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純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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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的奮鬥史,可以講到天荒地老。
講到上午的吊瓶全部掛完。
鍾弦面帶真誠的微笑,雙目保持著炯炯有神的狀態,望著洪總的嘴巴,他的新老闆正滔滔不絕地講述著自己艱辛的奮鬥史。
洪總忽然來看望鍾弦。
鍾弦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一定是大科沒法再說明他為什麼第三天還是沒有去公司的原因,一定是大科只好說他是陪甲方喝酒喝到住院。洪總做為老闆怎麼能不來看望一下。
鍾弦知道,這件事其實是他做的不對。他應該早就給洪總一個理由說明情況。他不知自己何時對工作這件事這麼不在意。洪總不過問他的行蹤,恰是想表達給他的絕對信任。這對於一個新合作的老闆來講,是多麼難以做到的胸懷。
「不是有御用的助理嗎?」洪總哈哈笑著,指著大科對鍾弦說,「你這個助理看起來身強體健,讓他擋酒啊。你何必賠上自己。」
「甲方那個高總,只願意和鍾總單獨對飲。我沒法參與。不然絕不會讓他倒下。」大科在一邊陪笑。
鄧憶早已悄然離開。在鍾弦鬆開手推開他的時候。
鍾弦始終保持著真摯的微笑,他早已知道如何讓自己的心情不寫在臉上。說著一些無關痛癢的客套話。
「他們喝的酒不好。那個高總也酒精中毒了。」大科說。
鍾弦在洪總關切的目光下,帶著歉意說:「我下午就能出院了。明天上午會去公司。我們可以談一下我對公司的思路,研究第三季度幾個項目的圍攻策略。有兩個項目已經沒問題,可以把我們的天花系統用在樣板房中……」鍾弦深知老闆們喜歡聽什麼,但其實他心中沒有熱情。他的上一個老闆李總,已經耗盡了他的所有信任。他知道他不該把這種不良經驗,帶到下一個老闆身上。
不管他是否有天份,他必竟還年輕,閱歷有限,這些可以做他長輩的老闆們的伎倆,他總要在嘗過後,才知道厲害。
「先好好休息。」洪總面露欣喜,關切地說,「身體重要。」
鍾弦保持著感激式的微笑。他多麼希望他能真的感動。三年前,他被李總三顧茅廬似的挖到這個行業,當初,李總對他的好,可比他的父母,那種讓人如沐春風的關懷,滲透在他生活的各個方面,那種征服人心的本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自信,時到今日,鍾弦依然對此佩服不已。
能成為一個企業的老闆,那些從貧寒出身、而後平步青雲的人,並非只靠運氣,總有些過人之處。而這些過人之處,往往在於征服人心的本事上。
能征服十個人,可以創立一個小公司,
能征服一百個人,可以成為一個企業主,
能征服萬千人,可以成為一個集團帝國。
鍾弦默默地惦量著自己在哪一個層次上。
多年前,他一直盤算著自己應該把人生的目標設定在哪裡。他一直認為這些所謂夢想對他很重要。
可他為什麼越來越提不起神。
他能感覺到他的心裡出現了一個大洞。他能從洞口看到裡面脆弱不堪的自己,那樣的自己無力支撐起他設想的人生。
他需要一個支柱。
他沒法繞過這一關,讓自己強大。
他想抓住一個人,把他塞進自己的『洞』里,成為那根填充內心空虛的支柱。
他知道這是不對的,他不能抓住任何人。
他只應孤身上路,追尋最後的答案。
60
鄧憶在傍晚時還是來了。
鍾弦打完最後一個吊瓶時,鄧憶也辦完了出院手續。
鍾弦換上了鄧憶帶來的衣服——黑色t恤和牛仔褲。
