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秋天的風很勁。


    年幼的朱韻跟隨母親來到學校。


    今天是報到日,但是朱韻不需要走那麽複雜的程序,她對這很熟悉。母親是學校高中部的主任,她之前就讀的小學也不遠,放學後經常來這等母親下班一起回家。


    母親領她來到教學樓門口,說:“你在這等我,我先去跟你們班主任打聲招呼。”


    朱韻乖乖點頭。


    母親去了一段時間,朱韻無聊地四處打量,忽然,一個人影進入視線。


    人影站在教學樓前的花壇邊,是個女孩,低著頭。幾秒後,那女孩好像有所察覺一樣,轉過臉來。


    朱韻連忙撇開。


    靜了一會,朱韻再次偷偷抬眼,發現女孩又重新低頭了。


    然後她又開始看她。


    朱韻被秋風吹得大腦一片空白。


    在其他學生在身邊走來走去的時候,隻有她們兩人在教學樓門口安靜地站著。像是消磨時間一樣,朱韻反複打量她,對視了幾次後,朱韻的目光被抓個正著。她心一顫,剛想再次轉頭時,看見女孩衝她招手。


    ?


    朱韻左右看看,用手指著自己。


    “……我?”


    女孩又招了招手。


    看來就是她了。


    女孩比朱韻高一些,體型消瘦,中長發,膚色白皙,五官精細……


    朱韻再走近一些,震驚地發現她竟然化了妝。


    蒼白的臉,濃黑的眼線,她嘴裏輕輕咬著一支串紅的花蕊,細長鮮豔,那是她臉上唯一的色彩。


    朱韻腳步停住。


    她第一次見到化妝的初中生,這跟她以往受到的教育背道而馳。


    女孩從花壇裏隨手又摘了支串紅花蕊,遞給朱韻。


    朱韻接過,小心地拿在手裏,女孩揚了揚下巴,低聲說——


    “甜的。”


    那是朱韻與劉曉妍的初遇。


    她們隻來得及交換名字,朱韻便被母親叫走了。母親從教學樓出來時的臉色不太好,路上一直嘀咕著,“怎麽分了這個老師,有機會得轉班……”


    朱韻不明所以,等開了學,她見到班主任王老師,是個教語文的女教師,三十幾歲,體型稍胖,性格非常溫柔。不管學生做錯什麽事她都輕聲細語,從不厲聲批評。


    朱韻很喜歡她。


    朱韻在班裏再次見到劉曉妍,在自我介紹的時候,劉曉妍的話最為簡短,說完之後也不等大家鼓掌就回到後排座位裏。在經過朱韻座位的時候,劉曉妍低頭看了她一眼。


    “這女生也太冷了吧。”後座一個男生說。


    朱韻側目,他叫什麽來著……方誌靖?


    “想不到入學成績還挺高呢。”方誌靖接著跟同桌說。


    沒錯……


    朱韻也有點意外。


    這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朱韻的班級本就是實驗班,劉曉妍的入學測驗還能排到全班第三,是非常了不得的成績。


    但往後的日子裏,劉曉妍完全沒有體現出一個“好學生”通常該具備的特質。她上課不發言,課後也從不向老師提問,大家都買練習冊做,而她每天隻完成作業的量,就不再學習了。


    她好像隻對一門功課比較上心,那就是英語。


    劉曉妍上英語課時格外認真,每次朱韻值日,打掃到劉曉妍的位置,都能看到她書桌裏堆滿的英文書籍。


    也許她想出國?


