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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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六一回家路上,剛過第二個紅綠燈,就發現自己被人跟蹤。
跟蹤者訓練有素,分兩輛車交替進行,這一輛跟過一個路口,轉岔路離開,下一輛接替而上。之所以短短時間就被夏六一發現,實在是車牌號掛得太沒考究:一個尾號六一(61),一個尾號阿三(R3)。
夏大佬心裏正煩躁,看著這他媽跟情侶號一樣的兩輛車就來氣,二話不說打了方向盤就衝此時正跟著他的冒牌阿三撞了過去。
阿三車一個急煞,險險地避開了。它倒後幾米,急轉車頭從夏六一後頭溜開,奪路而逃。倒車途中夏六一看清車內,前排坐著兩個青年,都十分麵生。
膽敢在驍騎堂的地盤跟蹤大佬的人並不多,夏六一表麵上孤身前來,其實暗地裏有一幫手下在附近遊蕩,一有狀況隨時可以前來支援。他掉轉方向盤,一踩油門追了上去。
狗仔跟老虎變成了老虎追兔子,阿三車上那兩位小青年才真是叫苦不迭。夏大佬車技彪悍,死咬不放,從九龍塘上了窩打老道,一路狂馳追到了旺角,途中找著機會又撞了人家車屁股一下,直接把那塊阿三的牌子給撞歪了。
越往前車越多,兩輛車一前一後在鬧市區追尾,無視紅綠燈,在車流中穿來插去,混亂的刹車聲、喇叭聲與轟鳴的馬達聲遠遠可聞,斑馬線上的行人們驚呼著讓開。
大過節的,這樣超速行駛,驚擾了民眾也震驚了交警,兩個騎著摩托車的大蓋帽交警跟在他們屁股後麵,警鈴一陣嗚嗚啦啦。冒牌阿三車見勢不對,乖乖靠邊停下,夏六一偃旗息鼓,也跟著靠停。
他仰靠在座椅上,偏頭點了一根煙,愜意地吞吐一口,搖下車窗。
“駕駛證,”頂著大蓋帽的年輕交警道,“你們涉嫌闖紅燈、超速……夏六一?!”
夏六一叼著煙略一抬眼,就見來人一臉驚訝憤怒,正是去年“救美”不得反成“奸夫”的那位小探長。
諸位看官如果還有印象,就是因為拒不同流合汙,而被夏六一和崔東東設計、拍下豔照、以此勒索合作的那一位見習督察。後來他死咬牙關,連勒索都一並拒絕,豔照被直接寄去了各大八卦報社以及他那警衛副處長叔叔的書桌。顏麵掃盡之下,他被他叔叔暴打一頓,連降數級,踢到大街上吹哨子。
他明白自己是遭了夏六一的道。此時仇人見麵分外眼紅,恨不得將夏六一從車裏揪出來生吞活剝。而夏六一則是一派淡然鎮定,叼著煙答應道,“謝探長。”
早就不是“探長”的謝交警怒火高漲,猛地一錘車窗,咆哮道,“身份證拿出來!現在懷疑你涉嫌藏毒及攜帶槍械,下車接受檢查,後車蓋打開!”
正這個時候,之前那輛尾號六一的轎車也追了上來,副駕駛座下來一個人,肅聲道,“住手。”
謝家寶回頭,“阿華哥?!”
來人麵無表情地看他一眼,他急忙挺直身敬了個禮,重新大聲道,“Sir!”