「不送我回去嗎?」鍾弦將自己的車鑰匙遞給鄧憶。住院期間,鄧憶已將鍾弦的車子從那個冷清的路邊開到了醫院的停車場。
「幫幫忙。我不想開車。」鍾弦輕聲說。其實是他覺得自己連開車的力氣都沒有。住院三天,他的頭痛減輕,但體力卻沒有恢復。他沒有對醫生講,因為他不想繼續住院。
鄧憶盯著車鑰匙,沒有立即接。「你的朋友呢?不來嗎?」
「有你不就行了?」鍾弦說。他想提起神再說點緩解氣氛的話。
鄧憶瞥了他一眼,那是不冷不熱的一眼,接過車鑰匙。
「早上的人,是我的老闆。」鍾弦在回程的路上,想儘力不著痕迹地解釋一下。
「我給你造成麻煩了?」鄧憶說。
「怎麼會?」鍾弦笑了笑,他發現他其實解釋不了。
「那就好。你已經很及時地推開我。你那麼聰明當然可以很好地解釋過去。」鄧憶平淡地說。沒有任何語氣。「或者,開一個玩笑,博大家一樂。」
「你在生氣嗎?」
「生氣?你怎麼總認為我在生氣。」鄧憶望著路面說。
「你下午五點才來醫院,似乎都不想再來了。」
「我很忙的。要工作。」
「還以為你早上不會走……」
鄧憶的語氣依舊平淡,緩慢。「你不覺得你的要求很奇怪?讓我請假……再說,別人來看你,你不會無聊了,我還有必要留下給你解悶嗎?」
鍾弦竟無言以對。
很快就到了鍾弦的公寓樓下。鄧憶在公寓的地下停車場里找個位置停了車。
「對不起。」鍾弦說。
「為什麼無原無故地道歉?」鄧憶先下了車。拎起後車座上裝葯的袋子。
鍾弦打開自己一側的車門,下了車,和鄧憶一前一後走到地下停車場的電梯那兒,鄧憶卻在這時轉回身將車鑰匙和袋子遞給鍾弦。
「你幹嘛?」鍾弦並不接。
「我還有事。」鄧憶說。他依舊沒什麼表情。將鑰匙和袋子塞進鍾弦手中。「你自己能照顧自己,是吧。」
鍾弦反而生氣了:「我死不了。」
鄧憶點下了頭,轉身向地下停車場的出口走去。
但鍾弦不能忍受就這樣結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可能沒有用了。「等一下。」他回頭望著鄧憶的背影,後者停住了腳步,卻沒回頭。
「為什麼?」鍾弦問。
「什麼為什麼?」鄧憶不回頭地說。
「我們早上還好好的!有人來了,我不能放開手嗎?你是為這個嗎?」
「當然不是。你放手是對的。你早該放開。」
「你在說反話!」
「你怎麼會這麼想?你的老闆來的正是時候,還沒讓你看清你自己嗎?」
「我不明白。你說清楚。你不是也怕別人誤會!」
鄧憶緩緩轉身,但只轉了一半。「……對,我怕。你也怕,那麼,這還是正確的事嗎?我承認我也被自己早上的舉動嚇到了,幸好……你放了手。」
「我……」鍾弦不知該怎麼挽救局面,沒有一本營銷書上教他怎麼應對這種局面。
鄧憶沉默了一會兒轉回身,說:「你誤會了,我不是因為這個……對,你轉眼就能那麼鎮靜,換上另一副面孔,一點痕迹也看不出。而我,做不到,在開會時都無法集中精神聽別人講什麼……」
「我的鎮靜是練出來的。我是生意人。」
「好。不錯的理由……」鄧憶停頓了好一會兒,搖搖頭笑了,「我們在爭執什麼?為一件子虛烏有的事?你是出色的公關高手,你習慣了四處揮散你的曖昧。你也收放自如。但別把我引到你那條不純粹的路上。我們只是朋友。」他說完,走了。
鍾弦反而平靜了。他望著對方走遠的背影,就好像看著冰窟窿上方冬天青白的太陽。
他轉過身。
鄧憶說的沒錯。
他不純粹。他其實也說不清他想要什麼。但那確實並不純粹。
而對方恰能保持純粹。和他完全不同。
這種巨大反差,可能正是吸引他的原因。
鍾弦將喉嚨里的苦澀滋味努力咽下去,按下電梯按鈕。然後,在一個人的電梯間里,他發現自己的眼裡並非沒有痕迹,他明明有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