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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全書完)

  老丁頭坐船過了囚河,拄著拐棍走了兩個小時的山道,又坐了兩個小時的公共汽車,這才到了鎮上,到了鄉政府門前。


  鄉政府的大門是紅艷艷的顏色,在日光底下反著刺眼的亮,大門頂上有一塊大大白白的瓷磚板,寫著『為人民服務』幾個金光閃閃的大字,門口還擺著兩個大石獅子,張著嘴咆哮著,顯著氣派和威嚴。


  老丁頭站在門前,抽著捲煙,作為希望村的村長,這不是他第一回到這裡來,可這一回他卻最緊張,因為他打算和鄉幹部攤牌。


  攤那塊『優秀村長』的牌。


  希望村燒了一把火,被這把火燒成了廢墟,破滅是破滅了,可老丁頭覺著,要不是他及時趕回到村裡,那火不可能滅得那麼快,自己救下了無數間房屋,也救下了無數村人的性命,有大功。


  因著有這大功,就算囚河的河水沒有枯掉,自己也應該拿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


  所以他來『攤牌』了。


  在門前徘徊了很久,他總算攢夠了勇氣,扔下噼啪燒著的捲煙,拄著拐棍走進了紅色大門,粗木拐棍敲出的噠噠聲響在鄉政府大樓前回蕩著,像要把大樓的磚磚瓦瓦都給震落下來。


  進了大樓,老丁頭上了三層,走進拐角一間辦公室,辦公室里擺著五張棕色的辦公桌,兩邊各兩張,對著正門的位置還有一張。


  一個幹部模樣的男子坐在辦公桌後面,他的模樣在四十歲上下,梳著一頭齊整整油亮亮的頭髮,披著一件灰色西裝,正拿著鋼筆,埋著腦袋在批閱著文件。


  鄉幹部聽見拐棍聲和腳步聲,抬頭看了老丁頭一眼,皺著眉想了會,說:「這是希望村的丁村長吧,你怎麼來了?」


  老丁頭說:「村子里出事了。」


  鄉幹部說:「出啥事了?」


  老丁頭說:「村子里著火了,大火,把大半個村子都燒成廢墟了,我趕回去以後那火勢才斷下來,最後才滅掉了。」


  鄉幹部說:「喲,希望村著火了?這可是大事,有沒有人員傷亡?」


  老丁頭說:「有,死了二十七人哩,還好我回去及時,要不然火不滅,會死更多的人哩。」


  鄉幹部點點頭:「行,這事我知道了,我安排一下,明天就派人到村裡核實災情,核實以後我再請示鄉長,看看怎樣才能幫助村子度過這個難。」


  老丁頭拄著拐棍,定著身子。


  鄉幹部說:「你還有什麼事,丁村長?」


  老丁頭說:「希望村著大火了,因著有我,這大火才願意滅下來,村子里也才只死了二十七個人,村人們都感激我,都說我這個村長幹得好哩,說我這次來,除了和鄉里彙報災情以外,還應該從鄉里拿走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哩,說我拿不著這塊牌子,他們就該對鄉里或是縣裡有不滿有意見了哩。」


  鄉幹部的眉頭緊緊皺起來,輕蔑地打量著老丁頭那張蒼老的臉,說:「希望村村人對鄉里和縣裡有不滿有意見了?」


  老丁頭說:「村人覺著我該得著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只要鄉里把牌子給我頒下來了,村人也就沒有不滿沒有意見了。」


  鄉幹部對這樣直白的威脅有些惱怒,正板板的臉沉下來,說:「先不說你是不是一個優秀村長,縣裡鄉里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評選,沒有這樣的牌子,拿什麼頒給你?行了,我這裡還忙著,你先回去吧。」


