泡麵實在太難吃,她捧著泡麵開始哭。


    當時北皎怎麽想的呢?

    滿肚子的髒話咽回去了,鋪天蓋地的心疼席卷侵蝕了他。


    他麵無表情地站在女人身後看她流眼淚,冷靜地心想:我完了,我愛上了一個神經病。


    而這一秒的他體貼的沒有上前。


    順便宣布放棄了來時候計劃好的一切強硬手段。


    他如同做賊一般縮在牆角後麵,直到她放棄了熱騰騰的泡麵,拖過自己的滑雪包,如同街邊的流浪漢一樣委屈地蜷縮在長椅上閉上眼——


    他繞到了她的麵前,投下的陰影遮住了半夢半醒的女人,熟悉的氣息靠近時她睫毛不安地煽動著,眼球在眼皮下滾動。


    而他輕而易舉地看見了她眼底的淤青,和壓根沒吃兩口的泡麵。


    邱年根本沒有危言聳聽,而是窮途末路,因為眼見為實,他現在判定她是真的沒有好好吃飯,也沒有好好睡覺。


    “……有病啊你?這麽折騰自己。”


    低沉的男音用近乎於自己才能聽見的聲音說著,深色瞳眸的眸色變得更沉,他抬手用指尖輕輕撥弄她亂顫的睫毛。


    他來之前一天沒碰煙,還反複洗過手,就因為聽說她不喜歡煙味——


    所以此時此刻,動手動腳,肆無忌憚。


    薑冉大概是真的睡著了,夢中的她以為自己受到了什麽侵擾,柔軟的臉躲過了他手的撥撩……像是小動物似的,身體蜷縮得更緊,臉埋入彎曲的手肘間。


    於是他拉開了雪服外套,露出裏麵溫暖幹燥的衛衣內搭,拿開了她枕著的滑雪包,小心翼翼把她放到自己的腿上。


    她居然也沒醒。


    甚至在嗅到他衛衣上麵洗衣液氣味的第一時間,眉頭舒展臉蹭了蹭,更深層地安睡在她懷裏。


    ——所以她醒了以後要怎麽收場呢?

    遇見椿的時候,北皎正垂眸盯著薑冉那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挺翹鼻尖,心不在焉地思考這個問題。


    “你好,請問你是?”


    背著巨大滑雪包的短發小姑娘靠近,眼裏閃爍著好奇和警惕。


    於是,黑發年輕人纏繞著薑冉發絲、一邊替她順著發梢一邊玩耍的指尖一頓,目光不急不慢地抬起——


    聽聲音和看大致的外形北皎判定她應該二十出頭。


    膽子不太大。


    被他的掃了一眼,她甚至後退了小半步。


    沒等他問,她就老實自報家門:“我是薑冉的隊友。”


    北皎的食指指腹蹭過懷中女人的耳廓,她在睡夢中就翻了個身,臉朝著他的小腹,然後直接埋進了他溫暖柔軟的衛衣。


    “我是上一秒還在思考等她醒來應該怎麽解釋我在這的……”


    他歪了歪頭,淡粉色的薄唇上翹,“前男友?”


    因為過於震驚,椿啞口無言。


    想到了謝宇,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是涼了,涼的透透的……


    因為山豬吃完了細糠都不能回到山上再硬著頭皮拱雜草,更何況人?

    ……


    睡夢中的薑冉確實夢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小木屋,那裏鬆軟的木地板年久失修,人走過就會發出“嘎吱”的聲音。


    外麵是紛飛的大雪。


    小木屋點亮一盞照明垃圾的昏黃老舊燈泡,仿佛被冰雪與世界隔絕,再也找不到比這更有安全感的存在。


    她對著彼時還是少年的北皎主動伸出手,擁抱住了他的腰,臉埋進了他的懷中,貪婪地深呼吸,吸入他身上的味道。


    她歎息著說:【我覺得所有人都在笑話我,被教練當做寶貝似的招進隊伍裏,卻瘋狂的摔跤,撞杆,滑著39S的垃圾成績,努力了三個月不吃不睡進步到35S,所有人卻都在對我說:薑冉,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她停頓了下,在睡夢中終於有停不下來的傾訴欲:【好在哪呢?隊伍裏墊底的成績,為什麽要用這樣的語氣強行我?是在同情嗎?】


    可是弱者才需要被同情。


    少年人模樣的北皎溫柔地攬著她的肩膀。


    薑冉以為接下來,他會再像是她記得到那樣對她說,你覺得他們能抽幾秒來關心你是不是如同他們印象中一樣高高在上?

