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第145節

  劍尖對準風昭然。


  “到此為止吧風昭然,整個天下你都得到了,少一個我算什麽?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風昭然的腳步沒有停,在黑暗中如一團幽魂,看不清麵目,隻餘輪廓。


  “卿卿,你的心,比朕想象的還要狠……”


  他的聲音也幽幽的,像是從黃泉道上傳來的餘音,“你到底為什麽要走?是朕哪裏做得不好嗎?如果是,你說出來,朕改……”


  “你不會懂的。”


  像是兩世裏的淒涼都於此刻匯聚,薑宛卿倒轉了劍鋒,貼上自己的脖頸,“我再跟著你,隻有死路一條。”


  她淒然道:“你有兩個選擇,一,放我離開;二,帶我的屍體回宮。”


  “住手!”風昭然急道。


  他才踏上一步,空氣裏便多了一絲血腥氣,是劍鋒割破了薑宛卿脖頸上的皮膚。


  這一劍像是直接捅在了風昭然身上,他僵硬了一下之後連退三步,同時大喝:“來人!”


  房門大開,空虛拎著醫箱,跟南疆軍——如今是禦林軍——一起闖了進來

  屋子裏的燈火被點亮,光芒水一樣彌漫開來。


  空虛一眼就瞧見薑宛卿頸子上架著的劍,以及沿劍身流下的一縷鮮血。


  空虛失聲驚呼:“娘娘!”


  薑宛卿像是看不到空虛,隻看著風昭然,聲音裏帶著一絲哀求:“讓我走。”


  風昭然死死地盯著那縷血痕,眼眶裏像是要綻出血絲,他像是困獸般喘息:“不,你不想死,你拚命想從朕身邊離開,就是因為你不想死……你不會真的自盡。卿卿,別逼自己,也別逼朕,放下劍,我們好好說——”


  “沒什麽可說的了,隻除了一句話。”


  薑宛卿聲音輕極了,眸子裏像是哀傷,像是淒涼,又像是憐憫,這眼神幾乎有一種慈悲之意。


  “風昭然,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那不是夢。”


  那是我真實的一生。


  那樣的眼神讓風昭然由衷地感到恐懼,他伸出手想阻止薑宛卿。


  但沒有人比薑宛卿更接近那把劍,長劍在頸上一轉,薑宛卿像是一隻折翼的蝴蝶,像一朵飄零的花瓣,委落在地上。


  長劍落地,發出“當啷”巨響,震得風昭然的兩耳轟鳴,腦海裏一片雪亮。


  風昭然一口鮮血噴湧出來,整個人直直地向後倒去。


  *

  風昭然陷入了漫長的夢境。


  隻是這一次和以前不同,他不知道自己在做夢,再也沒有旁觀的視角。


  他完全就是夢中的人。


  夢中那個被抱養到坤良宮的太子受盡欺淩,養出了一副最最陰森冷厲的心胸,天下所有人在他眼裏皆帶著深黑色的惡意,看一眼都讓他覺得惡心。


  隻有那一個圓圓臉的小姑娘除外。


  她請他吃紅豆湯,眸子光潤黑亮,清晰地倒映出一個孤冷清寒的少年。


  他看到那個眸子裏的少年露出了一絲笑容。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居然也有笑起來這樣開心的時候。


  他靜靜地看著她長大,默默旁觀,不敢吐露絲毫。


  他人生中的一切皆是押在賭局上的賭注,包括感情。


  他最好的命,就是上天讓他贏了那場賭局,讓他踏過屍山血海後能爬上那個位置,而不是成為屍山血海的一分子。


  “喜歡”是什麽?他冰冷幽暗的人生裏,不配有這種東西。


  然而就在一切都按照他的計劃進行的時候,中秋節帶著酒氣與香氣的午後,他在床上睜開眼睛,看到的人是她。


  她睡得很沉,臉頰泛著緋紅,唇微微嘟著,好像在夢裏遇上了什麽很不滿意的事。


  整個人就像一壺用牡丹花瓣釀的酒,酒未全熟,花瓣嫣紅如醉。


  ……是你啊。


  ……是上天心軟了嗎?把你送到我麵前。


  計劃從此岔出去一點小道,她從此和他綁在了一起。


  但他不想讓她上賭桌,這樣,就算他有一天輸掉了身家性命,她也不必為他陪葬。


  所以,他在明麵上冷淡她,疏遠她,不遺餘力地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道深深的溝壑,每一道最深的地方都藏著他暗暗的祈求——


  等等我……等等我,卿卿。


  等我徹底掌控這個天下,等我清除所有隱患,等我拔去周身所有尖刺,我就可以真正地擁抱你,給你最後的幸福。


  他一直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然而他沒有想過,她不等他了怎麽辦。


  興慶二年,他從蜀中平叛歸來,扔下凱旋的大軍,隻率領心腹禦林軍疾馳入京。


  她的身體不知怎麽樣了……他離京的時候,她的風寒已經好些時候了,太醫隻知道讓她調養,卻一直沒什麽起色。


  他這次從蜀中帶來兩位名醫,可以給她好好調理一下身子,一個風寒都能病那麽久,這身子著實是弱得不像話。


  或者,尋個什麽借口,讓她多動一動?

