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番外8

  第82章 番外8

  簡水水這話, 一時間不知道是在誇傅野,還是在誇她自己。


  但她總有辦法驅散傅野心中的陰霾。


  他微微垂首,大掌撫摸著她毛茸茸的頭發, “被你喜歡, 榮幸之至。”


  簡水水粲然一笑:“所以不是沒有人喜歡你, 我爸媽以後也會喜歡你, 你爸媽那樣的, 我們才不稀罕呢……”


  “是,不稀罕。”


  心中的漣漪被她一點點撫平, 傅野伸手抱住了她,下巴抵在她頭頂的兩個發旋上輕輕摩挲:“全世界最稀罕的珍寶,已經在我懷裏了。”


  ……


  走廊上。


  簡母跟過來的時候,就看到簡水水靠在牆邊,兩眼放空, 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水水……你沒跟小傅進去?”


  簡水水聞言,抬起頭來,揉了揉眼角,似乎有些困倦:“嗯,傅勁有些話想單獨跟他說……我看他精神很不好,應該沒力氣對傅野怎麽樣,就沒進去。”


  簡母眼底閃過一抹無奈:“傻孩子。”


  她走到她身邊, 揉了揉她的腦袋:“……小傅他,情緒還好嗎?”


  簡水水微微垂下眼眸,搖了搖頭。


  “不知道。”


  她輕輕吐出一口氣:“但肯定是有些難過的吧……誰能知道傅勁過去也是那麽人麵獸心?傅野肯定以為, 傅勁對奶奶那麽念念不忘,這麽多年都沒有再娶,肯定是個重情義的人, 隻是不會表達感情而已,誰知道……”


  她有些諷刺地笑了一聲。


  簡母一聲歎息,收回手:“是啊,老師要是九泉之下有靈,怕是下輩子也不願再見到傅勁了……”


  ……


  屋子內,燃著嫋嫋的檀香。


  傅野走進去,看到床上緊閉著雙眼的老人,腳步微頓,在床邊坐了下來。


  “爺爺。”


  他輕聲喚他,語氣清淡沉穩,似乎沒有多餘的情緒波動:“您還有什麽話要交代?”


  傅勁原本緊閉的雙眼輕顫了一下,慢悠悠睜開眼睛,看了傅野一眼。


  他的眼球已經渾濁不堪,再也看不到一絲澄澈,唯有抬起胸前的相框時,才稍微閃過一點清明:“你來了……”


  他的聲音沙啞無比,說完便咳嗽起來。


  傅勁在半年前還精神矍鑠,如今幹枯得猶如太陽下暴曬許久的黃土:“我還以為……你會恨我恨到不願意出現。”


  “為什麽要恨你?”傅野語氣波瀾不驚,眸色越發清冽,淡霧也逐漸散開,就這麽看著床上老態龍鍾的人。


  他的視線掃過老人胸前的相框,頓了片刻,語氣染上一點嘲諷:“應該是爺爺更恨我才對,因為我的存在,剛好證明奶奶是對的……”


  話音未落,傅勁突然瞪大了眼睛——


  泛黃的眼白欲要睜出,喉嚨發出破爛風箱一般的聲音,呼來呼去,卻始終說不出一個字,胸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哽住,要活生生喀出血來。


  “小潭……小潭……”


  他胡亂喊著亡妻的名字,澄黃的眼球又彌漫上血色,眼角猝不及防劃下一行淚來,聲音哽咽顫抖:“小、小潭……”


  傅勁緊緊抱著胸口的相框,上麵是個二十多歲時的女人。


  一副嬌妍鮮活的模樣,兩條粗粗的馬尾辮垂在肩上,膚色因為常年曬著陽光呈現出健康的小麥色,笑容燦爛又溫柔,眉眼比現在很多當紅女明星還要精致漂亮。


  正是因為這份精致漂亮,釀成了傅勁後來一生的悔恨。


  ——他那時還隻是個創業碰壁的普通人。


  那個年代的大學生是個稀罕物,但傅勁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處於低穀之中,那時候他也不叫傅勁。


