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章:平沙風波(上)
朔雲郡戰事如火如荼,卻對平沙城裡的涼州權貴沒有絲毫影響,該吃喝玩樂的事情照樣一個不拉,連手握涼州最後數萬郡兵的涼州監軍秦朗都能從繁忙軍務里抽出身,去見一見他的頂頭上司、涼州刺史梅忍懷。
一個月前那封來自蜀地的聖旨內容在平沙城裡掀起軒然大波,一口傳一口,到後面百口相傳。大漢百年來第一位外姓封侯的年輕人就成了平沙城風口浪尖、為人津津樂道的話題。不少百姓都後悔在西陲軍入城之時沒有向前擠上那麼一擠,一睹這位年輕王侯的尊容,若是在沾染些貴氣更是再好不過。
莫名被一樁潑天富貴壓身的年輕人不光在平沙城平民百姓口中為之樂道,平沙城以北的成片莊園府邸里不少能進出郡府的大人同樣嘴裡常常念叨,只是聽起來刺耳罷了。
亭安王府里傳出一句『三足金蟾一步登天』后,很快便有起鬨者損其為吃著天鵝肉的癩蛤蟆。說出這話的人與侯霖素無瓜葛,在平沙城這座黃紫俱眾的城裡也只算是個不打緊的小人物,一語傳出后很快成了王府的座上賓,不知使多少人眼紅,一時間侯霖成了眾矢之的,就連王府里一個老邁昏聵的柴工都能把侯霖罵出個花來,更不要說平沙城裡趨炎附勢的商賈們,恨不得生剝了名叫侯霖這小子的皮。
打平沙郡境邊上一路風塵僕僕回來的涼州監軍秦朗入城之後馬不停蹄,身後只跟了四名侍從,可想行程有多急。
城門前的侍從連忙驅趕人群,秦朗揚鞭策馬,直朝郡府而去。
有些時日沒有出現在郡府里的亭安王早已等候多時,郡府後院的榭亭里除了這位王爺外,還坐著涼州刺史梅忍懷,自打那封聖旨送達涼州后,一向以微笑面容視人的亭安王在沒笑過,反倒是一向憂心忡忡的梅忍懷泰然自若,沒瞧出半點端瑕,秦朗大步邁進郡府內,到了榭亭后單膝跪地,正要大聲稟禮卻被如坐針氈的亭安王搶先道:「真勝了?」
秦朗均勻了會兒呼吸,長吸口氣道:「報王爺,確實勝了,伏月城破敵過萬,城外荒丘挖了足有數里的長坑掩埋屍首,做不得假。」
亭安王聽後面如冷霜,久久不語。
梅忍懷斜眼看著失態的亭安王,心中暗自發笑,只聽說有狼心狗肺的人過河拆橋,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還真不多見。薦書是他和亭安王聯名上奏的,原想著頂多封侯霖一個雜號將軍,他們便可藉機接過西陲軍和殘餘青州軍的兵權,名正言順,縱然那個敢當著王爺和他面拔劍的渾小子在無賴,也不敢抗旨不尊。誰想到事出反常,落下的是一頂轄領涼州兩郡的王侯帽子,反倒成全了侯霖。
梅忍懷將手從寬大袖口裡抽出,輕輕按在亭安王背上,強忍著笑意道:「王爺息怒,既然蜀王他意已決,我們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旨。」
亭安王緩緩側過頭,一笑置之。
亭下秦朗嗅出這非比尋常的凝重氣氛,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不
知。
「繼續說。」
秦朗將頭埋得更低,繼續道:「可靠軍情,霸王已經率軍入朔雲郡內,與雍涼侯對峙,大戰在即,近日我軍部下聽聞伏月城勝后也多是請戰之人,末將此來也是為了這事想要請報刺史大人,是否出軍。」
梅忍懷不諳兵事是涼州眾所皆知的事,不光是他。大漢九州九刺史,個個皆是筆杆子出身,若非如此,涼州事態也不會成今日局面。外人聽來秦朗這話有些故意打梅刺史臉的意圖,唯獨亭中亭下三人知曉幾萬郡兵的去留歸屬,只聽梅忍懷一人所言。
梅忍懷皺了皺眉,拿捏不定。寒膽城破時他以為能打,結果輸了一仗,霸王揮軍搶掠朔雲郡之時,他避其鋒芒,導致隴右郡孤立無援落入叛軍之手。治理一方,頒布政令他還有幾分心得,可這沙場金戈完全是個門外漢。
梅忍懷自然不會露怯,何況是當著同舟不同濟的亭安王面。佯作了片刻思索,他淡定看著還跪在地上的秦朗把話甩回道:「依你只見,能不能打?本刺史知道蒼城淪陷后官庫里的那些存物都落在了叛軍手上,足夠叛王裝備出數以萬計的甲士。西陲軍驍勇善戰本刺史也知道,可叛軍人數居優啊!」
秦朗快速過了一遍思緒,抬起頭:「我軍去年年末時在郡邊上抗擊叛軍得勝,斬首千餘,士氣正盛,今厲兵秣馬已久,二十營將尉無不請戰。叛軍主力西進,武威郡兵力空虛,依末將愚見,可戰!」
梅忍懷聽后喜形於色,笑道:「能收復武威郡?」
秦朗斬釘截鐵道:「能!」
一旁看戲的亭安王潑出冷水道:「監軍大人,軍中無戲言,可得三思啊!去年那仗勝是勝了,可是慘勝。而且本王聽說攻打天水郡的叛軍還非主力精銳,只是一幫剛剛隨從了叛軍的農夫,你精心布防的七條戰線被攻破了三條,就連監軍大人你自己都差點命隕沙場,此刻如何來的信心?」
秦朗看著一臉似笑非笑的亭安王,心口一顫,剛要脫口而出的豪言壓回了肚子,看向梅忍懷。
梅忍懷面色瞬間陰沉下來,揮手道:「先下去歇息,容本刺史在斟酌斟酌。」
秦朗咬唇行禮告退,沙場之上戰機轉瞬即逝,涼州官軍守勢至今,好不容易有了轉守為攻的跡象,怎能一語止否,可他又怎敢直言勸解?