    然而卻沒有。


    她懷抱中的人隻是漫不經心地用一根手指玩弄她的發梢,另一隻手以極其富有占有性的方式攬著她的腰,沉默。


    在她等了許久沒有等到回答,奇怪地抬頭望他時,卻發現上一秒少年的模樣發生了細微的變化,臉上的骨骼輪廓變得更加清晰,鼻梁更加高挺,喉結凸出,那是極具代表性的男性標誌……


    在由“少年人”向著“男人”蛻變的黑發年輕人,目光慵懶地擁著她靠在床邊,一條腿曲起,目光散漫。


    【薑冉,】他薄唇輕啟,【你有病啊,這麽折騰自己?】


    她心髒微縮,愣怔地望著滿臉冷淡的少年。


    他手上終於不再像是逗弄乖巧的貓,指尖放開她的頭發,有些粗糙的指腹帶著洗手液的淡香,掃過她長長的睫毛——


    【讀過書嗎?沒讀過起碼喝過心靈雞湯?聽說那個故弄玄虛的實驗嗎,被連續誇獎三十天的花能夠茁壯成長,絢爛綻放;被連續辱罵質疑三十天的花逐漸枯萎,瘦弱……這麽離譜的故事,你覺得為什麽會被人類編寫出來,然後廣為流傳?】


    他說。


    【所有人都希望你茁壯成長,在該綻放的時候迎風綻放,但你卻在折騰自己,加速自己的枯萎。】


    他說。


    【沙握得越緊流失得越快,你做錯了,認死理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偏執和固執,是冥頑不靈。】


    窗外的風雪好像加大了,逐漸由一開始的溫柔變成了暴風雪,窗戶被吹出不堪負重的恐怖“嘎吱”聲響。


    整座木屋搖搖欲墜。


    可可托海之後兩年版本的北皎目光冷漠垂眸望著她,眼中毫無溫情,隻有質問時的殺伐果決。


    她驚醒過來。


    睜開眼時,一背冷汗。


    對視上一雙好奇的淺色雙眸,她心中一驚,把頭從對方的腿上拿起來,近乎是連滾帶爬地爬起來。


    剛抬手胡亂擦眼睛確定沒有奇怪的液體,就聽見旁邊的椿問:“你做噩夢了嗎?夢裏看上去好不安穩哦,像是被人狠狠罵了一頓——你餓不餓?我給你帶了蛋糕哦?”


    小姑娘的聲音柔軟又溫情,迅速地將薑冉從夢中搖搖欲墜的木屋中拉扯回現實,她眨了眨眼,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四周——


    “怎麽了?”椿好奇地問,“你在找什麽嗎?”


    ”……沒有。”


    女人沙啞著嗓音,腰一軟靠回長椅,說不上是悵然若失還是鬆了一口氣,她隻能安慰自己:


    不愧是做夢啊,那條語文很差勁的野狗,哪怕是在罵她,又怎麽可能說得出那些文藝又挺有道理的話來?

    “你怎麽來了?”


    “哦,瘋子教練不放心,讓我來看看你,順便送個午飯,國慶冰箱的人很多啊怕你搶不著飯吃……”椿看了看旁邊冷掉的泡麵,“他的擔憂是對的,豌豆姐姐。”


    睡不了硬床的豌豆公主,當然也吃不了泡麵。


    “……”


    薑冉揉了揉臉,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她隻睡了不到四十分鍾,卻突然覺得比早上出門的時候有精神。


    嗅嗅鼻尖,好像還像夢中一樣能嗅到令她心安的廉價洗衣液味……


    可她剛才是睡在椿的懷裏,椿不用那個牌子的洗衣液,是另一種味道。


    難道她隻是想被人抱抱?