  隻有小潭一直陪在他身邊。


  小潭跟他青梅竹馬,她畢業後就當了老師,在簡家村下鄉支教,也因此結識了簡水水的母親——簡簡。


  那時候鄉下的師資力量很薄弱,全村就隻有小潭一個老師,她不僅要帶好幾個年級,也要同時教所有的科目。


  村裏能夠讀書的小孩本來就隻有那麽幾個,一個年級就一兩個小孩,都在一個教室上課,一塊黑板分成好幾個區域用。


  那些女孩很多是不來上課的,即便小潭後來想盡辦法免費,但效果微乎其微。


  還有很多像簡簡這樣的女孩,她們是家裏不可或缺的勞動力,卻沒有辦法得到等同的受教育的權利。


  別說是學費了,就連免費都覺得浪費時間。


  簡簡算是幸運的,因為柳琛父母的緣故,勉勉強強進了小潭的課堂。


  但也斷斷續續的,學習效果並不好。


  簡簡對小潭的印象,就是個開朗負責的漂亮老師。


  她教很多課,除了最基本的語文數學之外,還會教美術科學,簡家村隻有她一個老師,她有時候也會給那些學得很快的孩子教一些英語單詞。


  可惜的是,小潭沒能在簡家村待多久。


  她很早就結婚,丈夫就是傅勁,他們結婚之後沒多久就開始異地,傅勁一直在創業,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尤為寶貴。


  小潭也是一次去城裏探望完傅勁之後沒多久,才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懷的還是一對龍鳳胎。


  之前傅勁就對她支教的事情不怎麽讚同,但拗不過她,現在她懷孕了,他是怎麽也不能讓她繼續待在那個地方的。


  小潭走的那天,簡簡還哭了。


  後來柳琛考上國內最頂尖的大學,也把簡簡帶了出去。


  經過一番波折,柳琛鼓勵簡簡去上學,過了幾年,簡簡又跟小潭遇到。


  沒想到小潭竟然還記得簡簡。


  簡簡也很開心,但她發現,小潭似乎並沒有以前開心了。


  那時候傅勁創業終於慢慢看到了一絲曙光,他忙得就像一隻永不停歇的陀螺。


  龍鳳胎出生後,傅勁也沒什麽時間照顧,為了項目連軸轉,小潭也沒有怨言,兩人分工不同,表麵上還算平和。


  隻是小潭心裏始終惦記那些學生。


  她想回到講台上去。


  在龍鳳胎幾歲之後,她最終還是頂著壓力,回到學校上課。


  傅勁因此跟她大吵一架,最後沒有辦法,隻能各自妥協一步,他同意她去上班,但小潭必須去傅勁托關係讓她去的那間學校。


  也就是在這裏,小潭那張即便生了孩子也還漂亮到萬眾矚目的臉,替她招來了禍端。


  她比從前少了一份青澀,多了一些成熟的魅力,越發奪人眼球,讓人移不開視線。


  也因此把傅勁的一個合作夥伴迷得暈頭轉向。


  他們的回憶從這裏開始變得渾濁不堪,充滿腐臭。


  傅勁想念小潭很多年,卻一直不敢回憶從那之後的時光。


  他創業多年,身上有整個家庭的壓力,好不容易走上正軌,絕對不會輕易放棄任何向上走的機會。


  哪怕這個機會,需要小潭的一點犧牲……


  “隻是一起吃個飯,小潭,有我在,肯定不會出什麽事的。”


  起初,傅勁這麽勸她。


  他心裏也是這麽想的,他知道那些合作方的心思,但他覺得隻是吃個飯,給他們賣個麵子而已,不會有什麽過分的舉動。


  但是看著小潭失望又隱忍的眼神,他還是覺得內疚。


  很快,這種內疚被工作上的順意給衝淡。


  傅勁終於體會到,走捷徑的快樂。


  小潭很迷人,不隻是她的那副皮囊,她身上有種矛盾的特質。


  她骨子裏帶著些清高,卻又願意為了心上人受一些委屈。


  她很堅韌,卻也容易摧折。


  這讓那些浸淫在美色中的虛浮大腦,有了比短暫更為長久一些的迷戀,也給出了更多的好處,隻想讓傅勁上鉤。


  “……小潭,隻是喝點酒,我保證不會太晚的。”


  “……對不起,小潭,下次一定不會讓你喝這麽多酒了,對不起……”


  “小潭,我真的沒辦法了……我保證,他們不會對你動手動腳的!”


