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無義咒(5000字)
第108章 無義咒(5000字)
許良辰深深地望著阿景。
他想起《寒雪訣》的第一句——
大道如寒天,小道似飛雪。
她自己就是寒天,冷漠地俯瞰眾生。
這一縷來自千年以前的魂思,正在緩緩蘇醒,逐漸展現出她冷酷無情的一麵。
他種下的種子,長出了綠芽,長出了嫩枝,結成了花苞,花苞裏裹著一團能焚燒一切的無情烈火,等待著綻放的那一刻。
而他自己,恰似飛雪,隨風而動,隨風而落,所思所想,不值一提。
他終將化為雨露,成為她的養分。
師父讓他和阿景分開一段時間,恐怕,是不想讓他耽誤了阿景的前程。
女人成長起來,是很快的。
許良辰鬆開阿景的手腕,一身的力道都卸去。
他下床正視她。
“阿景,我不想死。”
阿景說:“你不想死,那我就不殺你。夫君,你麵對的問題,其實就是這麽簡單。”
既然已經做出選擇,便不需要痛苦。
許良辰的腦袋一陣疼過一陣,單手扶著蒼白的額頭,眼中似有無助,“問題就是這麽簡單?明明,我還沒有告訴你前因後果。”
她這麽信任他,一點餘地都不給她自己留,真的好嗎?
阿景說:“夫君,這個問題真的很簡單。小良言去世,你很痛苦,因為你認為,你的仇人恰恰是你自己。”
他無法報仇,所以情緒找不到出口,積鬱成疾,成了他心裏的執念。
“事情已經發生,選擇就擺在你麵前,你隻要去選就可以。要麽複仇,要麽放棄。”
“若是你對自己下不了手,我適才也說了,我可以殺你。即便如此,你依然渴望生,畏懼死。”
“既然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那麽,往後餘生,不悔於這個選擇便好。反正我的丈夫是一個大壞蛋,難道還會在意自己的選擇是不是合乎人倫道義?”
問題就是這麽簡單。
一旦做出了選擇,就應當向前看,往回看是對他自身的不尊重。
沒有必要去探討自己是不是正確的,隻有品性高潔的人,才會時時反思自己的所作所為,但他們兩個都不是這樣的人。
而且,據她所知,許良言去世的時候,許良辰隻有六歲。
彼時的他或許已經十分聰慧,但他終究隻是一個孩子,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抵擋變故。
阿景信任他,是信任他所憎恨的自我,並非一個殘害親人的自我,而是一個軟弱的自我、一個無法逆轉命運的自我。
她的阿辰那麽聰明,那麽善良,又怎麽會傻到害死自己的親弟弟呢?
前因後果真的重要嗎?
看!她是這麽的了解他,又何懼一個殘酷的真相?!
殘忍的現實,不是時時刻刻都發生在這個世界的角角落落麽?
她不怕。
她隻是心疼。
他硬逼著自己說出來,心裏該有多麽恐懼、多麽難過……
許良辰低頭看著她,卻仿佛在仰望一顆耀眼的太陽。
他的小丫頭平日裏總說一些軟綿綿的話,今日同他講這些,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可他卻一點也不覺得陌生。
仿佛她本該如此,冷漠又堅定,從不動搖。
門外,夥計將耳朵貼在門上,偷聽了許久。
門板厚,他隱約聽見裏頭的少女說了好幾次“殺不殺”的,現在又突然沒了聲響,心裏不禁有點慌。
這是個什麽情況?
夥計有點害怕,盯著門看了許久,不知該不該再敲一次門。
滾燙的熱粥都變成溫熱的了。
一聲輕響,阿景打開了門。
她特意將門開得很大,讓夥計看見裏頭的人還好好的,隨即將托盤接過來。
“我和我家少爺的一點情趣而已,小哥不必見怪,自去忙吧。”
“唉!是是!”