    薑冉滿腦子問號,這時候椿從背包裏掏出了蛋糕和打包的外賣,“來,吃飯,吃完我陪你進去再練練。”


    薑冉下意識想拒絕,說不用。


    然而此時夢中,冷漠的黑發年輕人盯著她,質問她為什麽要折騰自己的畫麵卻很是時候地蹦入腦子裏——


    打了個冷顫,就好像說這話的人此時此刻正蹲在哈融的某個柱子後麵,森森地盯著她,


    她眨了眨眼,幾乎不過大腦,接過了隊友手裏的食物,乖乖地說:“好。”


    椿:“……”


    第一次不用費勁口舌得到薑冉毫不猶豫妥協。


    椿有點震驚——


    難道這就是愛情?

    她都不知道他來過耶,就肯好好吃飯了!

    ……謝宇啊,不是姐姐咒你,你是真的可以下課放學回家了啊?


    可能是泡麵過於難吃,薑冉接過隊友遞過來的食物,把蛋糕吃光了,飯也吃掉了大半。


    她的進食斯文卻快遞,等椿從震驚中勉強回過神來時,她正慢吞吞地擦嘴,一抬眼看見隊長滿臉詫異地望著自己,她挑起一邊眉。


    椿:“……沒事。”


    就是你剛才吃掉了過去大概三天左右的午餐進食量。


    薑冉休息了十分鍾,抱起了板,說:“進雪場吧?”


    還沒等椿來得及回答,她卻突然自言自語般地說了句“等等”,然後在前者奇怪的目光打量下,她抱起了自己的競速板,回到了儲物櫃前,打開櫃子,把競速板塞進去,小心翼翼地抱出了被束之高閣已久、如同封印般的Gray紅樹。


    競速硬鞋扔進儲物櫃,換上軟鞋。


    當回歸大眾技術滑行的裝扮造型的薑冉出現在椿麵前時,她甚至有些愣怔,盯著麵前的女人好一會兒沒說話……


    身著黃色競技硬鞋、抱著競技板的豌豆公主固然為平行大回轉屆最好看的那個,而此時此刻抱著普通刻滑板的她,卻好像終於和三個月前,穿著軟鞋過旗門過得嗖嗖快,引起了微信群裏此起彼伏的土撥鼠尖叫的她重疊在一起——


    那時候的薑冉高高在上,眼中閃爍著狡黠,將男隊的隊員們的尊嚴踩在腳下。


    隻是後來她眼裏逐漸沒有了光。


    “走嗎?”薑冉將手裏的刻滑板換了隻手拎著,“過節,我決定給自己放假,今天不滑硬鞋了。”


    “哦,”椿說,“好。”


    接下來的一下午,在融創的高級道諸位有幸目睹了單板競速硬鞋與軟鞋並肩而行的盛況——


    他們看見了職業隊隊員在大角度固定器下的下壓與折疊,競速板在雪道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他們也看見了Gray紅樹的使用可能性,在競速板留下的劃痕跟前,如同門板一樣又寬又沉的紅樹高高起跳,以各種高速平地花式的技巧巧妙越過那一道道可能會使人滑行受阻的刻痕……


    有個在纜車上的人將薑冉與椿並肩而行的一幕錄了下來發到網上,配字“哈爾濱單板滑雪神仙下凡”,然後一不小心視頻出圈,點讚變幾十萬。


    差一點兒上了熱搜排行。


    點讚前麵幾個,除了誇獎“單板滑雪好酷想學”“女生也能滑得這麽好看”這種,剩下的都是——


    【是薑冉啊「星星眼」】


    【給大家科普一下,滑板底有一塊紅色的那個滑雪板的滑手叫薑冉,如你們所見,是女生哦!】


    【@BC Team&Gray大冉冉 本尊在這!給你們@出來了不用謝。】


    【點進來之前,看地標哈爾濱融創我就知道,點開會看到的應該是薑冉,然後我點開了,果然是她!咩哈哈!】


    ……


    天快黑了薑冉才回家。


    打開門她聞到了家裏飯香四溢,正差異這是李星楠來探班了還是邱年變異了,就看見戴著料理厚手套的邱年從灶台上端下一鍋粥。


    放到桌子上她看似很滿意地伸頭看了眼鍋裏的內容,隨後抬起頭,像是這才發現薑冉回來一樣,笑眯了眼:“你回來啦,今天下午玩的挺開心哈?我看到視頻啦!”