亭中兩位的玲瓏心思,他不敢去猜。這麼多年的官場沉浮,他早就刻骨銘心,疆場兇險,遠不及官場一二。
秦朗才出了後院,梅忍懷就怒道:「王爺你這是什麼意思!涼州到了今日的地步若還作壁上觀,看著叛軍繼續坐大,只怕不光是武威隴右兩郡落入賊手,你我二人亦危矣!」
亭安王輕笑,像剛才梅忍懷安撫他一般按住梅忍懷道:「我知道刺史大人收復武威郡心切,可大人就不能想的深遠一些?如今天下將亂,漢室動蕩,平沙城比起有五萬御林八千禁衛的長安如何?天
子現又如何?」
梅忍懷冷哼一聲,心中猜測身邊這老狐又打著什麼如意算盤。按捺住心中怒氣轉而不動神色,只做聽客。
「當今天下,人人自危。侯霖一介布衣就因為一封不是天子親書的聖旨,成了能和你我二人並肩而坐的雍涼侯!這還不滑天下大稽么?你我啊、傳出去就是笑柄!」
梅忍懷靜靜看著兩鬢旁青筋爆出的亭安王,顯然這回答不讓他滿意。
「本王讀過幾本兵書,一知半解,算不得什麼。不過本王不傻,你想一想,一旦你讓秦朗揮軍東進攻打武威郡,得到消息的叛王必定會回師救援。武威郡可是他叛軍的發跡之地,他能讓你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回來一郡之地?秦朗一攻,和侯霖對峙的叛軍必定會回增一部分,此消彼長,你這就為侯霖那小子作了嫁衣!」
亭安王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梅忍懷閉目咬牙,搖擺不定。
亭安王湊到他耳邊又細聲道:「倘若侯霖趁著叛軍回師再勝一場,秦朗又攻不下武威郡,涼州府兵這點底子還能剩下多少?侯霖還未封侯時就敢指使手下光天化日劫搶官運糧草,到時候我們二人誰又能按他一頭?」
亭安王看著緩緩睜眼的梅忍懷,身姿後仰,又意味深長說了句:「雍涼侯,食邑萬戶、不光見你這個涼州刺史平起平坐,見了本王同樣不用下跪。如果是個擁兵自重戰功顯赫的雍涼侯……」
亭安王輕輕敲打梅忍懷的肩頭:「我們又該如何自處?難不成對他一個嘴上都沒長毛的小子頂禮膜拜不成?」
梅忍懷眼神狠辣,徹徹底底拿定了注意。他向前輕探,詢問道:「那依王爺的意思?」
「隔岸觀火,讓侯霖領著西陲軍和叛軍廝殺,他要勝了,到時在出兵攻打武威郡也不遲,他若敗了,叛軍同樣會有損傷,魚蚌相爭,你我得利!」
亭安王森然一笑,梅忍懷也上揚嘴角,合掌拍手。
「王爺深謀遠慮,下官敬服!」
亭安王擺了擺手,指著郡府大門的方向道:「刺史大人要做的是穩固這天水郡,平沙城這麼多富紳,只要他們支持,有了銀子和聲望,還愁兵馬么?」
……
離著郡府不遠的臨府內波光粼粼,柳抽新芽,湖闊魚躍。
臨安站在湖前,手裡拿著一疊石子,朝著解凍不久的湖裡打水漂,很難想象這位白手起家至今以家財萬貫的富商還有這份孩童心性,臨安正要在投出一枚,聽到身後腳步接近,五指一張,石子盡落,把手背到身後便成了深藏不露的市井高人。
「爹~!」
臨安笑眯眯的回過頭,看著自己府里的千金大小姐像是受了不小的委屈,板起臉道:「不語,怎麼了?還有誰敢欺負你不成?」
一身鵝黃羅衫的臨不語小步移開,跟在身後的長兄臨宇傑一臉無奈,低頭恭聲道:「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