阿景好笑地看著夥計匆忙離去。
許良辰眼睛睜得大大的,像個孩子一般,緊緊盯住她的一舉一動。
妻子放下托盤,背對著他將門關上的一瞬間,淚珠莫名其妙地從他的一側臉頰滾落下來。
他愣了愣。
阿景回過頭,發現他在哭。
她將他抱住,輕拍他的背,哄著他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
“哎呀,阿辰年紀大了,老了,需要我哄著呢。”
他們已經是夫妻了,往後的路還很長。
既然他願意把這個秘密告訴她,那她就要盡全力,讓他不要再心有鬱結。
正如他給的愛、讓她徹底看開了那般,她也要成為他的太陽,為他驅散陰霾。
起初,許良辰隻是小聲嗚咽,慢慢轉變為克製的泣聲,最後,控製不住地大哭起來。
那年,許良言的葬禮上,他不知真相,也是這麽哭的。
這一哭,便是很久很久,阿景的肩膀和後背都濕透,他才顫抖著鬆開了她。
他抱她抱得太緊,她一定很不舒服……
阿景快心疼死了,咬住下唇,替他擦去眼中殘淚。
那雙好看的墨眸,在紅紅的眼眶裏,顯得十分無助可憐。
意氣風發,恣意任性的少年是他。
久經心傷,脆弱癲狂的少年也是他。
她了解他越多,就越仰慕他,也越心疼他。
許良辰捉住她的一雙手腕,上麵留著他用力抓握過的紅痕,他低頭吹了吹,又親了親。
“疼嗎?”
“不疼。”
許良辰重新把她摟在懷裏。
這一次,動作很輕柔。
抓住她手的那個瞬間,他就已經想把一切都告訴她。
他不想再遮掩,隻是無法順暢地把話說出口。
每說一個字都是巨大的痛苦。
能把那句話說出來,就已經用掉了全部的力氣。
這一刻,一切都不同了,他有足夠的勇氣去麵對了。
是時候,和自己的心魔做個了斷了。
——
苦霖選中許良辰的那一年,許良辰隻有六歲。
他對許雲澤說,接下來的一年,請他們一家人好好團聚、共享天倫。
一年以後,他會回到帝都,將許良辰帶走。
恰恰是這一年,許良辰和許良言同時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夢魘連連,日漸消瘦。
宮裏的太醫來了很多趟,始終看不出端倪。
他們共同的結論是,兩位小公子命不久矣。
許雲澤給苦霖傳信,得到的回信卻是苦霖已經閉關。
他又沒日沒夜地去查,發現這不是病,是一種狠毒的詛咒。
其名無義咒,施咒的代價很大,需要二十條人命,無義咒專門施加在親生的兄弟姐妹身上,兩兩成對。
解咒的唯一辦法,是讓中咒的其中一人,吃掉另一個人的心髒。
用心之惡毒,可見一斑。
很明顯,有人不想讓黎國的孩子成為苦霖的徒弟,要提前將這棵苗子掐掉。
樓雪眼淚都流幹了,眼窩凹陷下去,臉色蒼白地坐在兩個孩子的病床前。
生命最後的時光,她讓他們兩兄弟躺在了一塊。
許雲澤將調查的結果告訴她。
他、他想問問她……
該選擇讓哪一個孩子活下來……
樓雪愛惜地看著她的兩個孩子,說:“夫君,他們都是我的孩子,沒有任何分別。讓他們一起去了吧,到地下也能做個伴。”
於她而言,選擇從來都不存在。
這件事情,不需要一丁點兒的理智,也不存在半點的迫不得已。
舍一保一?
嗬!
若真的這麽做了,置活下來的那個孩子於何地?
讓他不惜蠶食自己兄弟的生命也要活下去?
那個被舍棄的孩子,又將置他於何地?
讓他泉下有知,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放棄的那一個?讓他知道自己是為了所謂的理智、所謂的大局被拋棄了?
活一個也好?