    沒等薑冉回答,她又說,“洗手吃飯啊,給你做了泥丁粥,大補噢!”


    泥頂粥就是用新鮮沙蟲、海參、瑤柱共同熬製的海鮮粥,味道鮮甜,廣東人士最愛。


    薑冉挑眉,換上拖鞋,走到餐桌旁看了眼鍋裏煮的東西,沉默了下:“你叫的外賣還是李星楠來過?”


    說邱年有這麽像話的烹飪水平,她是不信的,認識那麽久,邱年做飯是個什麽情況……她又沒瞎。


    “嘿嘿!”邱年將空碗遞到薑冉麵前,當著她的麵給滾燙的泥丁粥灑上蔥花,“開著視頻,李星楠隔空操控嘛!”


    她甚至給薑冉看她和李星楠的視頻通話記錄,下午開了大概二三個小時的視頻通話,結束時間也差不多正好是飯點時間。


    薑冉半信半疑。


    但泥丁粥很好喝,讓她想起了北皎在她家住的時候,曾經因為從她冰箱裏掏出過幹沙蟲,指揮她買菜做了一桌子泥丁宴——


    從粥到蒜蓉蒸泥丁到炸幹泥丁,還有其他五花八門的菜,整整擺了一桌子。


    當時她還調侃,如果他以後當不上醫生,可以當廚子,橫豎都是白大褂。


    為此,北皎翻著白眼給她舀了一大碗飯。希望借由吃的堵住她的破嘴。


    ……不小心好像又想到他。


    薑冉發現今天自己想起北皎的幾率也太大了,舉手投足,好像都能想起他來。


    一條死狗的存在感在這天如同詛咒般死灰複燃,這不應當,國慶大好節日,陽氣不應該很旺嗎?


    “中午好好吃飯沒?”邱年的聲音把她拉回現實,少一些不必要的幻想,“沒把光吃兩口泡麵就叫吃飯吧?”


    差點就被她猜對了。


    還好後麵劇情發生了反轉。


    “隊友給我送了吃的,吃了一塊蛋糕和半盆煲仔飯,還喝了半瓶飲料。”


    薑冉指了指桌邊她帶回來隨手放在那的半瓶飲料。


    她慢吞吞地喝完了一碗粥,又在邱年震驚的目光中主動自己盛了一碗,香噴噴、熱騰騰的海鮮粥安慰了她一下午在雪地上打滾、翻江倒海的胃,暖流傳遍四肢。


    “可以啊你今天,”邱年嘟囔,“不僅好好吃飯了,還把櫃子裏落灰的刻滑板拿出來發光發熱,怎麽著,受了什麽啟發啊突然就想開了?”


    ……是做了一個很文藝的夢。


    薑冉當然不會告訴邱年,前男友變成了阿斯蘭或者是鄧布利多,以高高在上救世主的姿態出現在她的夢裏,把她奚落了一頓,卻讓她混沌的腦子好像逐漸清醒。


    薑冉雙手捧著碗,吃的很認真。


    這粥的味道非常讓人感到熟悉,讓她仿佛回到了廣州那個公寓的餐桌旁,少年指著那一鍋粥,威脅她不要妄想減肥,要好好吃飯,否則就是不尊重廚師也不尊重糧食。


    “這粥味道還挺熟悉,北皎也做過,”薑冉答非所問,慢吞吞地說,“很像。”


    邱年也不追著她糾纏許多,麵不改色:“謝謝誇獎,李星楠還怕我做不好,等我一會兒就告訴他,我的廚藝得到了認可,已經是能和那隻狗相提並論的人了。”


    “……”


    薑冉扔下碗站起來在屋子裏轉了一圈。


    當然一無所獲。


    回到餐桌邊,邱年剔著牙,滿臉雲淡風輕,“找什麽呢?要我幫你找找嗎?”


