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第101節

  他應該不在乎她的去留,反正她留在身邊也隻是個絆腳石。


  但他竟然從姚城趕到這裏救了她。


  他踏破一身風雨來到她麵前的模樣仿佛印在了她的腦海裏。


  聰明如他不可能不知道這是冒了多大的風險, 一旦太守府裏的替身被拆穿, 太守楊遵義便可以用“抗旨潛逃”的罪名發出海捕文書通緝他,他不單性命難保,連他多年經營的清譽也要毀於一旦。


  就衝這一點,薑宛卿想認認真真跟他道個別。


  風昭然麵對她的時候, 神情一直頗為溫和,但聽見她的話之後, 他的神情有了幾分落寞:“卿卿,你還是夢見了隆城的事情,對嗎?”


  薑宛卿:“這與隆城的事情沒有關係……”


  “有關係。”風昭然眸子清冷,“在夢裏,是孤讓宋晉夫送你會京城, 他是因孤的命令而死, 那個夢讓你害怕了, 你不想親人喪命, 所以想離開孤。”


  薑宛卿:“……”


  雖未全中, 倒也相去不遠。


  “孤向你保證,南疆軍會將你安全護送到豐城,不會再讓你和你身邊的人受到一絲傷害, 若違此言, 就讓孤淪為階下之囚, 喪命於至親之手。”


  薑宛卿知道他最看重的就是皇位,誓言起到這個份上,不可謂不重。


  “殿下,你誤會了。”薑宛卿道,“我方才說的是真心話,我想離開你,隻是因為我不喜歡你。”


  她的聲音雖輕,但語氣與神情皆無比認真,風昭然真正地怔住了。


  “或許殿下根本不在意喜不喜歡,因為殿下的喜歡本就是可以拿來利用算計的籌碼。”


  薑宛卿的目光落在窗戶上,雨水打在窗上嘩啦啦作響。


  她想到了自己上一世那樣真摯熱烈的喜歡,像一場鋪天蓋地的大雨,傾盡所有。


  “但對於我來說,喜歡是一件很要緊的事,人生數十載,我想要喜歡的人一起過,若實在找不到喜歡的,那就一個人過。”


  薑宛卿說著笑了笑,“當然,這隻是我女人家上不得台麵的見識,讓殿下見笑了。我也是為殿下考慮,沒有了我,來日殿下回京,想娶誰就娶誰,多好。”


  上一世她雖然沒有接觸過軍情大事,但風昭然攻下京城後,薑家絲毫無損,可見薑家最終站在了風昭然這一邊。


  這也是薑元齡後來入宮的原因。


  斷續的姻緣線重新接上,甥舅之間重歸於好,風薑兩家再結連理,共享太平盛世。


  風昭然盯著她,臉色微微有點蒼白:“卿卿,你我同甘共苦,在荒園之時,你亦不離不棄……”


  薑宛卿抬起頭,止住他的話頭:“殿下,憑良心講,我是被逼的。”


  當初她便不想跟他去桐城好嗎?

  風昭然的臉色頓時又蒼白了一點。


  “可在夢裏,你對孤千依百順,事事以孤為先……”


  “殿下,”薑宛卿忍不住再打斷他,“你也知道那是夢,殿下不是常說嗎?夢隻是夢罷了。”


  風昭然當然知道拿夢境說事有失分寸,可他此時心中感受前所未有,失望有之,惱怒有之,心痛有之,方寸竟是大亂,思路一時都理不清,“即便不是在夢裏,我們也過得很好,你在荒園過得難道不開心嗎?”


  薑宛卿反問:“荒園要什麽沒什麽,殿下能說過得開心?”


  “開心。”風昭然脫口而出,“那段日子確實艱難,但卻是孤這些年來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薑宛卿怔住了。


  他這一臉的認真,絲毫不見痛楚,竟然不是假話。


  薑宛卿細想他在荒園的日子,做洗做飯下廚,樣樣都要自己親力親為,最慘的時候,一日三餐都在吃野菜,還要自己確柴挑水做家具……她是真不知道他的開心從哪裏來。


  難道未來的陛下天賦異稟,日子過得越苦便越歡喜?


  薑宛卿:“可我不開心。”


  風昭然:“你說謊。”


  薑宛卿:“……”


  好吧,確實說了一丟丟。


  在荒園的日子苦固然是苦了一點,但勝在自由自在,沒有規矩束縛,沒有他人指指點點,沒有殺機四伏,隻有青山綠水,藍天白雲,鬆風明月,連屋簷下滴落的雨水仿佛都格外晶瑩。


  “殿下,你我的婚事本就是個意外不是嗎?”薑宛卿認真道,“殿下娶我,本就是個無奈之舉。一錯再錯直到今日,不如就此修正。隻要在那場雨地裏留下一兩件我的隨身之物,慶州的官差便會當我死於流匪之手,從今往後世上再沒有薑宛卿這個人,殿下不必再勉強——”


  “不是無奈。”風昭然沒有讓她說完,“也不是勉強。”


  薑宛卿:“?”


