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節
第150節
南疆與嶺南之間的距離原本沒有那麽長, 但她和未未一路停留,吃吃喝喝走走看看,便花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未未如今已經是一個挺拔勁瘦的成年男子, 隻有飛揚的眉眼還帶著一股明亮的少年氣息,他的願望是嚐遍天下所有的糖果,對每一個賣糖的婆婆或姐姐都笑得比糖還甜, 兜裏隨時都能掏出別人白送給他的糖果。
於是他笑得更甜了。
薑宛卿就帶著這麽一個糖罐子來到了嶺南。
早在很久以前, 薑宛卿就向宋延打聽過周小婉老家的事情。周小婉提到嶺南的次數不多,宋延隻知道周小婉的老家在林城。
可能是當年的災荒流失了不少人口,也可能是歲月輪轉,城中又換了一代人, 薑宛卿在林城打聽了一圈,都沒有人聽說過周小婉。
未未安慰她:“姐姐別急, 咱們可以留下來慢慢問,慢慢找。”
薑宛卿其實不急,找不到也沒什麽妨礙。與其說她是尋親,不如說她是想來尋找周小婉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林城很小,統共隻有一條街, 名叫楓林街。全城人要買什麽東西都會往這條街上來, 每個月還會有集市。
沿著楓林街一直往下走, 就到了海邊。
那時正值天晴, 海天一色, 雲和浪花皆白,海風拂麵,浩蕩勁烈, 仿佛能將人身上所有的煩惱悉數吹走。
這是薑宛卿第一次看見在大海。
她在楓林街留了下來, 開了一間香湯鋪子, 專做各色香湯甜羹。
其中的招牌便是陳皮紅豆湯。
林城的人不少,所以鋪子的生意一直是半好不壞,有時候半天都開不了張,這時候薑宛卿便和未未去海邊打漁。
未未來林城後很快學會了劃船,並且藝高人大膽,學會半個月就敢跟著老船夫們去遠海打漁。
遠海出去一趟,十天半個月都是短的,薑宛卿簡直被他嚇死,待他回來狠狠訓了他一頓,並把他的糖全收了起來。
可是一轉眼,就看見未未拋了顆糖進嘴裏,被她抓了個正著。
“哪兒來?!”
“買的啊。”未未誠實地答。
薑宛卿:“……”
她好像總是會忘記未未已經長大了,總以為他是在荒園裏那個圍著碗櫥偷糖吃的小少年。
其實他現在何止是可以買到糖,隻要他願意,他完全可以買一條船出海。
薑宛卿默默地把藏起來的偷重新放回抽屜裏,並數了數自己的家當。
她在姚城狠狠發了一筆橫財,回宮之後巴結的人更是無數,出宮前她故計重施變賣了那些珍玩首飾,現如今表麵上看起來是個小店店主,實際上是個妥妥的富婆。
她拿出了一筆錢,準備給未未買船。
但這先不能告訴未未,她買了幾壇好酒,同著未未去拜見一位經驗豐富的船老大,讓未未先跟著船老大練兩年,待學成出師,再告訴他不遲。
她像個不放心孩子的老母親,千拜托,萬拜托,完全沒有注意到,乖乖站在她身後的未未向船老大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都答應都答應”。
這位正是之前帶未未出海的人,早就恨不能把未未綁上自己的船,是未未一直沒答應,原因是——“我姐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
待薑宛卿把拜師禮放下離開,船老大問未未:“現在放心你姐了,肯跟我走了?”
“以前有個人跟我說過,要我一直跟在姐姐身邊,但如果姐姐想讓我離開,我不能多留。”
未未蹲在船舷上,浪拍著船,他的人便像是和船融為了一體,穩得像是雙腳在船舷上紮了根,船老大知道自己撿到了寶,喜不自勝,順口問,“誰啊?”
未未想了想:“我前姐夫。”
前姐夫後麵還有一句——“卿卿啊,她想要自由,但又怕孤單,你先陪著她,如果有一天,當她真正可以一個人的時候,她會讓你走的。”
未未晚上回到家,還沒進門,就聞見了熟悉的甜香。
麥芽糖剛剛出鍋,薑宛卿給未未絞了一筷子,“嚐嚐。”
這糖她已經很久沒有做過了。
未未接過來,含了一口,腦袋慢慢地低下來,抵在薑宛卿肩上,“姐姐,我可以不走。”
薑宛卿輕輕撫了撫他的頭發,她沒有親弟弟,未未就是她的親弟弟。
她很理解未未現在的心情。
想要遠航,又有牽掛。
但若要留下,必然遺憾。
“說什麽傻話?”薑宛卿道,“在這個世上,沒有誰能永遠陪著誰,人生短暫,一定要用來做想做的事。”
未未無限留戀:“可是海上吃不到麥芽糖了……”
“……”
薑宛卿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爆栗子。
未未走後,薑宛卿就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開店,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去海邊。
從前無論是在宮中還是薑家,她都被身份拘得太厲害,總是想丟下一切遠走高飛,尋回自由。
現在她想她找到了,這是真正的自由,也是真正的孤單,和這世間沒有任何羈絆,像飛鳥一樣,輕輕點一下翅膀就可以離開。
自由一定是孤獨的,沒有人又熱鬧又自由。
她才來不久,就有鄰居大媽想要為她說親,她隻說自己是寡婦,要為丈夫守孝,大媽這些作罷。
而今住了兩年,大媽覺得她這孝應該守得差不多了,又來上門。
薑宛卿告訴大媽:“我要為先夫守節。”
就在大媽肅然起敬之時,縣衙方向傳來了鼓聲。
林城小,民風又淳樸,所以縣衙裏的鳴宮冤鼓一年到頭也難得響一次,薑宛卿這還是頭一回聽到。
咚,咚,咚……一共響了二十七聲。
這是喪聲。
隻有天子駕崩,喪鍾才會響二十七記,然後依次傳到州府,再傳到縣衙。
風昭然……死了?