    “……沒事。”


    “神經質。”


    這一晚,薑冉喝了三碗粥。


    然後匆忙洗漱,九點半準時爬上床,排山倒海的困意席卷而來。


    閉上眼,滿腦子都是斷斷續續的不連貫思想時,薑冉知道自己大概率是要順利地睡著了……腦子裏即將沉睡的疲倦,與無比清晰的在雪道上得以重新控板奪回主動權的快樂,與困倦並肩而行。


    薑冉翻了個身,昏昏欲睡。


    這一晚她睡得就像是剛從宇宙的另外一端回到地球,恍惚之間隻感覺過去的幾個月猶豫夢遊,她全身酸痛,累得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再睜眼是第二天下午兩點。


    一夜無夢,她昏睡了超過十二個小時。


    ……


    國慶假期很長。


    雖然算是想開了生活就得勞逸結合不能死磕鑽牛角尖,但放假期間,薑冉也沒放棄去雪場這件事。


    但更多的情況下她沒有死磕硬鞋而是根據心情選擇是滑硬鞋還是軟鞋。


    隻是當抱著板經過來來往往積極響應”三億人上冰雪”的人,看著他們投來的打量的目光,薑冉發現自己再也不必做圍牆裏的人,站在圍牆邊,努力扒著牆試圖去竊聽圍牆外的人的快樂。


    滑雪應該是一件“隻要我滑得快,煩惱就追不上我”的事。


    放鬆下來後,薑冉正常吃飯和睡覺,她也沒覺得自己這樣做就立刻進步了或者是有什麽變化,直到五號這日,國慶假期接近尾聲,訓練隊恢複正常訓練。


    一大早薑冉抱著板與女隊的小姑娘們談笑著進冰箱……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玩兒刻滑的一塊頂門,薑冉視線從椿的肩膀上掃過,發現沒幾個認識的,就收回了目光。


    最近滑雪的人越來越多,雪圈貌似再也不是一個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小眾圈子了。


    趁著雪好,她們瞎滑熱身了兩趟,之後訓練隊的工作人員來了,抱著一堆旗門,吆喝讓她們一塊兒來幫忙。


    薑冉想湊過去,被隊友們摁在山頂的椅子上,在群裏叫“銀河係美少女”的小姑娘名叫鬆鬆,外號“慫慫”,慫慫說:“一會兒別讓鑽機飛出來的雪蹦著你的臉嘛!”


    薑冉:“我的臉上每一個角落都是真的,不怕被蹦。”


    慫慫:“別廢話了,讓你坐著。”


    薑冉:“……”


    薑冉就摘了板,跑旁邊坐著去了,閑著沒事隻好打量今日滑雪的遊客,伴隨著時間推移,雪道上的人逐漸多了起來……


    薑冉的視線被一個抱著板上纜車,抱著板下纜車的人吸引——


    他身上抱著的是融創租來的遊客滑雪板,頭盔和鞋子、衣服也都是租來,標準的菜雞四件套。


    奇怪的是雪鏡又是Burton今年新出的M4。


    為什麽看他呢,當然不是因為雪鏡。


    隻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把融創的那身醜的要死的雪服都穿出一點不一樣的味道。


    他很高,紅黑色的寬鬆雪服穿在他身上卻依然能看見他寬闊的肩膀,還有隱約可見的完美腰臀比……


    融創的滑雪板被他拎在肘間,就像是玩具一樣。


    下了纜車,他往薑冉在的這邊雪道走來,此時薑冉正彎著腰捏小腿放鬆肌肉,不經意的一個側臉,與他對視上——


    大概是對視上了。


    他帶著護臉,雪鏡又是那種反光鏡片,臉上捂得嚴嚴實實一點皮膚沒露出來,薑冉也看不清楚他的眼睛。


    隻覺得大概是在看她的。


    她動了動唇,正想禮貌性地露出一個微笑,這時候那菜雞卻毫不猶豫地把頭擰開,手裏的雪板往腳下一扔,開始穿板。


    薑冉:“……”


    剩下的時間薑冉都在盯著他看,看他很有氣勢地穿完滑雪板,然後慢吞吞地挪向雪道邊緣,到了邊緣停下來,有些遲疑地勾首看了眼腳下的雪道,看著是覺得有些陡峭。


    然後他開始後刃推坡。


    像推土機似的慢悠悠往下推。


    薑冉:“……”


    至此,薑冉收回了目光——現在她知道他為什麽捂得那麽嚴實了,男人都要麵子,這樣身材的搞不好是個大帥比,出去被人簇擁受人追捧,怎麽能忍受在滑雪屆當一個剛入門滑得很醜的菜雞?

