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第54節
但薑宛卿很了解,從前那些欺負她的貴女們,哪一個走出去不是知書達禮、溫柔可人?
“我覺得那些人就是天生的壞胚,又或是裝模做樣當人太久了,骨子裏就是個畜牲,好端端便要欺侮他人。”
薑宛卿抬頭道,“殿下,等你回到京城,那些人一個都不要放過。”
風昭然問道:“眼下到了如此境地,你還覺得孤能回去嗎?”
“那是當然。”
她可是親眼看見他如何率領大軍,揮師北上,包圍京城,然後踏著父兄的鮮血,一步步走向最高的禦座。
她的聲音十分篤定,風昭然輕輕笑了,接著前麵的話道:“他們並不是好端端便要欺侮人,而是他們自慚形穢,生怕在某些人麵前被襯出自己的無能與低劣,所以對那些比他們厲害的人,便格外嫉恨,能踩一腳便想踩上一腳,會讓他們覺得安心痛快。”
“嫉恨?”
薑宛卿覺得皇子們嫉恨風昭然是有理由的,他從小便熟讀詩文,出類拔萃,若不是皇帝偏愛慶王,他便是世人眼中最出色的太子,最完美的儲君。
但那些貴女嫉恨她什麽?嫉恨她庶出?嫉恨她小娘出身低微??
風昭然仿佛能看穿她在想什麽:“嫉恨你美貌啊,五妹妹。”
薑宛卿一愣,“那會兒大家還都是黃毛丫頭,有什麽美貌不美貌?”
“沒有人是突然變好看的,好看的多半從小就好看。”
風昭然抬眼瞧她一眼,語氣有幾分悠然,“五妹妹的身量自小就比旁人高挑,骨架也生得纖細,五官也比旁人明麗。在所有人都還是一群黃毛丫頭的時候,五妹妹已經是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芙渠了。”
“……”薑宛卿,“殿下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的模樣?”
“五妹妹自小便是鶴立雞群,與眾不同,孤很難不記得。”
薑宛卿手上的動作頓住了,她有一種被時光擊中的感覺——整個少女時代都想求得的一個答案,就在此時拐了一個彎,直接來到她的麵前。
在那些節慶時刻的筵席上,她隻能遙遙看他一眼,或是低眉順眼地與他見個禮便擦肩而過,沒有人知道她平靜表麵之下的瘋狂心跳。
他看到她了嗎?
他記得她嗎?
他會覺得她好看嗎?
難以遏止的暗自傾慕貫穿了她整個少女時代。
若是可以,真想把這個答案送給上一世的自己,她應該會很開心很幸福。
隻是這一世她已經不需要了。
看到又怎樣,記得又怎樣,覺得她好看,又怎樣?
到頭還不是死路一條。
“好了。”薑宛卿一鋤下去,把底下的筍座挖了出來,拎著鋤頭就去了下一處找筍。
風昭然看著土裏濕潤脆嫩的冬筍截麵:“……”
明明還有不少。
他難得有這樣願意和人聊天的時候,他不喜歡“人”,不特指誰,單純就是指世上所有人。
人虛偽、貪婪、自私、狠毒——就比如他自己——和人比起來,野獸都可愛得多。
他還有些話想跟她說,他其實挺喜歡這個地方,因為這裏沒有人。
隻有他和她。
這讓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稍微好一點的人。
但薑宛卿已經走遠了,她在一棵竹子後頭蹲了下來,開始埋頭挖。
從這裏隻看得後背影,她的腿比一般女子長,但蹲下來卻是小小一隻,像一隻圓滾滾的兔子。
風過竹林,竹葉沙沙作響。
天地之間隻有他們兩個人。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照在風昭然的微微勾起來的嘴角上。
他十分耐心地把那截被薑宛卿放棄的冬筍挖了出來。
*
薑宛卿把井台邊最後幾棵薺菜拔了。
風昭然在井邊剝筍,他的手指修長,剝筍衣也有一種別樣美感,神情甚是專注。
薑宛卿兩世裏都有一種疑惑——旁人被貶謫多半要苦悶頹喪憂心不已,他卻安之若素,甚至還有一種在皇宮裏錦衣玉食之時都沒有愉悅,這是為什麽?