    劉曉妍還有個筆記本,一有空就在上麵寫來寫去,放在書桌的最深處。


    除了開學第一天,朱韻沒有再與劉曉妍說上話,事實上全班人都沒幾個人跟她說上話。劉曉妍太過我行我素,就衝化妝這一點,就讓她在群體裏顯得格格不入。


    對於這個特立獨行的學生,朱韻的母親也有所耳聞,她對劉曉妍化妝上學的行徑非常不滿,幾次要求班主任出麵幹涉,可一直到最後,王老師都沒有過多管束劉曉妍。


    朱韻再次與劉曉妍搭上話還是在那個花壇邊。那是一節自由活動課,劉曉妍坐在台階上,悶頭寫著什麽。


    周圍沒有其他人,朱韻悄悄來到劉曉妍身後,看見筆記本上寫得都是英文。劉曉妍的英文寫得非常好看,熟練的花體字,朱韻自己的英文也不差,但跟她還是有一定的距離。


    就在朱韻艱難地辨認上麵的內容時,劉曉妍回過頭。


    朱韻條件反射一樣從花壇裏抽了支串紅,含到嘴裏,眼睛望向遠處的操場,佯裝路過看熱鬧。


    這回的花蕊怎麽有點麻麻的……朱韻心裏奇怪,不過沒敢表現出來,生怕神態不自然了。


    劉曉妍還在看她。


    別怕,鎮定,朱韻自我洗腦,我是來吃串紅的。


    “虧你吃得下去。”劉曉妍說。


    ?


    朱韻好像剛剛注意到旁邊有人一樣,臉帶疑惑地轉頭看向劉曉妍,疑惑道:“怎麽了?”劉曉妍一貫冷淡的臉上難得露出了為難的神色。


    “快點拿出來吧。”


    朱韻這才把含在嘴裏串紅拿出來。不看到好,一看過去汗毛直立。


    隻見串紅花蕊上爬滿了細小的螞蟻,此刻螞蟻受到驚嚇,正在四處逃竄。


    怪不得舌頭上一直麻麻的啊!!!

    朱韻扔了花,渾身哆嗦地往地上呸呸呸。


    劉曉妍沒忍住,在一邊笑出聲。朱韻頓住,她第一次見到劉曉妍這樣笑。呆愣之際,她連嘴裏的螞蟻都忘記了。


    算了,吃了就吃了吧,原生態食品。


    那天以後,她們成了朋友。朱韻也第一次知道了,劉曉妍的筆記本上抄寫的是聖經。聖經原文對於剛上初中的朱韻來說難度太大,她翻來覆去沒有看懂。


    “你信這個啊?”朱韻問劉曉妍。


    “不算信。”


    “不信為什麽寫啊?”


    “也不是不信,我跟他不是那種關係。”


    朱韻沒懂,不過至少她搞清楚一點——那就是劉曉妍這麽努力學英文,不是為了出國也不是為了成績,而是為了那個說不出到底信不信的上帝。


    朱韻對劉曉妍抱有一百二十分的好奇,她吸引著她……強烈地吸引著她。朱韻每天都找劉曉妍玩,她們一起吃飯,一起自習,一起坐在台階上吃花。


    全班同學都對劉曉妍都有一種誤解,覺得她傲慢無禮,朱韻覺得不對。劉曉妍的確高傲,但她並不無禮,而且,她的心很軟。


    某個下大雪的冬日,學校提前放學。大家都走了,隻剩下朱韻在教室裏等著母親下班。在她看著外窗外雪花發呆的時候,劉曉妍回到教室。


    她給她買了一串糖葫蘆。


    她們一起坐在教室裏發呆,寒冷的天氣裏,天地間色調慘淡,還好有這串糖葫蘆,紅得驚人。


    在鵝毛大雪中,劉曉妍給朱韻講了自己的事。


    劉曉妍父母離異,一直跟外婆生活,就在她入學前夕,外婆得了一場大病。當時病來急,猶如山倒,醫生很委婉地表述,這場病怕是凶多吉少了。後來醫院不再收她的外婆住院,劉曉妍把外婆接回家療養,外婆每晚都被病痛折磨,劉曉妍無計可施。


    偶然間,她向上帝禱告。


    “其實我誰都求了。”劉曉妍說,“能做的我都做了,他給我的印象最深,可能是因為那天晚上剛求完他,第二天外婆的病就好轉了。”


    “所以你開始信他?”