來人三十幾歲年紀,著一身硬挺西裝,身材瘦削,麵部輪廓也好似刀削過一般堅硬,略顯蒼白的臉頰上沒有神情,雙眼黑得深不見底,整個人像一塊毫無生氣的鐵片。
“前麵那輛車是自己人,”他對謝家寶低語吩咐道,又走上前來跟夏六一招呼,“夏先生。”
夏六一取下煙,難得地以正眼打量了他。
“初次見麵,夏先生果然身手不凡,”他道,“我是O記高級督察謝家華。”注1
夏六一彈了彈煙灰,樂道,“又姓謝,警局是不是你們謝家開的?大過年的,謝Sir這個見麵禮真是有心。你跟兄弟們這麽晚不在家過年,反而要出來護送我,夏某實在過意不去。不如我給大家包幾個紅包,吃頓夜宵喝點酒,早點回家洗洗睡覺。”
“紅包就不用了,”謝家華道,“夏先生新的一年少做一些殺人放火的事情,兄弟們也好睡得安心一些。”
夏六一笑了一笑,“夏某一向是守法市民,不勞謝Sir費心。”
謝家華也笑了一笑,冷硬的臉上像化開了一陣春風,然而春風稍縱即逝,他不帶任何表情地直起身,衝謝家寶一揮手,“走。”
謝家寶跟在他後麵,急道,“可是表哥,他……”
謝家華往他肩上拍了拍,不動聲色地狠力按了按,低聲道,“現在還動不了他,慢慢來。”
謝家寶委屈而憤怒地跨上摩托車,一行人嗚啦嗚啦離開現場。夏六一留在原地,剛抽了幾口煙,收到風聲的驍騎堂人馬趕來護駕。
四輛麵包車嗖嗖地停在夏六一的車周圍,“紅棍”大疤頭拎著砍刀從車上跳下來,急吼吼地,“大佬!沒事吧?”
“他媽的哪路貨色不開眼,敢跟我們大佬飆車!”他一邊罵一邊四下張望,一身筋肉,滿麵猙獰。
小馬是缺了點兒膽子,這小子是缺了點兒腦子,夏六一這時候心緒煩擾,看到他就頭疼,一巴掌就把他拍開了,“滾回去睡覺!”
他重新發動車輛,不經意間往副駕駛座上一望,何初三那壺湯早在追車途中翻倒,淅淅瀝瀝淌滿了整個座椅。
……
夏大佬這個春節,前半段過得緊張又謹慎,後半段過得刺激又煩躁,簡直是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痛快”。大疤頭跟他的時間不長,不懂得如何揣摩大佬心意,隻會蠻牛一般地跟在他後麵。夏六一挑不出他錯處,也找不出樂子,憋了一肚子悶氣。好不容易熬到大年初三,小馬從廣州回來,大佬這才是找到了發泄點。
夏六一關上辦公室門,劈頭蓋臉地把小馬一通臭罵,讓你和崔東東找那些在老子地盤生事的人,人沒找到,倒把O記給老子招了過來,大過年的找老子晦氣!馬上給我去查,那姓謝的是什麽來頭,擺這麽一副正人君子的臉色給誰看,每年收貢是想收多少!
小馬過年吃胖了一整圈,捂著腦袋支支吾吾,末了狗血淋頭地從辦公室裏出來,對著迎上來的小弟踹了一腳,“媽的!肯定是姓何的臭小子惹了大佬生氣!”
小馬摩拳擦掌,計劃著總有一天將姓何的小子抽筋扒皮,報仇雪恨。而姓何的小子對此毫不知情,度過了一個安心而愉快的春節,並且小日子越過越往上,三月份他升了第一次職——從培訓生轉為正式專員——隨後動用了一小點內部關係,將他的“女朋友”小荷,介紹入公司,做了一名前台服務員。
他和小荷的感情漸入佳境,夏六一這邊也懶得派人跟蹤——主要是聽匯報聽得心情煩躁,老是那小子做了個什麽菜給小荷,小荷織了件什麽毛衣給那小子……送來送去也不嫌膩得慌!