  老丁頭不走,拄著拐棍,定著佝僂的身子。


  鄉幹部大手往辦公桌猛的一拍,發出砰一聲響:「再不走我就讓保安把你扔出去。」


  鄉幹部拍了桌子了,老丁頭也就走了,他來到辦公大樓底下,沒有離開,而是面對著大樓,卷了一根煙抽了起來,濃濃的煙氣飄著散著,雲霧裡像有著些些決然涌動著。


  煙抽完了,他還是沒有走,而是抬眼看看藍藍的天,他臉上的皺紋在日光底下依然黑著暗著,像一條條深不見底的溝。


  自己在村長位置上幹得那麼好,又救下了這場大火,不拿這塊『優秀村長』的牌子是怎麼也說不過去的。


  啪的一聲響。


  他在鄉政府大樓面前跪下來了。


  不只是跪下來,他黑黑的腦門還一下一下落到地上,發出砰砰的聲響,這聲響像鎚子落下樣,把日光砸得碎碎裂裂。


  他的腦門多了道口子,殷紅殷紅的血掛在上面,像貼著一塊紙做的紅花兒,艷艷的散著絲絲腥味,他顧不上疼痛,依然跪著,依然把腦門往地上砸著。


  砰砰聲響把鄉政府的人都引來了,他們圍著這片寬敞的空地,像看耍猴樣看著老丁頭敲著腦門,細細碎碎的討論聲把老丁頭淹沒了。


  鄉幹部出來了,站在高高的台階上,一臉怒意,指著老丁頭喊:「你就一個破村子的破村長,有什麼資格當優秀村長?」


  老丁頭跪著,仰著腦袋,腦門上的血落下來,在溝溝壑壑的臉上肆意流淌著:「鄉里要是不把『優秀村長』的牌子給我頒下來,村人們就對鄉里或是縣裡有不滿有意見了哩。」


  鄉幹部喊:「愛有意見有意見,愛有不滿有不滿,你趕緊給我滾,要死也死遠一些,別髒了我們的地兒!」


  老丁頭的身子定下了,定在了明晃晃的日光底下,他腦門上的血還在流淌著,在地上留下深深的痕,散著溫熱,可他卻感覺到了一陣冰冰的冷。


  鄉幹部不拿他當親人看了,他也得不著鄉里縣裡那塊『優秀村長』的牌子了。


  他走了,他去了縣城,在縣城裡找到了一間製作鐵牌子的店。


  兩天以後,老丁頭回了希望村,拄著拐棍,抽著捲煙,露著一口黑黑的牙,眉眼間透著滿滿當當的歡喜,只是腦門上有一塊紫黑色的痕。


  他的脖子上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生了銹的鐵牌子,隱約能夠看見上面刻著『優秀員工』四個字,另外一塊牌子上刻著『優秀村長』四個字,金色的,在日光底下散著閃閃的亮。


  村人看見老丁頭,喊:「丁村長,你可算回來了。」


  老丁頭說:「我去了趟鄉里,鄉幹部待我就和親人一樣,留下我住了兩天哩,還說希望村這次的大火沒有我可滅不了,說我立下了大功,該頒一塊『優秀村長』的牌子,就把這牌子給我頒下來了哩。」


  村人喊:「丁村長,賑災的錢款有沒有撥下來?」


  老丁頭說:「鄉幹部還把所有的村長都聚到一起,讓那些傻頭傻腦的村長呀,都向我這優秀村長學習哩。」


  村人喊:「丁村長,咱們這火災,鄉里縣裡到底管還是不管?」


  老丁頭顯擺著脖子上掛著的牌子,也扯開嗓子喊了起來:「鄉幹部把『優秀村長』的牌子給我頒下來了,我是優秀村長了喲,我是優秀村長了喲!」
……

  老丁頭來到南岸碼頭邊上,拄著拐棍,抽著捲煙,脖子上掛著兩個牌子。


  他帶來了四個村裡的年輕人,都木著臉,呆愣著腦袋,其中一人手上拿著長長的釘子和沉甸甸的黑鎚子。


  黑棺靜靜躺在幾人面前,空蕩著,敞開著,像張著雙臂迎著誰的到來。


  前段日子,這副黑棺忽然出現在囚河裡,撈上岸以後,從裡面飛出了無數只烏鴉,它們的眼睛閃著各色的光,黑黑的身子卻在空中炸成了碎碎的血霧,灑了村人一身,在那之後,這副黑棺就被村人遺忘,靜靜在這南岸邊上躺著。