有時候她會想起風昭然,比如煮紅豆湯的時候,比如看見晚霞的時候,比如聽著海風的時候,比如燈花爆了一下的時候……那種想念很遙遠,像是孟婆湯沒有喝幹淨,這一世裏回想著上一世的人。
上一世她死之後,風昭然怎麽樣了?
他得到了天下,迎娶了薑元齡,得到了薑家的全部助力,毫無疑問會成為名垂青史的明君。
她每次想起風昭然的時候,都會很快提醒自己不要多想,他對她而言,已經是前塵往事,隻是一個掛在嘴裏的前夫。
隻是,雖然前夫已經在她嘴裏逝世過無數回,但薑宛卿絕沒有想過,會在這邊陲之地聽到他的喪鍾。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縣衙的,站在門口還猶豫了一下用什麽借口進去打聽,風昭然登基之初便開始整頓吏治,林城縣令是個清官,塞錢怕是……
然而還沒等她想完,縣令便迎了出來,將薑宛卿迎至花廳,然後摒退左右,跪下:“臣叩見皇後娘娘。”
薑宛卿模糊地知道了自己這幾年的隱姓埋名完全是埋了個寂寞,但腦子裏卻像是裹著一層霧氣,已經無暇去管其它任何念頭。
“方才那鍾聲……”
縣令沉痛:“是陛下……”
林城太過偏僻了,天高皇帝遠,薑宛卿這幾年隻知月升日落,根本不知道京城發生了什麽。
所以林城縣令每說一句,她都要驚駭一下。
薑元齡沒有成為皇後,早在三年前,也就是薑宛卿離開的第二年,薑元齡便因為和母親戚氏合謀毒害“先皇後”薑宛卿而被處斬。
薑家自然不會善罷幹休,在那之後,風薑兩家陷入漫長的拉鋸。
越先安掌控著京城的兵力,手下南疆軍驍勇無敵,薑家沒有辦法在武力上突破,但薑家樹大根深,勢力遍布各地,也足夠風昭然焦頭爛額。
就在今年春天,薑家正式分裂,幾路旁支各自另立門戶,世間第一門閥樹倒猢猻散,成了一盤散沙,薑述無力回天,在書房外的池塘中投水自盡。
風昭然原該憑此一舉成為風氏繼太/祖之後最偉大的君王,但到秋天便開始臥床不起,就在立冬那一日,撒手人寰。
“自娘娘踏入林城之前,臣便接到了陛下密旨,著臣暗中護衛娘娘,但不得打擾娘娘,若娘娘有什麽需要找到臣,臣須得排除萬難為娘娘達成。”
縣令說著,頓了一頓,“娘娘可要……回京送陛下最後一程?”
*
薑宛卿回京。
她不是要去送風昭然,而是要去看個究竟。
她不相信風昭然會這麽愚蠢,這麽失敗——他已經成就了先祖所未能成就的大業,卻生生把自己作死了!
這絕不是風昭然會幹的事。
但是晚了。
她風塵仆仆從嶺南趕到京城之時,在城門口遇見了白漫漫的送葬隊伍,風昭然已經安葬在皇陵,肅穆的隊伍寂然無聲,剛剛從皇陵返回。
百姓們沿路圍觀,各自披麻裹素,道路上一片哭泣之聲。
為著趕路,薑宛卿一路都是換著快馬急奔,此時支撐著她的一口氣泄了,她整個人晃了晃,險些栽倒。
是真的……
他真的……死了……
所有的幻想都在這一刻被打破,一國之君,斷不會拿自己的死造假。
早在他放她離開的時候,她便覺得他們之間已經徹底兩清,她對他頂多隻有一種對故人的思念,可原來不是。
原來她會這樣難受,心會這樣痛。
空虛就在隊伍之中,雖然薑宛卿戴著帷帽,空虛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將她到摘星樓。
空虛異常沉默,摒退左右,給薑宛卿倒了盞熱茶,便一言不發。
摘星樓是宮中最高的屋子,憑窗可以望見被大雪覆蓋的琉璃瓦,仿佛天地俱為風昭然縞素。
薑宛卿捧著茶,手卻怎麽也熱不起來,也許是她在溫暖的嶺南住了太久吧,京城的寒冷仿佛能鑽進她的骨頭裏,腦子仿佛也凍僵了。
良久良久,她聽到自己微微顫抖的聲音:“他是怎麽……的?”
“有件事娘娘不知道,因為陛下以前不讓貧道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