    “不是信。”劉曉妍再次強調,“我在求他時候說了,如果他能幫助外婆,我就永遠陪伴他。他做到了,所以我也得履行約定。”


    “我懂了。”朱韻了悟,“不是信,是還願,對吧?我外婆信佛,也經常燒香還願。”


    劉曉妍想了想,然後點頭,“大概就是這樣了。”


    傍晚,母親來班裏接她,回去的路上,母親第二百次叮囑朱韻離劉曉妍遠一點。朱韻還在回味口中冰糖葫蘆的甜味,有一句沒一句地答應著。


    “小小年紀搞得這麽不合群,信一些雜爛東西……”母親一路上抱怨,“還有你們那個老師,朱韻你記著,平日除了上課以外,她講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都不要聽。”


    朱韻一頓,王老師確實在閑暇時間給他們講過一些溫馨而有寓意的故事,但也隻是一講一過,閑聊罷了,朱韻不知道為什麽母親會特地提出來。


    後來,隨著課業難度漸漸加深,同學們的英文水平也提高了不少,加上劉曉妍並沒有刻意隱瞞,漸漸地大家幾乎都知道了劉曉妍的事情。


    她離集體更遠了。


    她隻有朱韻這一個朋友。


    不過好在班主任王老師非常寬和,朱韻知道王老師一直在教務處為劉曉妍說話。雖然仍有老師和家長不滿,但劉曉妍的成績並沒有下降,反而名列前茅,校領導也就睜一眼閉一隻眼了。


    聖誕節,朱韻第一次逃課,這對她來說意義非凡,畢竟此生頭一次。


    劉曉妍帶著朱韻去逛街,朱韻一路上心驚膽戰,又覺得格外刺激。她們坐在廣場中央吃烤地瓜,朱韻緊張地將自己準備的禮物送給劉曉妍。


    “今天很重要吧。”朱韻低聲說,“我查了點資料。”


    劉曉妍沒說話,把禮物盒拆開。


    朱韻又緊張起來:“……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很便宜的。”她沒有充足理由跟父母要錢,自己攢了一星期的零食錢,買了這件禮物。


    劉曉妍轉過身去,掀起頭發,說:“幫我戴上。”


    朱韻給她係項鏈,手指顫抖,明明天氣沒有那麽冷。


    劉曉妍的脖子很白,很美。


    “戴好了……”朱韻小聲說。


    劉曉妍轉過頭,在她臉蛋上親了一下。


    朱韻一動不敢動,劉曉妍笑了笑,說:“我很喜歡,謝謝你。”


    朱韻高興起來,她們閑聊,朱韻說:“馬上要期末了。”


    “嗯。”劉曉妍看起來不太在意。


    “咱們加油吧,爭取讓他們閉嘴。”


    劉曉妍轉頭看她,“讓誰閉嘴?”


    “我後座那幾個。”


    以方誌靖為首的幾個男生,總是在學校裏說劉曉妍的閑話。


    “他們總亂說,你不生氣嗎?”


    “氣什麽,他說過人是有原罪的。”劉曉妍纖細的手指捏著朱韻剛剛送給她的十字架項鏈,無謂道,“想讓我生氣,他們也得有那個本事,你信不信期末考試我讓方誌靖一篇作文他也贏不了我。”


    朱韻笑著看著她。


    劉曉妍瞥過來,“幹嘛,不信啊?”


    朱韻搖頭。


    “信。”


    她喜歡看這樣的劉曉妍,漂亮又驕傲,就像隻孔雀。


    你一定要贏啊……


    朱韻在心裏,這樣對她說。


    然後,那一學期的期末考試,她們確實贏了,接下來的第二個學期,她們依舊贏了……如果沒有發生那件事的話,也許剩下的那些期末考試,她們也會一路贏到底。


    初二那年秋天,大洋彼岸發生了一起駭人聽聞的恐怖襲擊,震驚全球。一時間,所有的媒體都日夜不停爭相報道,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不祥的陰雲下。


    還是初中生的朱韻對這件事情並沒有太多的關注,畢竟離她太過遙遠。比起她,劉曉妍對這件事的關注度明顯更高一些。朱韻通過報道已經知道,這起恐怖襲擊有宗教因素在裏麵,在那幾天,劉曉妍的話變少了。


