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兄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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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日宴後,青龍做了兩件大事。第一件是結婚,第二件是帶六一去泰國拜見金彌勒。金彌勒喜歡六一的聰敏機警,收他作了幹兒子。
青龍的婚禮之後不久,六一以自己已是弱冠之年,且已經成為獨當一麵的“紅棍”作為理由,提出想要過私人生活,搬離別墅自己居住。小滿對這個要求十分驚訝,努力勸阻,而青龍卻同六一一樣沉默著。
六一最終還是搬了出去,在離城寨不遠的地方自購了一間上下兩層的小村屋。戶型、擺設都與當初他們三人一起長大的那間村屋類似——那間村屋因為青龍父親死亡之夜沾過太多人血,早已經被拆除了——從此一人獨居,獨自活在少年時的記憶中。
“血修羅”的名號漸漸在江湖上被“雙刀紅棍”所替代。這位年輕的紅棍身手過人,心思敏捷,作風雷厲風行,並不比他那些長輩們遜色。他的姐姐溫婉賢淑,姿色動人,也是江湖上廣為人知的“青龍夫人”。驍騎堂在性情謹慎內斂的青龍大佬的帶領下,不動聲色地成為了城寨裏一支不容小覷的力量,勢力遍布雞竇、粉檔、賭檔及其他各類娛樂場所。
1987年,六一二十二歲時,港英政府與北京政府達成了蛟龍城寨的清拆協議。雖然有城寨中各方勢力的阻攔,清拆工作在之後的幾年間都毫無進展,但這一協議仍然重重震蕩了城寨內外。城寨中的部分居民開始緩慢而陸續地向外流動。在此逍遙了數十上百年的江湖幫派們為求生存,也加快了向城寨外發展的進程。
在這一年,青龍命阿應在旺角開設了驍騎堂旗下第一間迪斯高。副堂主元叔在年底因中風導致行動不便,自請辭去副堂主一職,隱居幕後作大長老。在青龍的建議下,時年三十二歲的阿應被提拔為新任副堂主,城寨之外的擴張與發展統統由他領軍負責。
城寨外自然有城寨外的勢力,怎容得別人家的衰小子來踩踏自己的地盤。在青龍的默許下,阿應漸漸釋放出了狠辣囂張的本性,重操起打砸搶燒的舊業,為驍騎堂在外開疆辟土,拋灑熱血——當然,在這途中為自己謀求一點小小的私利,也不在話下。
1988年,青龍又命當時已被提拔為驍騎堂“掌櫃”的崔東東在九龍塘開設了一間高級商務會所,取名為“檀香閣”,專用於招待與驍騎堂來往的各類江湖大佬,以及與多年來庇佑驍騎堂“生意”的各類“上流”人士。
驍騎堂的枝枝葉葉愈是向外生長,得罪的愈不僅僅是江湖人士;警方的視線同樣開始聚焦於這支新興的力量。時勢日漸變化,隨著租界租期截止之日的步步趨近,英國當局對香港的控製日漸減弱;市民民主意識高漲,要求直接選舉產生立法/會議員的呼聲愈演愈烈;廉政公署多年來的接連重擊亦令香港政府的腐敗之局大大扭轉,探長們的“關照”愈來愈力不從心,勢弱的幫派紛紛被警方重創甚至瓦解……
在這一係列壓力與變化下,青龍漸漸意識到“社團”的局限與未來的死局,他萌生了洗白之意。而驍騎堂洗白最大的阻礙,則是其最大的合作對象——金彌勒。這位隱居泰國的毒梟以一箱不要本金的貨物為始點,一手培植驍騎堂至如今枝繁葉茂的地步,又怎麽會輕易放棄他在亞太地區最主要的分銷渠道之一。
1989年初,青龍開始暗地裏著手調查金彌勒的弱點,調查其生平履曆——而這一切,為保安全,他連阿應與六一都沒有提及。當查到金彌勒十幾年曾在香港逗留過一段時日的經曆時,他想起了從他父親手裏遺傳下來的那本龍頭賬冊——內含驍騎堂多年來的重大交易記錄以及上貢記錄。
他在第一頁第一條中找到了疑似他父親與金彌勒的第一次“合作”,並且無意之中從賬冊封麵的夾縫裏拆出了一張舊時照片。正是這次“合作”與這張照片,讓他隱約猜測到金彌勒與父親“金蘭兄弟”關係的由來,並因此對當年父親的離奇身死產生了懷疑。
當年之事隻有當時人最為清楚。他帶著那張照片去找了已經退居養老的元叔——這位性情寬厚穩重的大長老曾是他父親最信任的弟兄,在他父親身死之後力排眾議將年輕的他挺上龍頭寶座,並一直盡心盡力地引導與輔佐他。他信得過這位最親近的長輩。
而這位最親近的長輩對這張照片表示十分震驚,從未見過,並讓他稍安勿躁,說自己將去暗中查證,請他等候自己的消息。
兩天之後,這位最親近的長輩背著青龍,在暗夜之中敲響了阿應宅邸的大門。
阿應親自給他開了門,環顧左右,除了元叔再無他人。
元叔拄著拐杖,半歪著身,微伸頭顱朝他身後空蕩蕩的屋子看了看,然後平靜地、仿佛隻是稀鬆平常與他嘮家常一般問道:“許應,你想不想做龍頭?”