  “小潭,這是最後一次了……小潭,我求求你,這個項目對我很重要,如果資方不滿意,我們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了……”


  “我真的發誓這是最後一次!我保證,隻是喝酒玩樂,我不會讓他們有太過分的舉動……隻有你說話他才願意聽,他也說了隻要你跟他開口,他就願意考慮……”


  “謝謝你小潭,隻要這個項目到手,以後再也不會讓你受這樣的委屈……那時候我就有能力了,你安心做你的老師,我不會再讓這種事發生……”


  “……”


  傅勁的最後一次,也是小潭的最後一次。


  偏偏是那一次,他食言了。


  他把小潭送過去,卻沒能完好無損地帶回來,他被物質和資本的旋渦迷花了眼睛,等到他想起小潭的時候……一切都晚了。


  他的事業平步青雲,小潭卻墜落穀底。


  那晚的陰霾如同噩夢一般纏著她,此後的許多年,她都走不出來。


  她越發憔悴,形容枯槁,時而激烈地指責傅勁,時而哀怨地痛哭流涕。


  簡簡跟她關係很好,知道一些其中的內幕,她自己也隻是個學生,厲聲質問傅勁:


  “你為什麽不給老師討回公道!為什麽不給那些人一個教訓?你怎麽能這麽對她?”


  傅勁都不敢看小潭,他隻喃喃道:“都會好的……都會好的……等我比他們都有錢有勢,我會替小潭報仇的……”


  但這等待太長,沒過兩年,小潭又懷了孕。


  傅勁原本是想靠這個孩子讓她重燃希望,想讓她重新振作起來,也想……讓她能夠放下過去。


  但小潭卻因為那個孩子難產去世。


  她沒有半點求生意誌,嚴重的抑鬱將她的心理折磨得千瘡百孔。


  傅勁等在產房外,沒有等來他的小潭。


  隻有一個嚎啕大哭的嬰孩。


  他被生生抽離了一道靈魂,此後的幾十年,他瘋了一樣工作,他告誡自己,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比任何人都有錢,一定要話語權。


  這樣才能保護小潭,保護家人……


  但他甚至都不敢麵對自己的錯誤,不敢麵對小潭臨死前都不願意對他說一句話的淒涼。


  他不敢承認,害死小潭也有他的一份。


  傅勁哭得並不體麵。


  他已垂垂老矣,那些事情都已經過去幾十年,早就蒙塵的記憶,此刻又變得清晰無比。


  他眼睛通紅,涕泗橫流:“我不能死……我不能……”


  “小潭不願意見我……她連我的夢都不入,我一閉上眼睛,就看到她渾身是血躺在太平間……”


  “我不能死……”


  傅野麵無表情地坐在床邊,聽著他的懺悔,心中沒有半點波瀾。


  興許是已經麻木了。


  他看著傅勁陷入混亂癲狂的模樣,緩緩伸手,幫他掖好被角:“所以從小對我這麽嚴厲,並不是出於為我好的目的,隻是想將我培養成跟你、跟傅家其他人一樣的自私薄情,這樣會讓你的良心好受點?”


  恍然間想明白這個事實,傅野並沒有多大的情緒。


  眉眼間依舊綴著一層薄冰,看著傅勁的眼神也沒有一絲溫度:“你想跟奶奶證明,這個世界就是這樣的,你讓傅家的人都變得跟你一樣,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傷害身邊的人,是為了再見到奶奶的時候,讓自己顯得不那麽卑劣?”