    偶像包袱。


    都是偶像包袱。


    在那個偶像包袱很重的菜雞推坡推到半路時,薑冉被聶辛叫住,旗門插好了,今天的訓練開始。


    薑冉站起來,餘光總感覺半山腰的菜雞大哥回頭看了她一眼,但是等她條件反射看過去時,對方好像又並沒有在看她,而是後腦勺朝著她,很認真地望著山下,推坡。


    她隻好收回目光——


    最近她整個生活節奏放鬆了下來,要說有什麽不太好的,大概就是整個人一閑下來就變得疑神疑鬼,總覺得好像走哪都有人在角落裏悄咪咪盯著她看。


    ……像他媽中邪了似的。


    薑冉挪到出發欄,聽著隊友在耳邊嘰嘰喳喳,小姑娘們的聲音青春活潑,人群路不知道是誰在嚷嚷著:“節後複健,有一把能進個35S今天就可以很滿意地下班!”


    聶辛罵罵咧咧她們這群混子這輩子還能不能有一個人能進冬奧會資格賽,一群人笑成一團。


    在笑聲中,聶辛為薑冉掐了表,她就出發了。


    和過去沒有什麽不同,折疊,選擇路線,隻是連續好幾天沒碰旗門,她打杆不是很熟練,連著三個旗門的彎型走得大了些,到倒數第二個旗門還有點兒打滑,整個人差點兒呲溜出去——


    等她頗為艱難地繞完最後一個旗門放板下中級道,她一邊蕩著板滑中回轉,左右手掌輕撫地,一邊在心中心不在焉地盤算著,這把哪哪都是毛病,路線差還打滑,估計能有個38S的驚人龜速,能氣死聶辛。


    然而她自己倒是沒覺得要死要活了,甚至挺有閑心地滑到不遠處勤勤懇懇推坡的帥比菜雞跟前,給他表演了下刻滑中回轉——


    希望他被自己帥到。


    畢竟長那麽高,以後也隻有玩玩刻滑。


    薑冉很快重新上了纜車,滑得飛快的她並不能看見在她到了雪道下方彎腰摘板時,萌新菜雞也不推坡了,腳下力量一收,起速——


    兩個刃後以和她幾乎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姿態,沿著她剛才滑過的刻痕滑出了同樣的中回轉。


    兩道刻痕在雪道上並駕齊驅,整齊的像是兩道平行線。


    ……


    聶辛掐了下秒表,麵無表情地扔下一枚重彈:“還行啊,國慶的玩耍沒白玩,差點上了個熱搜推廣單板滑雪事業,硬鞋訓練也沒拉下,33S哈,今天爭取進個31S。”


    薑冉原本正彎著腰用雪卡刮板子上粘的雪,一聽整個愣住,還捏著雪卡抬頭茫然地問:“多少?”


    聶辛:“是的哦親親,33S。”


    薑冉尖叫:“啊!!!!!!!”


    聶辛:“33S而已。”


    薑冉尖叫:“啊啊啊啊啊!!!”


    聶辛:“……行啦行啦,知道你進步了,下一輪努力。”


    在薑冉像個十六歲少女似的捏著滑雪卡在原地跺腳時,纜車再次送上了一個穿融創滑雪服的菜雞,菜雞扔下了雪板,站在旁邊,轉過頭看著她上躥下跳的背影。


    在薑冉回歸隊伍時,他收回了目光,彎腰穿板。


    顯然椿她們也注意到了這個男模身材的菜雞,閑著沒事也討論兩句——


    椿:“他後刃推得好熟練哦!”


    慫慫:“就是老蹲著推坡不累嗎?”


    薑冉:“怎麽可能不累?”


    椿:“如果我今天不訓練我就免費教他換刃。”


    慫慫:“長啥樣你都沒看見你就免費!”