    而朱韻沒有注意到的是,除了劉曉妍,班裏還有另外一個人,比以往沉默。


    朱韻清晰地記得,那是星期四,下午的體育課劉曉妍沒有參加,方誌靖是體育課代表,回班來叫她,劉曉妍沒有理會,方誌靖與她發生了口角。晚上的時候,劉曉妍吃完晚飯回來,看見書桌裏的東西被人翻過,裏麵放著一堆黑乎乎的東西。


    劉曉妍把那東西拿出來,抖開,是一件黑袍。從黑袍裏還掉出了她被撕爛的筆記本。


    她看向方誌靖,後者也看著她。


    “反正你這麽喜歡上帝,就跟他們一起死吧,死了就見到了。”


    當時朱韻被母親叫去辦公室改題,等她回去的時候,劉曉妍已經動手了。


    同學們主動讓開一片空場看熱鬧,沒人想要多管閑事,也沒人想上去幫忙。劉曉妍一向冷漠高傲,班裏看不慣她的人非常多。


    她第一次動怒到這種程度,拾起桌子上的英文字典,朝方誌靖的腦門狠狠砸過去。可劉曉妍畢竟是個女生,力氣遠沒有方誌靖大,他給她按在桌子上,拿那黑袍使勁往她身上套。


    這時,朱韻跟在王老師後麵回教室,王老師滿臉疲憊,一進屋就看見混亂的場麵,她想要上前製止。待她撥開人群,看到方誌靖踩著劉曉妍,用袍子將她整張臉都纏上的時候,那個一直溫柔平和的王老師忽然崩潰了,她衝上去給了方誌靖一巴掌,拚命地大叫:“瘋了是不是!是不是全都瘋了!”


    班裏接下來的課停了,當事人都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其他人留在教室興奮地議論紛紛。


    “你們都不知道嗎?王老師也信那個哦。”


    “她信的是劫機那夥吧?”


    “對啊,她們倆從教派來講現在是死對頭了呢。”


    “太刺激了。”


    “你從哪知道的?”


    “你都不看電視的?”


    “……”


    朱韻一語不發,看著空著的劉曉妍的座位,地上掉落了什麽東西,朱韻走過去,發現她送她的項鏈。


    或許剛剛撕扯的過程中掉落了,朱韻把項鏈收好,想著等劉曉妍回來,再給她戴上。


    可劉曉妍再沒有回來。


    她也沒有再上學,朱韻從母親那裏得到消息,說她轉學了。同樣,王老師也不再帶朱韻的班級,他們換了一名教學很嚴格的男教師。


    朱韻沒有再找過劉曉妍,因為在事發當晚,她在放學回家的路上,看到方誌靖把一個黑色的塑料袋還給她的母親。


    那時的朱韻尚且懵懂,對許多事情都還一知半解,她隻是隱隱約約有個感覺——


    她這一生,都不能再見那個跟她一起吃串紅的女孩了。


    “喂……”


    “喂。”


    “喂!”


    朱韻被一嗓子吼醒。


    她轉頭,看見李狀元一張不耐煩的臉,他手裏拿著剛剛領回來的證書。


    “想什麽呢,跟你說話都聽不見。”


    朱韻看向前方,方誌靖也領完獎了,但沒回來,正在跟組委會的負責人熱烈地聊著。


    李峋靠在椅背裏輕鬆道:“終於完事了,等會回去收拾一下,晚上帶你出去玩。”


    朱韻聞若未聞,李峋話音剛落就被她撥開。


    朱韻躍過李峋,拉住另一邊的高見鴻。


    “你還參加嗎?”


    高見鴻沒有反應過來,“什麽?”


    “比賽。”朱韻凝視著他,“你之前不是說想參加比賽,現在還想嗎?”


    高見鴻總算是明白了,“想啊,但你不是說……”


    “我改主意了。”朱韻緊緊握住他的胳膊,“咱倆搭夥吧,下半年就弄這個了,好不好?”


    高見鴻的眼睛慢慢變亮,“好啊!”


    一旁靠在椅子裏百無聊賴的李狀元,此時終於有所反應。他麵無表情地看著半個身子橫在自己大腿上的朱韻,語氣不祥地發問——


    “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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