夏六一暫時沒有心思去管何初三的閑事,因為他終於摸清楚了謝家華的身份:謝家寶的堂哥,高級督察,現年三十一歲,警務副處長的兒子,出生於警察世家,十八歲就入職O記。
據說他剛入職的時候,隻是個吊兒郎當的紈絝子弟,自從有個關係密切的好兄弟入了廉政公署、在調查取證途中被人關在冷凍廠活活凍死之後,就跟打了雞血似的,不掃平汙吏刁民,絕不罷休,為了匡扶正義,而嘔心瀝血,數年來參與破獲了多起大案,破格提為高級督察。
總而言之,這位是真正的高嶺之花,背景硬,文化高,經驗豐富,還雷打不動——不管是糖衣炮彈還是鐵衣炮彈,統統沒放在眼裏。傳說謝家華隨身帶著他那兄弟的靈牌,是真正的死者保佑,數年來遭遇的警告、威脅、偷襲、暗殺、明殺不下二十次,毫發無損。三年前最嚴重的一次公寓炸彈襲擊,隻炸傷了他家的菲傭。此事驚動了他那副處長阿爸,將他強行送出國深造。他在美國攻讀犯罪心理學碩士學位,於去年八月學成歸港。
從美利堅回來的謝Sir,一腔正義,滿腹經綸,連腹肌都多出了兩塊,堪稱是身心武裝到位。黑白兩道,各界江湖人士,誰敢偷著撓他一爪子,就會被他死咬著不放、揪下一屁股毛。
夏六一簡直不相信香港還有如此“清純”的阿Sir存在,對著這麽一位銅牆鐵壁的家夥,他跟崔東東琢磨來琢磨去,也得不出個萬無一失的法子——拿錢哄不了,弄死弄不了,普通的陰謀詭計也奈何不了他。
幸虧這小子再三頭六臂也隻是個小小高級督察。還有那麽多殷切關懷江湖人士的“探長”們在,謝家華正義之路行進艱難,暫時也難為不了夏六一。
謝家華的目光也並未久久停留在夏六一身上,最先落馬的是防備不深、組織鬆散的沙大佬。這位龍頭大佬統領的沙家幫,與驍騎堂一樣出身蛟龍城寨,手中握有多條毒品製造、交易線。謝家華潛心經營數月,在沙大佬與緬甸毒販交易現場,將雙方一網打盡,緬甸佬抵抗中被亂槍打死,沙大佬沒跑出五百米,就被追上來的謝家華從後一槍斷腿,親手抓獲。
沙大佬被捕之後,沙家幫就此一蹶不振,肥七眼看著這位昔日盟友無藥可救,順理成章地吞並了他的所有地盤,順道還吞並了他家裏那幾個如花似玉的小太太。沙大佬在監獄裏聽聞此事,恨得牙齒發癢,自覺自願擔任汙點證人,抖落出肥七不少事端,雖然動搖不了肥七根本,但也足夠令肥七縮手縮腳了一陣。
而夏六一隔岸觀火,雖然事不關己,但仍然是嗅到了風中那股子焦臭的危險氣息,傳令手下打足精神,謹言慎行,沒事別去觸謝Sir的黴頭。
如此混亂之下,一眨眼就到了六月。鷹飛草長的季節,海風帶著溫暖的氣息。驍騎堂高管們的狂歡節——夏大佬的生日,又到了。
眾人仍舊相聚在去年那家夜總會。酒池肉林,徹夜狂歡,一個二個喝得連門在哪裏都找不到。
夏六一跟著崔東東,提前尿遁,順便捎上了一位心腹“草鞋”。三人在樓上辦公室裏一邊消酒勁一邊密謀要事。末了夏六一將草鞋趕走,又跟崔東東單獨說了幾句。
“我瞧不出大疤頭的錯處,但是他畢竟是葛老推薦的人,我不太讚同你重用他。”崔東東搖頭。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夏六一道,“這大半年他也算盡心盡力。”
崔東東一聳肩,“你是大佬,你說了算。反正最近風聲緊,元叔很不放心,私下裏又囑咐我,要勸你謹慎行事,莫太張揚,不要再招惹差佬。”
夏六一操了一聲,“我又張揚什麽了?媽的夾起尾巴做人,還不夠?”
“老人家是要保守一點,”崔東東道,“他一直不太滿意你跟肥七鬧得太大,探長們那邊不好交代。現在O記已經盯上我們,你還要大張旗鼓做生意,他是擔心驍騎堂家業毀在你手上。”
“他懂個屁!”夏六一罵道,“一把老骨頭,我不跟他計較!你給他包三十萬紅包,讓他清清靜靜養老!”
