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第52節
風昭然熄滅了火折子, “總之, 是你的腳……露在了外麵, 孤怕你著涼,隻是……替你放進去……”
“……殿下,你的聲音在抖。”
風昭然豈止是聲音發抖, 他隻覺得心頭絞痛, 五髒六腑都在翻騰。
“你在撒謊。”薑宛卿道, “我就算是睡相不好,也不可能大冷天踢被子。”
而且那會兒他的表情就不對,簡直是對著她的腳垂涎欲滴。
“殿下你……不會有那種癖好吧?”
“孤沒有——”
三個字說完,風昭然難以置信地捂住了心口。
——他真的沒有!
薑宛卿聽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心說這指定是心虛了。
真是好險啊,看不出來風昭然竟是這種人。
她雖然沒有出聲,但風昭然從沉默中讀出了她的心思,略微緩過來一些之後,風昭然冷冷道:“睡覺。”
隻可惜聲音裏的冷漠依舊無法掩飾尾音上那一下顫抖,讓命令變得有點像乞憐。
進被窩的時候風昭然明顯感覺到薑宛卿離他遠了一點。
風昭然:“……”
*
薑宛卿第二天便著手挑出一間略微沒那麽破爛的屋子,開始打掃。
這間屋頂的破洞有得大,家具也壞得比較多,薑宛卿花了五六天才把漏洞補上,然後再從別的屋子裏挑選一些能用的家具,湊出了一床一案一幾一椅。
被子當時便買了兩床,原是為著換洗用的,現在隻能先湊合著分開蓋。
薑宛卿來拿枕頭的時候,風昭然道:“一個人睡會冷。”
薑宛卿道:“可以點炭盆。”
這幾日做飯,灶膛裏會剩下一些炭,鏟到盆中,覆上灰,勉強可以取暖。
但往往隻能頂半夜,上半夜勉強還行,下半夜就得冷得直抖,第二天一早便覺得頭重腳輕,渾身酸痛。
她也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凍的,總之就是沒力氣爬起來,又倒回枕頭上睡著了。
可能是因為著實難受,她做噩夢了。
眼前庭院深深,門櫳無數,有人在後麵追她,一時慶王,一時是鬼怪。
她一直跑一直跑,心裏想到跑到前麵就得救了,就會有人救她。
“殿下開開門!”她拍著門大叫,“求求你讓我進去!”
她反反複複重複著這句話,越拍越絕望,因為那扇門一直不打開。
她心裏漸漸意識到那扇門永遠也不會為她打開。
“五妹妹,五妹妹……”
有人在喚她。
薑宛卿猛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眼角濕潤,喉頭哽咽,真的是在哭。
“做噩夢了嗎?”
天色已經大亮,風昭然的聲音溫和,“夢見什麽了?”
“……沒什麽。”薑宛卿緩了緩,坐起來蹭掉臉上的淚痕,“就是想起小娘了。”
風昭然垂下眼睛,沒說什麽,給她倒了一杯熱水:“你今日起得晚,是不是不舒服?”
薑宛卿此時還覺得腦袋沉得很,更兼哭了一場,鼻音也極重,甕聲甕氣道:“還好。”
話剛說完,風昭然的手心便貼上了她的額頭。
她頓住。
“你發熱了。”風昭然道,“這屋子太大,那一點炭撐不了一整夜。”
他說著起身,“你先別起來,乖乖躺著。”
他走了出去,片時抱著他的被子過來,給薑宛卿蓋上。
他的動作輕柔,眉眼沉靜,薑宛卿覺得自己可能是腦子燒糊塗了,竟從他臉上看出了一絲溫柔。
她想起她上一世也發過了一回燒,也是在這間屋子裏。
那時她翻瓦補漏的手藝還沒有此時厲害,瓦片估計是鋪得不夠嚴實,風滋滋往裏灌,且還不知道給自己點炭盆,熬了幾天之後整個人就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了。
那時病得遠比現在嚴重,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皮都睜不開。
迷迷糊糊間,有人把她扶了起來,水送到唇邊。
她的喉嚨正是如有火燒,幹得不行,當真是如飲甘露,像是生怕不夠喝似的,埋頭喝了個精光。
“慢一點,還有。”有人這樣說著,然後又給她喂了一杯。