  “你知道孤飲酒之前必定服藥,從不會讓自己醉酒,所以那天孤是清醒的。”


  “!!!”薑宛卿舌頭打結,“你……你清醒還……還……”


  風昭然:“每一代風家帝王都想要薑家的助力,但不想被薑家控製。孤可以做出喜歡薑元齡的樣子,但不會娶薑元齡,孤對薑元齡的所有深情皆是為了麻痹薑家。”


  “孤的體弱,孤的不受寵,皆是為了讓薑家倒向風昭景,這樣孤才能有機會離開京城,才能有喘息與謀算之機,才有反攻之策。如果孤一直留在京城,便是一直仰薑家鼻息,即便來日登上帝位,也不過是薑家的傀儡。”


  “那日在席上你父親殷勤勸酒,我便覺出不對,所以順勢裝醉,然後他們便把你送進來了。”


  他還記得屋中的薰香,是一種糜爛的甜味,像是把無數花瓣揉爛出汁之後發出的氣息,誘人沉淪。


  皇帝宮中就常點著那種香,能催生出人最深的欲望。


  但他合目躺在床上,隻是冷笑。


  ——這些人想把他當牲口一樣,與一個女人關在一起,便指望他發情。


  然後他聞到了另一種甜味,是清甜的,帶著一點悠長的回甘,衝淡了空氣裏原有的甜膩味道。


  那是她身上的氣息。


  門“吱呀”一聲關上,房中再沒有旁人,他睜開眼睛,還沒轉頭,旁邊的人忽然輕輕“哼”了一聲,像是有哪裏不舒服似的,朝他這邊蹭了蹭。


  他側過頭,就看到了一張泛著紅暈的臉。


  他在席上看見了她,薑家的五妹妹,永遠安安靜靜地坐在人堆後頭,很少開言,隻有極偶爾的時候,才會偷偷看上他一眼,若是他順著視線看回去,她的視線便像是受驚的小兔子一般迅速跳開了。


  除去小時候,他從來沒有這麽近地看過她。


  京中人人都說薑家五姑娘美豔動人,隻是在他眼裏女色不過紅粉骷髏,再動人也隻看有沒有用。


  此時此刻他的視線卻落在她的臉上無法挪開,她的臉頰是一種極美麗的緋紅色,就像在清露出剛剛打開了菡萏花苞。


  唇更是紅得仿佛整盒的胭脂凝成了汁,全化在那朱唇一點。


  那一刻他終於承認自己是凡夫俗子,在美色麵前竟然也會丟盔棄甲。


  她好像很難受,蹭著他不算,還往他懷裏鑽。


  風昭然感覺到自己永遠冷靜規律的心跳起了變化,生平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做“心猿意馬”。


  “他們選中的人是你啊……”


  煙氣嫋嫋,金爐香暖,他的聲音低低回蕩。


  薑宛卿聽完完全呆住了。


  ……所以,他明明是清醒的,明明可以避免,卻什麽也沒做?


  不,他做了,他順水推舟,照著薑家和皇帝想要的意思去做了!


  薑宛卿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隻覺得再泡下去她整個人估計得炸了。


  她攀著浴斛就要爬出來,也許是太生氣了,腳下打滑,往浴斛裏一栽,下巴直往浴斛上磕過去。


  風昭然急忙撈住了她:“小心。”


  “你鬆手,”薑宛卿氣得渾身發抖,“你放開我!”


  “……卿卿你在生氣?”


  風昭然皺眉,他原以為說明這一切她會明白他的心意。


  不然呢?!


  薑宛卿豈止是生氣,她簡直快氣瘋了。


  一直以來她都以為是自己壞了他的姻緣,沒想到她才是被壞了的那一個。


  “你跟他們是一夥的!”薑宛卿用力掙紮,“風昭然,你他媽的是個大混蛋!我是倒了八輩子黴才會碰上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


  她和方嫂這麽長的時候沒有白相交,情急之下,一張口便是一長串罵人的話,滔滔不絕,把風昭然聽得一愣一愣的,歎為觀止。


  薑宛卿一麵大罵,一麵掙紮著想摧開他,但人濕了,到處都滑不留手,愈掙紮反而被抱得愈緊,風昭然的聲音變得有點低啞:“停,停,卿卿,停下。”


  “我還沒罵夠呢!”薑宛卿怒道,“你們勾心鬥角爭權奪利,關我什麽事?!為什麽要把我扯進來?!我原本可以好端端過我的日子,你為什麽不能放我一馬?!”


  風昭然低低地吸了一口氣,咬了咬牙,“我不是說這個……你別動了行不行?!”


  後麵一句他是從嗓子裏吼出來的。


  薑宛卿愣了。


  做了兩世夫妻,她見過風昭然的冷臉也見過風昭然客套,卻從來沒見過他對她發脾氣。


  “……你吼我?”薑宛卿更怒了,“風昭然,你看看你做的孽,你竟然還有臉吼我!”


  懷裏的人像一條活魚,溫熱的水流激蕩,濕透的衣裳根本起不到阻擋的作用,風昭然忍無可忍,一隻手繼續緊箍著她的腰身,讓她不能再亂動彈,另一隻手扣住了她的下巴,然後重重地吻了下去。


  這張叭叭罵人的小嘴終於消停了。


  那一日嬌豔欲滴的紅唇與此刻的重疊在一起,斷裂的時光也續上了。風昭然重返那個秋日午後,酒氣微薰,香氣渺渺,紅塵顛倒,醉生夢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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