他可不是什麽淡泊名利之輩,也絕對沒有做閑雲野鶴的夢想。
上一世她是真心欽佩,覺得風昭然無論順境逆境,皆成處之泰然,當真不是凡俗之輩。
這一世她隻覺得——這人肯定在憋什麽壞。
忽地,聽到那邊剝筍的風昭然在念叨些什麽。
薑宛卿停下手上的動作,就聽他在自言自語:“……這還真是層層離錦籜,節節露琅玕。”
這是詩人齊己寫的《新筍》。
薑宛卿:“……”
竟然有閑情念起詩來了。
風昭然洗完了筍,又把薑宛卿手裏的薺菜接過去洗幹淨,然後兩人一道去廚房。
一個燒火,一個做菜。
經過那次薺菜煎麵餅,薑宛卿發現風昭然在廚藝上居然頗有天份,同樣的食材在他手下做出來的顯然比她做的好吃,便決定將大廚的位置交給風昭然。
她打算好了,若是風昭然跟她講那套“君子遠庖廚”,她就翻出剛進來時講好的約定,事事要聽她的。
結果風昭然並沒有說半個不字,從善如流地拿起了鍋鏟。
薑宛卿憑借著上一世做春筍的經驗,指導他將筍切成片,薺菜切成末。
然後就見筍片輕薄如紙,薺菜細碎如絮。
……連刀功都讓薑宛卿望塵莫及。
冬筍本就極鮮,再加上薺菜亦有一股鮮香,這一道菜讓薑宛卿胃口大開,添了半碗飯。
風昭然居然也添了一碗。
薑宛卿吃驚地看著他。
皇室中人皆有一套規矩,比如吃東西時絕不能露出偏好,因為那樣很容易給人暗算之機。
別的皇子可能是被迫如此,風昭然卻是天生如此,他吃什麽都是一臉無欲無求六根清淨的模樣。
“山野時蔬,原來這樣美味,多謝五妹妹了。”風昭然吃著甚至感慨起來, “聽聞冬筍與臘肉同炒,風味乃是一絕,可惜在這裏吃不上了。”
薑宛卿倒是心思一動。
上一世整個冬天,薑宛卿出逃無果,便老老實實窩在這邊山腳下,直到過年的時候,山的那一邊鞭炮震天響,薑宛卿才驚覺那邊有人煙。
她在山上找到一條差不多已經被廢棄的小徑,越過一道峽穀,就到了山的那一邊。
於是第二天薑宛卿起了個大早,跟風昭然說她要進山一趟。
“進山?”風昭然,“做什麽?”
薑宛卿:“去撿肉。”
風昭然一臉疑惑:“撿什麽肉?”
薑宛卿收拾出一隻土布裁出來的包袱:“你不知道嗎?冬天時候很多獸類吃不飽,會在尋食的路上餓死,天寒地凍,肉質不壞,進山一撿就能撿著。”
風昭然瞧她說得一臉認真,不由失笑:“這是誰哄你的?”
冬日食物短缺,一旦有野獸因為無法獲得食物而餓死,肯定會成為其它野獸的食物,哪裏輪得到人去撿?
薑宛卿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你啊。
上一世就是他告訴她這一點,她才進山的。
所以這會兒他是故意逗她吧?
薑宛卿沒多廢話,隻問風昭然:“你去不去?”
風昭然才要答話,屋外忽然響起幾聲鳥叫。
山間鳥多,鳥叫聲終日不絕,但這幾聲鳥叫好像跟平時聽到的不大一樣,風昭然頓了頓,道:“孤肩傷未愈,不能同行,五妹妹自己去吧。”
薑宛卿不在意,上一世也是她自己一個人去的,當下拿了把柴刀便出了門。
待她走出院門,濃密的竹林裏,一杆竹子悠悠晃動一下,一條人影翻身落地。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麵目十分清秀,紮著一條高高的馬尾,手裏挽著弓,背上背著箭囊。
他把一封信遞給風昭然。
風昭然拆開信,迅速看了一遍,扔進炭盆裏。
炭盆的餘溫一點一點將信紙化為灰燼。
“越將軍有沒有說我什麽時候可以回南疆?”少年像是很少開口說話,聲音有點低啞。
“待孤事成之後。”
“什麽時候能成?”
風昭然沒有回答,道:“你去跟著太子妃,山上恐有野獸,你要護她周全。記住,別讓她發現你。”
少年沒說話了,但也沒動,抱著他的弓望天。
“孤與太子妃乃是夫妻,本為一體,保護太子妃即是保護孤,亦在你的職份之內。”
少年不情不願地往外走。
“等等,”風昭然忽然想起了什麽,“冬天確實有野獸凍死嗎?人能隨便撿到嗎?”
少年撇撇嘴:“死了也被吃了,撿個屁。”
“……不。”風昭然道,“有人能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