阿應呆愣地看著他,在片刻之後,麵色轉為一片森冷,“元叔,我敬您是長輩。但您是不是老糊塗了?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元叔垂眼看了看他伸向腰間匕首的左手,毫不在意地道,“你敬我是長輩,不請我進去再說?”
阿應鐵青著臉,猶豫良久,最終向後退了一步,讓開了房門。
……
元叔坐在阿應家的沙發上,端詳著滿屋看似低調卻其實十分昂貴的裝飾與收藏。“我記得那時候青龍要你獨力承擔小六砍傷的所有人的安家費,搞得你住了整整兩年破租屋,是吧?”
“當時那些人是為了殺我,因此牽連了青龍和小六。是我的責任,我對不起他們倆。”
元叔搖搖頭,歎道,“那些廖家堂的人為什麽殺你,是因為你殺了他們的大佬。你為什麽殺他們大佬,是為了幫青龍開疆辟土。你本是一片忠肝義膽,為什麽最後錯處反而都在你一個人身上?”
“……”阿應陰沉著臉不發一言。
“你跟了青龍多少年?十幾年?”
“二十年。”
“二十年,你幫他殺了多少人,為他受了多少傷,他感激過你沒有?”
“我是他的副堂主,他最信任的兄弟。”
元叔又搖搖頭,嗬嗬地笑了起來,“小應啊小應,我今晚敢到你這裏來說這番話,你又有什麽不敢對我說的呢?我一個糟老頭子孤身一人來到你這裏,難道還打得過你嗎?你自己心裏清楚,他這幾年最信任的人是誰。不說遠的,就說說當下。城寨外的事向來歸你管,可是我最近聽說他要把新開的夜總會給小六。”
“……”阿應仍是沉默著。
“你還不知道吧,老葛怕是沒跟你提過,怕傷了你的心。當年青龍帶小六去泰國見佛爺之前,曾跟我們幾個老家夥說過:‘小六有勇有謀,可堪大用。許應心機太深,不可全信’。這幾年來,他一直防著你呢。不然為什麽明明你是副堂主,但他每次去見佛爺卻隻帶小六呢?”
阿應的手掌握緊了腰間的匕首,手背青筋根根暴起。
“這麽多年來,你為他付出了這麽多,為他上刀山下火海,我們這些老家夥都看在眼裏,都替你不值。你是要等到他對你徹底厭煩,等到小六那個乳臭未幹的小子徹底替代你的那一天,還是先下手為強,親手拿回本該屬於你的東西?”
元叔盤著手裏的拐杖頭,看著阿應愈發難看的神色,悠然地補上了最後一刀。
“說句難聽話,我最近聽到些風聲。小六那個小東西,打小就對女人沒興趣。幾年前他‘包養’過的一個妓女告訴我,他去她那裏都是為了裝裝樣子。她懷疑他啊,喜歡男人。”
阿應猛然抬頭,將尖銳的目光瞪向元叔。元叔麵不改色,嘴角帶著諷刺的微笑,繼續道,“前一陣我讓成大嘴給那位‘青龍夫人’介紹了一位英國來的心理醫生。那西醫跟我說,青龍夫人和青龍的性生活很不協調,平素青龍對她也從未有過什麽欲望,導致夫人長期處在自我懷疑與壓抑中。據那西醫推測,青龍如果不是不舉的話,就是對女人沒有太大興趣……你想想看,青龍娶了長得跟小六相似的他姐姐,為了什麽?他們倆若真是這種關係,你還憑什麽比得過那小子,你還有出頭之日嗎?”
……
深更半夜,阿應親自開車將元叔送回了住宅。獨自一人狂飆在夜半無人的街道上,他狠狠將油門踩到最底,淩冽的風從大開的車窗外摜入,刀片一般切割著他的麵容。
轎車風馳電掣地駛向青龍在半山腰的獨棟別墅的方向。然而他最終在半路山道上狠狠地一腳踩下刹車,車軲轆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被安全帶拉扯著重重地砸回座位。
他扔開安全帶,跳下車去,拔出匕首瘋狂而凶狠劃向了自己的車!直到將這輛他開了八年仍舍不得更換的舊款轎車劃出萬千道疤痕,麵目全非!
那是八年前青龍許諾送他的車,卻因為夏小六那個下賤的小子向青龍告密他“黑吃黑”,被青龍折算錢款抵給他,以示警告。他用那筆錢還是買了青龍許諾給他那一款車,就算青龍對他的信任與情義已經變了質,他還是認青龍這個大佬!他還是願意為青龍赴湯蹈火,為青龍豁出命去!
就在剛才,就在他聽到元叔說青龍背棄他的剛才,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仍然是要找青龍報信,說元叔圖謀不軌,說元叔攛掇他犯上篡位!
而青龍呢?!而青龍呢?!他喜歡男人!他是兔二爺!他甚至看上了夏小六這種下賤胚子!
什麽狗屁永結金蘭,什麽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還比不上那個乳臭未幹的臭小子!還比不上那個半道裏插出來的臭小子!
“啊——!!啊——!!!”阿應瘋狂地大吼著,將匕首狠狠地刺向轎車的後視鏡,玻璃發出猙獰的破碎聲,映出他扭曲變形又破碎成千千萬萬片的臉。他扔開匕首,搬起路邊一塊大石,狠狠地砸向轎車,將它的車窗,將它的前蓋、後廂,砸得凹凸不平、破敗不堪!
“是我的——!是我的——!!”他狂怒地咆哮,“我得不到的!誰也別想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