接連喝了三杯,喉嚨才沒那麽難受了,但整個人依然綿軟得很,一絲力氣都提不起來。
過了一會兒,她感覺自己整個人被抱了起來,外麵拿被子裹著,像嬰兒裹繈褓似的。
她聽到了風聲,感覺自己來到了屋外。
她努力睜開眼睛,就見自己靠在風昭然的肩上,視線所及是風昭然的下頷,往上更高遠一點的地方,是搖晃的藍天。
頭腦昏沉,但她心裏一直記得清楚,喃喃道:“殿下,你肩上的傷還沒有好,放妾身下來吧,妾身自己能走……”
“別動。”
她聽到風昭然的聲音很低,很溫柔。
後來她常常覺得那可能是她在做夢,因為當她清醒的時候,風昭然從未用那麽溫柔的語氣跟她說過話。
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好起來的了,她昏迷了幾日,每日裏唯一的印象就是風昭然給她喂進滿口的苦藥。
那苦味至今記憶猶深。
這一世風昭然依舊在附近找到了草藥,熬出了又苦又濃的藥汁子,給薑宛卿端來。
薑宛卿十分後悔自己當初采買的時候怎麽忘了買點糖。
“……能不喝嗎?”薑宛卿整張臉都皺了起來,“我覺得我還行,一會兒再睡一覺,醒來應該就沒事了。”
風昭然隻說了兩個字:“不能。”
薑宛卿對那碗藥充滿了抗拒。
“這裏沒有大夫,也沒有足夠的藥,哪怕是一點風寒,若是不能及時根治,一旦嚴重起來,隻怕要危及性命。”
風昭然的眸子漆黑,神情異樣認真,認真得近乎嚴肅,“你再不肯喝,孤便是用灌也要給你灌下去。”
上一世薑宛卿病得迷迷糊糊,也不知道自己病得有多嚴重,病好了也不知道後怕,到時此時才微微悚然。
確實,在這荒郊野外,人命就跟風中殘燭一樣,風大些可能就沒了。
真不知道上一世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
她接過藥,一咬牙喝了。
風昭然給她遞過去一杯水。
“夢裏哭得那麽慘,是因為孤一直沒開門嗎?”
他問得十分隨意,薑宛卿一麵喝水,一麵“嗯”了一聲,然後才猛地反應過來,一口水全噴在了他身上。
她手忙腳亂想去給他擦。
風昭然握住她的手,直視她的眼睛:“你夢到的是在行宮嗎?”
“沒、沒有,我說了,我夢到的是小娘。小時候小娘總是陪在父親身邊,我特別想她的時候就會去找她,她有時候不能見我,我就特別傷心,所以才哭的。”
風昭然靜靜地望著她,手裏握著她的手沒有鬆開,待她說完了,方道:“那在夢裏頭喚得是‘殿下’。”
“那可能是喚錯了……夢裏的事情哪裏能當真?再荒唐的夢我都做過的。”
薑宛卿說著打了個哈欠,自己嘀咕,“這藥喝了怎麽就犯困了呢……”
風昭然沒有再問下去,扶著她躺下,然後俯下身來,越湊越近,臉在薑宛卿麵前放大。
薑宛卿心裏頓時一陣緊張,手指緊緊抓住了被子。
結果風昭然什麽也沒做,隻是替她掖了掖被角:“那五妹妹好好睡。”
頓了頓,他道:“若是再做噩夢,孤教你一個法子:你可以在夢裏告訴自己要醒來,或是努力動一動身體,多半能醒。”
他的聲音很輕,像是怕吵著她似的,輕如夢幻。
薑宛卿忍不住問道:“殿下也常做噩夢嗎?”
風昭然看著她,慢慢一笑:“孤的一生,可能就是一場噩夢。”
他起身離開。
薑宛卿看著他的背影,悄悄替他補充——對,你未來就是別人的噩夢,很多人的。
*
服藥之後薑宛卿覺得好些了,但這藥似乎有安神作用,讓她總覺得昏昏沉沉的,仿佛能睡到地老天荒。
半夜醒來,就見一燈如豆,風昭然坐在椅子上,裹著鬥篷,合目而睡。
炭盆上麵溫著一隻藥碗,苦澀的藥味彌漫。
薑宛卿對著它內心掙紮了片刻,罷了,她現在感覺沒那麽難受了,頭也沒那麽沉,顯然是它起了作用。
於是還是默默端起來喝了。
風昭然睡覺一向淺得很,今日不知為何卻睡得格外沉,她便放輕了動作,悄悄擱下碗,鑽進被子裏。
然後就發現風昭然好像在發抖。
很輕,不易察覺,但鬥篷是玄狐,上麵的鋒毛簌簌而動。
他的眉頭也緊緊皺起,像是深陷在夢境當中,臉上的神情混合著憐惜與痛楚,情緒遠比他清醒的時候要濃烈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