  傅勁眼神間或轉了一圈,落在傅野的臉上,像是被說中了一般惱羞成怒,卻沒有太多的力氣展現。


  他急促地呼吸幾聲,蒼老的手背肌膚皺成樹皮,顫抖著握緊:“胡、胡說……咳咳……你閉嘴!”


  傅野沒有閉嘴。


  他從未像現在這一刻這般,將傅勁看得如此透徹:“幾十年了,奶奶去世已經幾十年,你連自己真正的錯誤都不敢麵對。”


  “你犯了錯,不敢承認,於是你讓周圍的人都去犯跟你一樣的錯誤,這樣就能顯得你沒有那麽罪大惡極?”


  “你那麽堅持地要我掌控水水,明知道我的心思隻在水水身上,卻一直讓我跟別的女人聯姻,也是出於這樣的目的?證明所有的感情都一樣,是可以在利益麵前讓路的,你想證明所有人都會這樣做,你也隻是一個普通人而已,以此來減輕你對奶奶的愧疚……”


  “砰——”


  傅勁隨手拿了個東西用力地朝傅野砸了過去。


  傅野還沒說完,眼前掠過一道陰影。


  隨即眉骨處傳來一陣鈍痛,一縷鮮血流淌下來。


  他像是沒看見,繼續道:“你恨我,恨我為什麽不能聽從你的教誨,恨我對水水的維護讓你當初的選擇顯得那麽醜陋無恥……”


  “閉嘴!你閉嘴!”


  傅勁一邊咆哮一邊將手裏的相框用力擲了出去:“滾出去!你不是我傅家的人!滾!滾!”


  傅野不躲不閃,那相框這次卻沒能砸中他,而是掉在了地上,發出一聲巨響——


  玻璃碎了一地。


  房間是死一般的寂靜。


  隻剩下傅勁苟延殘喘的沉重呼吸聲。


  門外。


  簡水水聽到裏麵的動靜,臉色一變,想也沒想就衝了進去:“傅野!”


  她推開門,臉色焦急。


  生怕是傅勁又對傅野動手,雖然他現在眼睛好了很多,應該是不會吃虧,但萬一傅勁回光返照呢?

  房間裏,並沒有簡水水想象的劍拔弩張。


  反而氣氛很平和,安靜得詭異。


  傅野始終麵不改色地看著床上的男人,即便剛才被相框砸,也沒有太大的反應。


  反而俯身下去,將相框撿了起來。


  照片上的女人依舊青春活力,漂亮得像一幅複古的畫。


  他拂去上麵的玻璃碎渣,看了幾眼,隨即緩緩放回傅勁胸口上。


  “放心,照片沒壞,你還可以多看幾眼。”


  他的語氣不冷不熱,似乎帶著淡淡的諷刺,又似乎什麽都沒有。


  傅勁已經被氣得隻剩一口氣,連呼吸都微弱起來。


  他看著巋然不動的傅野,不知道想到什麽,渾濁的眼球緩緩閉上,又劃出一行淚:“小潭……”


  傅野忽然皺起眉頭,緩緩起身,“真的這麽愛她,怎麽不陪她一起死?”


  活著的時候不珍惜,死後再多深情,都是徒勞無功。


  “……死?”


  簡水水慌慌張張跑了進去,乍一聽到這個字,魂都嚇沒了:“怎麽回事啊?”


  她衝到傅野麵前,心跳得砰砰作響,“怎麽就說到死不死這麽嚴重了?剛才那是什麽聲音啊……”


  她還沒說完,看到傅野眉骨上的傷口,臉色一變:“你怎麽受傷了?”


  簡水水踮起腳,焦急地去看他的額頭,急得皺起眉頭,語氣心疼不已:“怎麽好好的都流血了……”


  傅野任由她抓著自己,垂眸看她。


  她的出現仿佛一道驚光,霸道地劃破這一室的陰霾汙濁,將他封閉的監牢撕出一道口子,不由分說地將她的溫熱灌注進來。


  簡水水又急又氣,“說話啊!傷到哪裏了?疼不疼啊……”


  傅野反手握住她:“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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