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節
第131節
她會來到姚城,一是因為實在拗不過風昭然這個死心眼,二是因為她也希望看到風昭然早日功成。
整個官場和貴族們在皇帝和慶王的引領下向著豪奢淫靡之路狂奔不止,百姓不堪重負, 此時又逢天災,再不換頭上天, 人真要活不下去了。
而原一一心要換天的人在仿效周幽王,拿蒼生福祉換了一場上元煙花,要博美人一笑。
“卿卿若是能當國母,當是賢後。”風昭然忽然一笑,“再等一會兒吧, 等到煙花落盡, 便要辦正事了。”
煙花的殘屑最後化在姚城的夜空, 薑宛卿跟著風昭然回到了太守府。
蔣氏抱著裝頭骨的匣子, 坐在正堂上。
她派出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 最終卻等到了那對姚城知名不和的夫婦一起走進來。
兩人從來沒有在姚城連袂出現過,偶爾相遇都要一番唇槍舌戰,蔣氏隻瞧了一眼, 臉上的怨毒就更深了:“難怪……你們是一夥的……”
她死死盯著薑宛卿:“我第一眼看到你, 就知道你不祥……碩兒喪命的地方有你這樣的女人, 他的命多半是折在你的手裏,果然,果然!”
薑宛卿很想告訴她一個事實,人不作就不會死,如果不是趙碩起歹念在先,風昭然根本不會管他。
但蔣氏要是聽得進去,今晚就不會整這一出。
薑宛卿明智地閉上嘴,站旁邊。
薑宛卿不知道風昭然為什麽帶她來這裏,似乎並不是為了讓她見蔣氏,因為風昭然自己都沒有要理蔣氏的打理。
蔣氏的喊話與叫罵仿佛全是空氣,南疆軍徑直搜出蔣氏房中的書信。
蔣氏大聲呼喊下人,但沒有一個人應聲。她私下用楊遵義的名義調動姚城衛,放了下人的假,今夜的上元燈節異常熱鬧,下人們全出去了。
風昭然覺得吵,南疆軍堵上蔣氏的嘴。
蔣氏不是一般無知婦人,她是楊遵義鄉下老家的一名農婦,因為婦水充足而成為楊家乳母。楊門雖然是沒落的小戶人家,但到底有點門第,世代都是讀書人。
蔣氏心思機敏,硬生生從三十高齡學會了認字,學問雖說不上,但讀書寫字毫無問題,一應賬目與信件全是掌握在自己手中。
風昭然比照著蔣氏的字跡,先臨了幾個字。
起初字跡端然,明顯帶著他自己的筆鋒,但三兩個之後,便是神氣全收,字跡寫得雖四平八穩,但毫無意韻,正是沒有根基之人常見的筆法。
很快,一封模仿蔣氏筆跡的書信留在了桌上。
風昭然道:“夫人從一鄉野村婦,做到了慶州太守府的老夫人,心思手段,可見一斑,怎麽就沒有好好教兒子?但凡那趙碩有你半分勤勉,至少能活得像個人。”
蔣氏喉嚨裏嗬嗬作響,仿佛恨不能生啖風昭然。
薑宛卿想,也許正是她一心想著往上爬,所以才忽略了自己的兒子,隻一味寵溺。
於是趙碩習慣了抬手就有榮華富貴落到自己手裏,反正樣樣都有母親去操辦,母親不行的,他還有女兒可以用。
南疆軍把蔣氏帶了下去,還帶上了那隻裝人頭骨的匣子。
薑宛卿問:“你打算怎麽處置她?”
“今天晚上,老夫人會帶著一百一十名姚城衛連夜離開姚城,去往桐城落陽山,調查趙碩的死因,太守大人會看到她留下的書信。”
薑宛卿心想今天是上元,又是深放,讓人扮成姚城衛出城倒是沒什麽難度。
“可楊遵義會信嗎?”
風昭然:“信不信都不重要,他沒空管這件事。”
“為什麽是一百一十名?”
“因為還有十名姚城衛的屍體全被送回家中,那場江湖仇殺有無數人看見,總該有個結果,也讓太守大人有點事情查辦不是?”
“……”薑宛卿一眨不眨地看著風昭然,“你都想好了是不是?可就算你十拿九穩,難道沒有想過,萬一楊遵義突然回來怎麽辦?萬一這件事走漏了風聲怎麽辦?”
“卿卿啊,世上從來沒有十拿九穩的事,趙碩就是一個現成的例子。”
風昭然輕輕歎了口氣,“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所以人在謀事的時候,一定要準備好,萬一事情不成,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薑宛卿愣愣地:“那這件事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就是你在茶樓上生氣的那個。”風昭然微微一笑,“孤根基暴露,招來殺身之事,一番籌謀,前功盡棄,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
“……”
這是可以笑著說出來的話嗎?
薑宛卿此時才發現自己上輩子可真有自知之明,她確實是半點也不了解風昭然,直到此刻她才發現這人竟然是個賭徒。
一上桌就不要命的那種。
“你就不能不過上元嗎?”薑宛卿忍不住道,“不過上元,什麽事也沒有!”
“不能。”風昭然搖了搖頭,聲音與神情俱是異常認真,“你在衡量的,孤早已經衡量過了。卿卿,凡事皆有成敗,萬一孤所謀未成,這便是我們最後一個上元節。”
薑宛卿怔在當地,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以為這隻是一個尋常的上元,沒有想到,在他那裏,這可能是唯一的上元。
“你說得對,夢不過是虛幻。但自從孤做了那個夢,心裏就想著,絕對不能讓你在上元節傷心。”
風昭然柔聲道,“如你所見,孤不太會過節,也許你以後會過上更有意思的上元燈,但孤希望,這一個上元,能讓你開心。”
“卿卿,你開心嗎?”