  老丁頭回頭看了眼浸泡在日光底下的村子,嘴巴里吐出的煙氣卷卷蕩蕩,接著就散了,他默了會,說:「我說的你們都記下了嗎?」


  幾個年輕人木木對視了一眼,點點頭。


  老丁頭扔下手裡的捲煙,跨進黑棺,平躺下來,拐棍放在一邊,胸前的兩塊牌子在日光底下閃著亮著,散著刺眼奪目的光。


  幾個年輕人抬起了厚重的棺蓋,結結實實蓋在黑棺上,接著拿起鎚子,在砰砰聲響里,把一顆顆釘子穩穩釘在黑棺上。


  釘好棺釘,他們用粗繩把黑棺綁起來,架起粗木棍子抬到河邊,鬆開粗繩,合力把黑棺推了下去。


  黑棺落到囚河裡,順著水流緩緩流淌,沉沉蕩蕩,濺起的水花兒在日光底下亮著閃著。


  接著,黑棺沉進了深深幽幽的河水裡,老丁頭也沉進了深深幽幽的河水裡。


  棺材不是用來裝烏鴉的,是用來裝死人的,老丁頭拿到了『優秀村長』的牌子,就當了這個死人。
……

  放學了,葉柳和湯倪沒有急著離開學校,而是來到教室里,用溫和的目光打量著這間窄小破舊的屋子。


  結束了最後的課程,他們不需要留在這間破破爛爛的學校里,也不需要再面對那一張張冷漠麻木的臉,可他們並不覺得開心,甚至心底里有了些些傷感。


  橙黃色的日光透過木窗灑落下來,屋子裡散著輕輕柔柔的暖意,葉柳和湯倪並排坐著,目光緩緩慢慢在教室里掃動著。


  湯倪眼角閃著清亮的光,笑著說:「第一次站上這座講台,第一次面對那十七張臉,好像還只是昨天的事。」


  葉柳也笑了起來:「時間過得真快。」


  湯倪說:「到了希望村,我們就總是離不開希望這兩個字,你覺著,我們倆有沒有給這所學校種下希望的種子?」


  葉柳默了會,搖了搖頭。


  他們儘力了,可終歸還是輸給了這間醜陋的教室。


  湯倪笑著說:「這或許就是我有些傷感的原因吧。」


  她站起來,在小小的教室里踱起步來,黃黃的泥塵在她腳下飛著濺著,她忽然停了下來,看見黃塵底下掩著筆記本的碎紙,而旁邊還有一截短短的東西。


  她把那東西撿起來,發現那是一根斷掉的自動鉛筆……

  兩人走出學校,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傷痕纍纍的村子,透著沉沉的死氣,看不到絲絲毫毫生機,空氣里似乎還有殘留的焦臭味飄著盪著。


  湯倪嘆了口氣:「葉柳,你說希望村會變成什麼模樣?」


  葉柳搖了搖頭:「不知道,不過我覺得我們太笨了些,那時候竟然沒有理解袁伯伯那首詩。」


  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們做的那個夢真的是一種預示,或許希望村在破滅之後,還是看不到希望吧.……」
……

  葉柳和湯倪背著大包小包來到南岸碼頭邊上,身上依然散著這個年紀應有的朝氣,可臉上卻掛著一層深深的悲。


  老船工說:「兩個小娃娃要走了呀?」


  葉柳點了點頭:「學期結束了,我們的實習也結束了,該離開了。」


  老船工笑了,說:「還來嗎?」


  葉柳愣愣,說:「伯伯,你的耳朵能聽見了?」


  老船工的笑更濃了些:「囚河飄來黑棺那天我就能聽見了,還是清清明明的世界好哩。還來嗎?」


  「等什麼時候,這個世界變得美麗一些吧。」


  「那就別來了。」


  葉柳和湯倪上了船,破舊的小木船在綠幽幽的河水上涌涌蕩蕩,老船工扯開嗓子,唱起了歌。


  「寬寬的囚河深深的水

  外面的世界有多美

  寬寬的囚河深深的水


  裡面的村子瞌瞌睡

  樹呀樹呀你還不倒,年年月月直著腰


  河呀河呀你還不枯,歲歲朝朝繞村跑」


  嘶嘶啞啞的歌聲在囚河上飄飄蕩蕩,鑽進了葉柳和湯倪的耳朵里,他們沉默著回過頭,看見希望村在日光底下閃閃亮著,可這亮里卻沒有希望,只有滿天滿地的絕望……

  天冷了,天又熱了。


  我坐在家門口的石頭上,歪著腦袋痴痴笑著,靜靜看著眼前這個絕望的世界。


  希望村呀,經歷了一場大火哩,那火燒了滿滿一世界哩。


  可燒了這一把火,希望村還是那個希望村,黑著,暗著,村人們眼睛里各色的光短暫黯淡以後又亮起來了,他們腦子裡呀,又有了各樣的世界哩。


  人的念想和貪婪,又怎麼會被一把火終結哩。


  對了,忘了自我介紹,我是一個瘋子,七歲開始就瘋了,瘋了很多很多年。


  可我覺著呀,當個瘋子真好,能看到的東西呀,比別人多得多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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