不,要麽一起生,要麽一起死!他們是兄弟!
許雲澤心中最後一絲猶豫,就此打消。
那時,許良辰在朦朧中聽見了母親的話,心裏很焦急。
他還不知道自己中詛的事情,隻覺得自己是生了一場大病。
徹底昏死過去之前,他喃喃說了一句:“我不想死。”
他總覺得自己在這個世上,還有未竟之事。
雖然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事,可他不能死……
後來,弟弟去世了,他卻在民間大夫“妙手回春”的醫術下,活了過來,次年被苦霖帶走。
光陰流轉,許良辰十三歲的那一年,雪雲崖來了一批新的侍婢,換下了上了年紀的那一批,讓舊人們拿著高額的報酬回家去了。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日,他在劍室練完劍,喝下那個侍婢送來的茶,開始變得心神不寧。
那個女人的樣貌他已經記不清了。
他隻記得,她是怎樣一字一句地、將世上最殘酷的真相告訴他的……
在他懵懂無知的時候,早慧的許良言已經明白了一切。
是他當年的一句“我不想死”,讓這個三歲的幼弟在回光返照之時,拚盡了全力撞牆自盡,嘴裏說著要把自己的心髒獻給哥哥。
那個屋子裏的下人,為了邀功請賞,壯了膽子合起夥來,將那顆心髒挖出來喂給許良辰吃了。
他昏迷著,就拿一根管子,一絲絲往他的喉管裏麵戳。
他們美其名曰,為了永安侯府的將來,為了黎國的將來。
“哈哈哈哈……人心之醜惡,何時有盡頭!”
侍婢獰笑著。
許良辰怔怔地看著她,不知道她為什麽這麽高興……
喉嚨傳來一絲癢意,他毫不在意地吐出一口鮮血,正噴在了這個女人的身上。
他眼睛亮了亮,忽然希望她的身體也能噴出血來。
“為什麽要這麽做?想要置我於死地,直接在剛剛那杯茶裏下毒,不是更好?”
許良辰驚訝於自己的理智。
因為他很快就想明白了這個混進來的侍婢不可能給他下毒。
所有進雪雲崖的新侍婢都要被搜身,毒藥是藏不住的,所以她隻能現找一些毒性低的藥草製毒,讓他精神恍惚。
許良辰忽然笑起來,漆黑的眸子仿佛十分純淨,“說吧,是誰派你來的?或者說,是哪個國家的高層派你來的?星嵐國?桑國?雨國?”
這幾個國家都有下詛咒的世家,可在幾千裏之外對目標施加詛咒。
說到雨國的時候,侍婢的眼神不可避免地變了一下。
很細微的變化,但還是被他給捕捉到了。
短短的一個瞬間,他已經了然一切。
他今年是在武學上突破瓶頸的關鍵一年,雨國人這是賊心不死,給他送心魔來了。
從苦霖選中他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在籌劃之中了,真是好深的城府啊。
侍婢還在獰笑,繼續將剜心之語句句訴說,“許良言,他那麽小,還沒有吃過糖葫蘆呢……他說他也不想死,一切都是為了兄長……”
許良辰隨手拿了一把劍,一劍刺進她的身體。
理智並非在一瞬消失,而是伴隨著一種無力感,慢慢地抽離他的身體。
無數的記憶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小良言出生沒多久,皺皺的樣子……
他長大一些,追在自己身後,可憐巴巴地央求自己陪他玩的樣子……
還有自己把小良言無數次欺負得哇哇大哭的記憶……
這些人成功了。
從一刻起,他有了心魔。
刺向侍婢的這一劍偏了,沒有刺中她的心髒。
侍婢不斷地吐著血,又不斷地笑,雪白的牙齒沾滿血腥,一副令人作嘔的模樣。
此前,她家人被控製,一直過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生活,今天她完成了上麵交代給她的任務,終於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死了。
這個可憐的少年,過了今日,他應該會走火入魔吧……
誰在乎呢?
