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綠瞳
第7章 綠瞳
今日喜事太多,即將見到阿爹阿娘,又想好了送沈昀什麽禮物。
了卻兩樁心事的鬱青心情疏朗開懷。
夜風一吹,這才感覺到涼。鬱青攏了攏素碧氅衣,她環顧四照,縱在宮殿高牆內,極目杳然,仍隱約可見柔藍遠岫,霎時頓覺五內芬馥蕭爽。
“賞心幽事,取之無禁,用之不竭,跬步可得,日夕可觀。其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也!”鬱青不自覺念出了以前在話本子上看到的句子。
“鬱青姑娘曠達其意,高朗其懷。倒是我擾了持觴覓句,知己清歡。”
循聲望去,著一襲雪白銀絲暗紋長袍的年輕男子站在樹下,一雙桃花眼斂了春色隻餘清冽,眼角輕佻,仿若花色,冷意翩飛。
裴易垂首恭謹,不敢置對。
鬱青一時間訥訥,很快臉漲得通紅。
平時難得見沈昀流露多的情緒——月夜飛醋,果是生動。
沈昀眼裏的鬱青一直是淡淡的,淡淡的笑意,淡淡的失落,除了那雙綠瞳會泄露一些情緒,平日所有事泰半她都自己消化隱忍。與人不至親和也談不上疏離,除了對他,很少見她分享真實情緒與人。
適才聽她對著裴易吐語如珠,聲音又是柔和又是清脆。當下生了一點無名的醋意惱意。
倒是鬱青粲然一笑,教他很快回過神來。
原就是自己遣裴易來值守,這番屬實自己狹隘犯過,不該如此冒失失語,傷人傷己。
“裴將軍,我想與你家公子說點話。”
“裴易,我與鬱青姑娘有事相談。”
眼前一白一綠,如同泛著珍珠和翡翠般色澤的兩人幾乎同時應聲而出。
“是。”裴易顧不得拭卻一頭冷汗,如遇大赦告退。
月夜相對,露濕紅新。月色裏極般配的兩人間沒有氤氳出任何旖旎思緒。
鬱青敏覺,她倒是雁引愁心去,被一眾喜事衝昏了頭腦,後來又一心想著生辰賀禮的事,沒有分出其他心思。但看到沈昀的那刻後知後覺——
有些地方,不對勁。
這個世道,萬物芻狗。周邊鄰國百姓無不啼饑號寒,哀鴻遍野。而今日當街所見,醴淵國普通百姓都生活得安康和樂——
好是好,就是不真實地有點過了頭。
醴淵國外麵的則個就算先不提,琥珀酒、碧玉觴、金足樽、翡翠盤……醴淵宮殿的一切造設又是格格不入的鋪張奢靡。
白日未曾細究,現在想來,醴淵國主沈慈一身病怯沉屙也頗有古怪。
沈昀的寒疾是裏症,寒為陰邪,其性凝滯,主收引。
而沈慈五髒俱損、疾不可為,卻無具體病由,更像是外力施加了什麽凡人不可受的瘴氣。至於後來沈慈提及那位頗有名氣,堪稱醴淵至寶,卻還未露麵的國師時,言辭間更是多有閃爍。
往生海邊時,除了人間話本,她也覓過不少三界秘史。
地位尊貴的神下界曆劫時,有的會出於私人原因,不方便把這事登記在天冊。
於是秘而不宣,這些神選擇不從落仙台,而從往生海區別於凡人投胎轉世的一條秘密水徑裏過。這樣一來,便能避人耳目,不用記載,無證可查,無據可追溯。
往生海屬於妖界和鬼界的共同領域。
千百萬年間,妖界和鬼界對天界這一行為不說明麵讚成支持,但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態度不能算不友好。
可是據傳,天界嚐到了往生海便利的甜頭後不知足,打著淨化的旗號一度想將往生海據為己有,開辟為天界後花園的天湖。
天界此舉無疑惹惱了當時的妖尊和鬼王。傳聞中一尊一王出麵理論,兩人與天界戰神帶領的百萬雄師鏖戰了三天三夜。最後天界敗下陣來,又屬實理虧,從此廣而告之天界諸天各路仙神——任誰都再也不許提及開辟往生海為天界後花園天湖的事。
往生海爭不來,天界總不夠安心,擔心神從往生海下界曆劫總會出點什麽不可知的紕漏——說到底,畢竟是別人的地盤。
真發生什麽,天界也隻能吃了啞巴虧。
為了避免他們眼裏妖鬼兩界的邪祟覬覦相害,天界摳破了頭,想出來一個自認萬全的法子:自神下界曆劫所化凡胎尚在幼時,攝取其生魂,固封在青丘桃枝箭所築淨仙天壇內,由藥聖仙尊祝禱七七四十九天,以護其仙根純淨。
這樣的方法雖然看起來周全,但實則也有極大弊端。就算是神,下界曆劫,暫時也是凡體。人沒有了生魂,換來的代價便是,凡體的神這一世要麽六識有失,要麽身染沉屙、疾不可為。
一言以蔽之,壞的不是腦子,就是身子。
但天界覺得,就算有這麽大的弊端擺在麵前,也是可以視而不見的。下界曆劫畢竟隻有一世,短短幾十年罷了。要是真拿下界的一世跟仙基穩固、仙根純淨做比較,那簡直就是丟了西瓜撿芝麻。
鬱青雖做鬼時修為不濟,做人時更是沒有法力傍身,但天生綠瞳偶爾還是有點天賦靈光。
今日觀沈慈,蒼白枯槁,弱不勝衣,瘴氣籠罩下有一絲若隱若現的天界才有的金色之氣,似乎——有後者的可能。
沈慈他,可能是哪個神仙被封了生魂,下凡曆劫來了?