    椿:“看到腰了沒,關了燈都一樣,隻剩腰。”


    薑冉:“……”


    慫慫:“他要後刃推到啥時候啊,這他媽夠熟練了,也該換個姿勢了。”


    慫慫嗓門還是有點兒大的,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家聽見了,就看見勤勤懇懇在推後刃的人突然停了下來,原地坐下了。


    像熊似的在地上打了個滾,艱難都翻了過來,而後他慢吞吞地麵朝山上爬起來,換了個姿勢,變前刃推坡。


    薑冉:“……”


    薑冉差點笑死在椿的懷裏。


    說笑間,幾乎每個人都完成了今日第一輪訓練,聶辛在懷中表格上登記好了每個人的數據,然後把撞杆的、打滑飛出去的,顫悠著劃出39S的都拎出來罵了一頓。


    十分鍾後。


    薑冉重新站在了出發台,腳下的雪板沉甸甸的,她深呼吸一口氣,冷靜下頭腦開始計算路線——


    軟鞋時她的路線是怎麽規劃的,她無比熟悉。


    而今日她需要思考的是,這些天她軟鞋與硬鞋交替使用,已經逐漸適應了兩種鞋型和板型在力量、邊刃、速度上的不同。


    根據剛才她以為滑的很差實則直接突破了原本的最好記錄可以猜到,她自己沒察覺的情況下,已經逐漸能將兩種滑法逐漸融合而不是割離——


    “預備!”聶辛的聲音在身後響起,“走你!”


    薑冉雙手一撐扶杆,如離弦之箭射出——


    到第一個彎起速,盡量貼杆,速度給到最大。


    第二個彎開始調整路線,折疊,給板施壓,重心居中,雙腿彎曲給鞋右側前方施壓。


    她整個人都離地極近,因為立刃已經高到一個驚人的角度,所以整個人幾乎是貼在地麵——


    彎中跳刃,直接換後刃,肩膀打杆貼杆滑行,是她相當熟悉的節奏!

    她很快!

    這次就連自己都能感覺到,腳下的雪板並不再是沉重不可控的,不是板乘著她,而是她控製著板,去想要去的任何路線,上想要上的、能接受的任何速度!


    冰冷的風拂過麵頰,編成粗馬尾的黑發在風中飛揚,她能聽見風在耳邊呼嘯的聲音——


    繞過最後一個旗門,她一個蹬板猛地刹車,呲出一道極其高的雪牆之後,她回過頭,有些迫不及待地回過頭看著山上的人。


    山上,一群人圍著聶辛扒拉著他的手,爭先去看他手裏的秒表,聶辛被圍在中間煩不盛煩,然而隔著那麽遠,薑冉卻好像還是能看見他在笑。


    慫慫遠遠都衝她揮手!

    椿一把奪過聶辛的秒表!


    隊裏的另外一個小姑娘叉著腰,彎腰衝著山下高級道盡頭的她喊:“29S!!29S哦!!!牛批透了啊!!!豌豆姐姐!!!”


    嗯。


    29S。


    成了。


    ……


    邱年收到薑冉帶著尖叫成分的報喜時,正靠在家中的烤箱旁邊慢悠悠地烤紅薯。


    她拿著烘焙夾子給滋滋冒著糖漿的紅薯小心翼翼地翻麵,懶洋洋地說:”嗯嗯,做得好,做得好!幾點收隊?今天乖乖的別加班了,我烤了紅薯,回來給你熱烤箱裏,熱的才好吃。”


    十月的哈爾濱夜晚已經接近零度,暖烘烘的烤紅薯當然是不二首選。


    “好的,不加班!啊啊啊啊可惜沒人給我錄像!否則就讓你看看……啊算了,我自己都沒法欣賞我穿著硬鞋瀟灑過旗門的英姿!”


    電話那頭的人嘰嘰喳喳,嗓音裏都透著雀躍,三個月來前所未有的有活力。


    邱年把手機換了一邊耳朵,揉揉鼓膜被她喊得發癢的那邊,“哦,哈哈哈哈哈哈!沒事,看你滑那麽多年了,一點都不新鮮!”


    “你怎麽一點不遺憾!”


    “遺憾個屁。”


    說著這話的時候,邱年的唇角卻忍不住上翹……


    其實看到了啊,她看到了。


    掛了電話,坐在烤箱邊,耳邊是烤紅薯的糖漿“滋滋”聲響,嗅著紅薯香甜味,邱年慢悠悠地打開了另外一個人的聊天對話框,那人發來了一個視頻——


    視頻是在纜車上俯視視角往下拍的,清清楚楚地照著融創高級道旗門,年輕的女人目光專注,腳下雪板被她蹬出了禦劍飛行的瀟灑,她過彎,打杆——


    彎外手肘輕抬一帶,是她習慣的手上借力。


    板被強大的腿部力量帶動,淩空一秒,迅速切換下一個刃!