這世上,誰能說得清到底誰更命苦?
“哈哈哈哈……”
許良辰拔出劍,他中了輕微的毒,拿捏得不太準確。
所以,他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地用狂風切割這個女人孱弱的身體。
直到,她變得一點人樣都沒有,像個真正的怪物。
這不是他第一次殺人。
此前和師父去外麵曆練,他已經殺過人了。
不過,這卻是他第一次不為報仇、不為除惡,純粹為了解脫而殺人。
他心裏堵住了,需要打開一個通道,否則便痛苦不堪。
小良言是為他而死。
他沒有辦法給自己找借口,說自己是被人害了,被人算計了。
那時的他,難道真的對自己的處境一點點察覺都沒有?
他可是世人稱讚的天才,真的連年僅三歲的小良言都不如?
母親那日在床前和父親說的話,對那時的他來說很難理解嗎?
會不會,他潛意識裏已經明白了一切,卻假裝什麽都不知道?
會不會,他隻是想要心安理得地用良言的心髒活下去,自己騙自己?
……
很久以後,許良辰得出了一個結論。
……
他不無辜。
——
雨國王室有一個跨度長達十幾年的計劃,就是提前掐掉所有可能成為苦霖弟子的、擁有純粹之心的苗子。
他們的野心,是讓自己國家的孩子成為苦霖的弟子,而且必須是唯一一個徒弟。
兩百年前,黎國也隻不過是彈丸之地,是黎光帝成為了雪雲崖的弟子,掌握了殺伐之術,依靠最暴力的手段吞並了五國,又用不為人知的神秘手段維持了朝堂的穩定,黎國才有今天的疆土。
雨國也要效仿。
可惜,在許良辰這件事上,他們遭遇了失敗。
那個少年拜他們所賜,產生了心魔,武功無法再進一步。
可是,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他根本不需再進一步,就已經無人能敵。
從國王到親王,從高官大臣到詛咒世家,許良辰一共殺了幾百個人,多到數都數不清。
他殺了七天七夜,每一個人都是淩遲處死的。
一開始手法不太利落,後來越來越熟練,越來越快,像切菜那麽隨意,又切得那麽好看。
那時,其中一個詛咒世家的大宅子裏,有一個大丫鬟,躲在衣櫃裏,想逃過一劫。
她以為這個蒙麵人是見人就殺的,不分好壞、不分貴賤。
許良辰已經發現了她,卻還是當著她的麵,將那一家的家主一點點分段、切片。
家主的尖叫聲很快就消失了。
透過衣櫃的極小縫隙,她看見了此生最惡心最可怕的畫麵,卻隻能死死忍著,拚命放緩呼吸,盡可能不發出聲音。
連心跳聲都要死死控製。
最後,許良辰一臉淡然地打開了那個衣櫃,將沾滿血的蒙麵巾從臉上拿下來,將一張滿是血漬的笑臉露給這個丫鬟看。
她差點暈厥過去,又恨自己沒有暈厥過去,滿腦子都在猶豫該不該立刻撞牆死掉,好免受苦楚。
直到許良辰跟她說:“你,去告訴雨國還活著的那些高官,讓他們知道做下這一切的人究竟是誰……我的名字,叫許良辰。”
她還真的就照辦了。
從那以後,許良辰的惡名傳遍天下。
這是遞給江湖和朝堂的警告,讓任何人都不要招惹這個少年,免得風雲變幻,連朝代都可能更換。
哪怕是為了穩定和大局,他都是個不能惹的人。
至於他實際上做了什麽,雨國高層卻不敢泄露半分。
如果他們將這件事公之於眾,那麽他們謀害他國有為少年之事,也會公之於眾。
若真是那樣,無情的戰馬馬蹄將會瘋狂地踐踏雨國,雨國的百姓將為王室的愚蠢野心付出生命的代價。
……
而當年的那個大丫鬟,就是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