風昭然的眸子深深地望著她,裏麵仿佛倒映著整片上元的燈火之海,光明璀璨。
薑宛卿明確感覺到,她被那片光輝的燈海淹沒了。
在這個瞬間沒有理智,也沒有前塵。
所有的過往都像是煙花燃盡後的金屑,冉冉在夜空中消失。
街麵上依然有笑聲遙遙地傳來,爆竹聲一串接著一串,在新年最熱鬧的餘溫裏,薑宛卿撲進了風昭然懷裏。
風昭然抱住她。
薑宛卿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感覺到他的肩臂抱在她身上的力量,這些讓她真真切切地感覺風昭然實實在在就在她的身邊,和她相擁在一起,再也不像天邊月那樣遙遠。
她好像走過兩世才走向了這個擁抱。
無論是上一世暗暗傾慕的少女時代,還是成婚之後依然可望而不可及的遙遠時光,甚至還可以算上這一世一開始就打算離開他的人生……原來所有的時間早就有既定的方向,重來一次她還是會喜歡上這個人。
風昭然的掌心落在薑宛卿的背脊上,明顯感覺到她在微微顫抖。
像一隻無心闖入的蝴蝶,馬上就要振翅飛開。
他等這一隻蝴蝶等得太久了,她像是曾經落入過陷阱,對他總有戒備,萬分提防。
他沒有想到他能這麽快等到這一刻。
“卿卿……”
永遠運籌帷幄穩如泰山的太子殿下在內心最深處感到了一絲惶恐,明明已經等了很久,卻依然覺得他配不上這麽好的一個擁抱。
“殿下,你心中所想,一定會實現的。”
薑宛卿摟著他的脖頸,把自己深深埋在他的懷裏,“你會得到你最想要的東西。”
這點她最清楚不過。
上一世她是親眼看著他如何得到的。
*
風昭然第二天便離開太守府,回到河堤上。
一切如他所料,楊遵義根本沒有時間去管蔣氏的行蹤,除了十名姚城衛的屍體讓他發了一通火之外,更讓他焦心的是風昭然在姚城乃至慶州百姓心中的地位。
這些日子他在河堤上和百姓們一起吃飯,一起幹活,百姓們也對他十分愛戴,那把萬民傘雖是他暗中安排的人提議的,但也當真有不少百姓響應。
可百姓們還給風昭然做了一把。
比他那把更大、送的人更多。
他簡直難以理解風昭然為什麽這般受百姓歡迎——風昭然在河堤上和在太守府沒什麽兩樣,麵上終日難得有一絲笑意,工程哪裏做得不好,風昭然也是立即指出,並且會馬上責罰,絲毫不留情麵。
這位太子殿下冷冰冰的表現,沒有半點禮賢下士,更沒有半點親切。
但百姓們就是依賴風昭然,敬仰風昭然,楊遵義說在三車廢話,都抵不上風昭然一句冷淡的吩咐。
有種人的光芒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蓋住,一群人當中,其它人永遠都會自發地去追隨共中最優秀最奪目的那一個。
楊遵義把姚城衛的事交給了姚城縣衙,自己依然盯在堤上,美其名曰“不忍見殿下獨自辛勞”,以及“慶州百姓就如本官的子女,本官身為父母官,比任何人都巴望著河堤早日修成”。
他留下來除了搶功,還有一個原因。
因為河水泛濫,運河中斷,運往京城的糧食諸物隻能改走陸路,陸路漫長曲折,所費時間更長,消耗更大,以至於京中物價飛漲,京中再三催促恢複運河,楊遵義想繼續坐在太守府裏也坐不住了。
從年節結束,到夏季來臨,中間隻隔著一個春天,春天開始雨天便隨之增多,水量也隨之增大,河堤上的人們不分日夜地搶工,盼著在雨水之前將河堤修好。
姚城縣衙查到那幾名姚城衛是在賭場裏坑了一群江湖人然後才招致江湖人尋仇,此事便沒有人再想追查下去。作為離黃河邊最近的州府,整個姚城像被抽了一鞭的陀螺,飛速轉了起來,人力物力盡皆湧向那條任性的黃河。
等到雨水開始往下落的五月,端陽過後,河堤修成。
人們將風昭然奉為大禹再世,許多百姓家中都供著風昭然生祠。
來自慶王府的加急密函馬不停蹄送到了楊遵義手中。
楊遵義看完之後將密函存放進密室的金匱之中。
一個儲君之位搖搖欲墜的太子也敢如此招搖,分明是找死。
大功已成,可以卸磨殺兒驢了。
*
蔣氏端午都沒有回來,楊遵義每一次派人去看,手下帶回來的都是一樣的說辭——“老夫人說大人不得空,趙將軍的死因她自己查。”
這手下當然已經是風昭然的人。
楊遵義大怒:“既如此,就讓她別回來了!”
若不是慶王的密函正壓在他的頭頸上,他非要好好讓蔣氏清醒清醒不可。
五月二十龍過山,田間地頭滿是煙。
這一日是龍王生日,除了端午,人們會在這一天裏劃龍舟,向龍王獻祭,祈禱一年的風調雨順。
這一天也是沿河兩岸最熱鬧的時候,眼中河堤修好,兩岸靖平,集市早已經擺了出來,大戶人家早有好幾天前就搭好了彩棚,還有人請來了雜耍戲班,人們紛紛往這邊趕。
薑宛卿在頭一天抵達堤岸邊,包下了最好的客棧。
夜半時分,風昭然身披漆黑鬥篷,悄然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