鬱青從前便不理解也不齒天界這樣的做法——曆劫就該曆整套嘛。
天界自詡公允端方,卻偏偏要在這些事上插手,暗戳戳搞這些階級特權。
連嘖幾聲,鬱青心下忍不住腹誹:往好了想,天界是顧全大局,是為了仙根無虞、正義安寧,為了幾界平衡不受幹擾不被打破;往不好了想,這些秘辛她能看到,就也不乏有其他有心的、天界眼裏的所謂邪祟能夠看到。
就算,仙根破壞不了,那其他方麵多少可以做點文章搞點事情。
凡體孱弱,凡思困頓,很難說不易被蠱惑。人間這一世指不定被設計利用、出什麽大的亂子。
看起周全實則漏洞百出,做這樣不體麵的弊,天界也不怕到時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不過狹隘來說,鬱青也就是閃念一想,她並不關心天界什麽神曆劫的事。
或者說——
她不關心天界任何,也不想關心天界任何。或許是天生的抵觸,沒有來由,或許有些因果緣說,但她也並不願去探個究竟。
往生海裏莫名投胎到這一世,她也未曾多想——既來之,則安之。
她雖然底子平庸,但一貫豁達自如。
現世她的羈絆,隻有阿爹阿娘,和眼下這個袍服雪白、一塵不染的人。
醴淵的事複雜程度可能完全脫離了她的預料,她不願意他們涉險牽連其中。
……
而此時,那雙桃花眼中好像含著一潭水,瀲灩波光時明時暗。此刻他神情專注地凝望著她,時間便也好像靜止了一樣——
沈昀也是這般想。
他自是不能看見鬱青所見的金色之氣和瘴氣,但今日見沈慈病況多有蹊蹺。
剛才見阿青跟裴易說話,又無端生了惱怒,這並不正常。
事實上自踏入醴淵境內,便感覺自己受到了什麽無形的蠱惑般,所有感官所有情緒都比平日放大了無數倍,數次無法自主按捺心神。
近來聽裴易所說,醴淵國師堪稱醴淵至寶。沈慈近年來極為信賴國師,事事循著國師之囑。這位國師善扶乩迎神之術,能夠獲得天機。可沈昀查不到國師一點兒身世來曆。
方外高人,查不到原也不是多稀罕的事。
但做的再是周全,還是遺漏了一些蛛絲馬跡——
這位國師,在留意鬱青的行跡。
白日自殿內離開後,沈昀便獨自去拜訪這位傳說中有通天異能的國師。來到府邸沒有見到人,機緣巧合下卻探到了極為隱秘的方室。方室看起來倒是普通,但一地多卷帙,多是有關異瞳記載的誌怪野聞,更多卻的是不計其數明顯火焚燒過的殘書。空氣裏充斥著腐朽難聞的焦味。
沈昀蹙眉,內心的不安放大。
卻還是小心翻找,一疊殘卷也沒有漏過。終於,在一燒得不成型的鴉青卷帙隱約看到“上有骨玉、無心摯真;十方之外、綠瞳結魂”。其中“綠瞳結魄”四個字浸著水漬,周圍明顯被朱筆勾勒出來,暈開了一圈——這不對勁!
無數線索和回憶串聯起來,饒是方室還有火燼的餘溫,沈昀仍驚出一身薄薄冷汗。
沈慈當政後,定法優待優恤異瞳之人。各地異瞳之人都紛紛來投靠臨淵,普通百姓也漸漸放下成見,讚其包容……可醴淵隻有一個綠瞳,他隻認識這一個有綠瞳的人——他從路邊救回來的小姑娘鬱青。
夢裏冷霜華重,有一個綠衣綠瞳的女子,自九重天高處跌落下墜。夢中他不顧剜心般撕裂疼痛,縱身一躍去接那女子,卻是一道白光乍現,夢境總一到這裏便戛然而止。
他曾篤定承諾一定會護她安寧周全,護她們一家人團聚。她又那麽相信他。
他最大的願望,可是希望她一世長樂長安啊。
他著急擔心著她,所以遣了裴易去她的住處附近巡守。但還是不能完全放心,夜不能寐,所以他也跟了過來,想親眼看到鬱青才能踏實。
沒想到鬱青因為能跟家人團聚,心情極佳,疏朗開懷,還跟裴易聊得不錯。
不忍拂了她的意興,當下釋然——
不知道未來會遭遇什麽,就算是無量地獄,他也定會替她承擔下所有。
“小心國師。”沈昀刻意壓了嗓,聲音很輕,仿佛隻有唇瓣在動。
“嗯。”鬱青微微怔住,沉默了半晌後鄭重點頭。
作者有話說:
沈昀:“不忍拂了她的意興。”
枇杷花:“你不是已經拂了嗎?”
沈昀:“那是醴淵瘴氣的問題,不是我的本意。”
枇杷花:“你美你都對。”
沈昀:“在我眼裏,鬱青更美。”
枇杷花:“……”
感謝每天看文的小天使,麽麽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