“你對他再大方,他未必懂你的苦心。”
“嗯?”
崔東東頓了一會兒,“長老們隻想壯大和維持幫會,誰來當這個龍頭不重要。當初他挺你而不是許應,在我看來,是覺得你年紀輕,好掌控。要是有一天你不聽話了……”
夏六一擰起眉毛,冷笑著接道,“有一天我不聽話,他還想更新換代?——那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崔東東彈了彈雪茄,沒說話,眉頭微皺,是有些遲疑的神情。
“怎麽?你也覺得我做得不妥?”
崔東東搖頭,“除了青龍我就認你一個大佬,你眼光獨到,做事自有你的道理,再加上你是我兄弟,於理於情,你做什麽我都挺你。但是他有一點說的沒錯,差佬盯上你了,我擔心你的安全。”
夏六一煩躁地抓了抓頭發,“行了,知道了,我會小心。”
他按下桌上的電話,“送兩碗雲吞麵上來。”
跟著雲吞麵進來的還有保鏢阿永,謹慎地探頭,“大佬。”
“什麽?”
“一個小時前有人來送了禮物給您。您吩咐了不讓打擾,我就放一邊兒了。”
“拿進來。”
阿永拎進來一個包裝鬆散的大禮品盒子,明顯是之前被拆開檢查過。
他把盒子放在桌上,就退了出去。夏六一滿麵狐疑地對著這個外形拙劣的盒子,盒蓋上精心捆綁的絲帶花都被檢查的人給撥散了。他打開來一開,是個造型精致的水果蛋糕。
隻不過上麵還有幾道長刀戳刺的痕跡,還被人切下試吃了一小塊——是擔心裏麵藏炸彈或者藏毒。水果都被擠得歪歪扭扭的,十分影響美觀。
夏六一拿起包裝盒上的一封賀卡,打開一看,字跡端正的“六一快樂”四個大字,上麵照舊畫了個極其簡陋的生日蛋糕。
——我想送你一個這麽大的生日蛋糕,但是不夠錢。先送個紙做的,等我明年工作了補給你。
“誰送的?”崔東東湊上來想看賀卡,但夏六一一收手,將那張賀卡皺巴巴地攥在了手心。
他並未來得及答話,甚至都沒留心崔東東說了什麽,猛地直腰站起來!他在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情況下,大跨步追了出去!
……
夏六一匆匆推開走廊上攔路的醉鬼們,滿臉鎮定,腳步卻越來越快。幾分鍾後他站在了夜總會的大門口,背後是大片的燈紅酒綠、魑魅魍魎,前方卻是人煙稀少、街燈昏暗。
沒有看到何初三,他一把揪住門衛,“剛才送禮的人呢?”
“啊?大,大佬!”
“剛才送那個大盒子給大佬的人,不是你收的嗎?!”追過來的阿永跟著罵道。
“哦,他,”門衛急道,“他送完就走啦!”
夏六一把他丟開,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站在原地點了一根煙,他對阿永道,“電話。”
阿永奉上磚頭大小的大哥大一部,夏六一叼著煙,皺著眉按了一串號碼。
冗長的等待之後,那邊終於接起了電話。
“六一哥,”撲街仔在那頭畢恭畢敬。
“你人呢?”
“生日快樂。”
“你人在哪兒?”
“蛋糕好吃嗎?”
“他媽的我問你人在哪兒!”
“……快到家了。”
“怎麽不進來找我?”
“不了,你忙,不打擾你。”
這小子屁話剛說完,夏六一背後的夜總會就換了進場音樂,纏綿的情歌變成了激烈的鼓點音樂,而夏六一眉頭一皺——因為明顯在電話裏聽到了同樣的聲音。
“何阿三!給老子出來!”他衝著對麵街角一個鬼鬼祟祟的人影喝道。
注1:O記,有組織罪案及三合會調查科,由反黑組與有組織罪案調查科合並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