  他腦子裏還轉著這樣的念頭,就聽見了鍾聲。


  鍾聲沉重,像來自洪荒的哭聲。


  這是喪鍾。


  隻有皇宮的主人薨逝,才會敲響喪鍾。


  難道是太後?不,他走的時候太後明明還好好的,無論是人還是貓都胖了一圈。


  大腦有自己的意識,阻止他再往下想。


  像是有一層看不見的冰塊封凍住他整個人,他感覺到自己的頭腦十分冷靜,他想:沒什麽,可能隻是寺院的鍾聲。


  他直接去了大殿,打算先處理些政務。


  然而有宮人跪在他的麵前,滿麵是淚:“陛下,皇後娘娘她……薨了。”


  他抬起一腳便將那宮人踹翻在地:“若再胡言亂語,拖下去砍了。”


  他是明君,很少會砍人。


  腦海裏隱隱有個聲音提醒他這樣不對,但那個聲音轉瞬就被壓製住——沒什麽不對,皇後年紀輕輕,怎麽可能會薨逝?紅口白牙詛咒皇後,砍了算什麽?淩遲都不足惜。


  然而接二連三都有人來告訴他這件事,最後在越太後宮裏,越太後拉著他的手,垂淚道:“去送送她吧,到底是夫妻一場……隻是你要小心,別讓外人瞧出些什麽。”


  他心中頭一次覺得母後老糊塗了,從小到大,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事,他何曾出過半絲差錯?他一心一意喜歡的人是薑元齡,這樣他才能先穩住薑家,然後,再連根拔除。


  他去東宮。


  東宮和往常沒什麽不同,甚至沒有聽到哭聲。


  他心中一片安然,像是在夢中發現自己隻不過是做了個噩夢,那可怕的一切全是假的,什麽都沒有發生。


  也許下一瞬她就會打起簾子,跟他說一聲“恭迎陛下”。


  最好是說“陛下回來了”,他喜歡聽她隨意而家常的語氣,就像在荒園那樣,隻是從回京之後,聽得越來越少了。


  他先看到的是結香。


  結香跪在床前,臉色是木然的,沒有一絲表情,也沒有淚痕。


  這丫環從前有一張很討喜的圓麵孔,總是能逗薑宛卿開心。但自後戰亂後被薑宛卿接到宮裏,她就跟變了個人似的,圓圓的笑臉變成了苦瓜臉,一天到晚也難得笑一下。


  他怕薑宛卿看著心裏不是滋味,曾經想用一個小錯把結香打發出東宮,並且是明貶暗降,實則給了結香一個不錯的差事。


  但薑宛卿無比惶急,好像他要奪走她什麽要緊的東西,拚命求他饒過結香,他隻得由著她。


  隻是每看見結香一次,他就忍不住要皺一次眉頭。


  此時風昭然看見結香,難得地不想皺眉。


  因為結香沒有哭。


  這很好。說明薑宛卿沒事。


  “娘娘什麽時候睡下的?”


  風昭然放輕了一點聲音問,怕吵醒床上的人,簾帳低垂,床上沒有動靜,想來睡得挺好。


  “一個時辰之前。”結香仿佛成了一個木頭人,聲音硬梆梆的,“我在給她看鳳冠,她看見了。”


  風昭然這才注意到放在窗下案前的鳳冠,上有九龍九鳳,珍珠四千四百一十二顆。是他親手畫好的圖樣,暗中交給張述趕製。


  卿卿生得明媚,一定要用世間所有的珠光寶氣,方能配得上她的豔色。


  “陛下不看看娘娘嗎?”結香空洞地問,“她一直在等你,雖然她不說。但我知道,她一直在等……”


  不像是從前少女時代的雀躍,也不像是剛入宮時的掛念……薑宛卿臉上一直有一種等待的神情,仿佛馬上就有什麽她等待了許久的東西要來臨。


  結香想來想去,娘娘一生所期待的,也隻有陛下。


  風昭然感覺到自己的心突如其來地無限柔軟了下去。


  這種心軟的感覺,每一次踏進東宮都有。


  當他負手走進東宮,麵上雖然平靜無波,漣漪卻早就一圈圈擴散,心髒就像被春風解凍了一般,一層層舒展開來。


  還沒有見到她,單隻是想到馬上就可以見到她,他的心便已經開始怦然而動。


  但不知道為什麽,明知道她就在帳後,他卻不想揭開那個簾帳。


  “算了,”他說,“讓她睡吧,朕還有事要忙,先走了。”


  “陛下!”結香的聲音尖得像是能刺穿人的耳朵,“她都死了,你連一眼都不肯看嗎?!”


  風昭然倏然轉身,胸中殺意彌漫。


  但是不能,這宮裏任何一個宮人他都能隨意處置,獨獨不能能動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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