    她的肩膀打過練習時旗門路線保準杆發出“啪”地一聲響亮又清脆的聲音。


    黑色的發編淩空飛起。


    她的每一個姿勢都從容且自信。


    邱年勾勾唇,把視頻保存了下來,又轉發給李星楠和阿桔,這才跟發視頻的人打字對話——


    【年年:推了幾天坡,就為了抓拍這麽一個視頻……辛苦了辛苦了,動物世界裏趴草叢蹲拍獅子和大象的攝影師也就這樣了。】


    【北皎:………………她們還笑話我推坡,起碼母獅子嘴沒那麽碎啊?】


    邱年“噗”地笑出聲。


    【年年:誰讓你老推坡,你看誰把推坡當犁地,這他媽佳木斯春天開耕就該換你上,明年米價能全國統一跌個幾毛,因為多種了幾百畝地?】


    【年年:那麽老實幹什麽,好歹換個刃啊!】


    【北皎:?】


    【北皎:不推沒辦法,我穿的再像個遊客,但凡敢換一個刃她一秒就能認出來。】


    【北皎:融創的公共頭盔臭死啦,那鞋也髒的要命。】


    【北皎:不行,我髒了,一會我得找個澡堂子蛻層皮。】


    【年年:……】


    邱年給那邊喋喋不休的嘟囔“我髒了”的家夥播了個語音電話,問他什麽時候回去。


    “不知道啊?”微信那邊,剛完成了一項偉大事業,年輕人的嗓音聽上去慢悠悠的,大概是坐在纜車上,還有一點兒風聲,“應該是今晚吧?都五號了,這幾天我一張卷子都沒做,回去還得加班加點的學習。”


    “哦,耽誤正事了?”


    “嗯?沒有。”北皎說,“你怎麽敢說薑冉這個祖宗不是我的正事?”


    邱年牙酸了幾秒,心想年輕真好,她想聽這種話怕不是得下輩子投胎完趕早高中之前認識李星楠才有機會。


    “不見一麵再走?”


    “……不了。”


    “田螺姑娘。”


    邱年換了個坐姿,想了想還是說出了自己的困惑:“我還以為你來的第一天就會揪住她罵一頓,然後強行把她綁回家摁住讓她睡覺,最後再給她上一節長達一個國慶假期的心理素質教育課。”


    可他沒有。


    邱年很好奇這件事,然而當她提出疑問的時候,電話那邊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背景隱約傳來哈融創冰箱的音樂聲,還有年輕人清淺的呼吸。


    良久,他略微放低的聲音,帶著歎息響起。


    “原本是想這樣的,但是那天在融創抓著她的時候,她正他媽對著一碗泡麵掉眼淚,哭得好像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而且,我能說什麽呢?該說的在可可托海已經說完了。”


    “你發現了嗎,她都這樣兩回了——第一回是在可可托海,滿心期待、躍躍欲試,想要回到賽場又不敢承認自己想比賽,想贏……像是拽著一遝鈔票站在櫥窗外望著想要的蛋糕但不敢推開店門去問問價格的小孩。”


    “現在同樣的毛病又犯了,就好像人生一定要順風順水,不能有一點挫折,否則她就會迷路——但是哪裏有這樣的好事?人活一輩子,就是有這樣那樣的難題,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難道就因為怕挫折就不要活了?哪怕下輩子投胎不做人了,山林野獸也有它們自己的煩惱啊?”


    “第一次可以有人耐心地推著她,哄著她去試一試……第二次呢?還這樣嗎?那一定就會有第三次。”


    他停頓了下。


    “我不想這樣。”


    “如果一個人總是迷路,要在岔路上跌的頭破血流,或者一點風吹草動就當做洪水猛獸被攻擊到抱頭鼠竄……


    那她就得知道,不能依賴會等在路邊的引路人,不要妄想會有解救她於困境的好心人,隻有自己成為一隻鳥,飛起來,飛到誰也傷害不到的、很高很高的蒼穹之巔,才能清楚地看見腳下的路。”


    “至那日,她就再也不會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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