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第95章
顧珩能從天牢回來,秦觀月緊懸著的一顆心終於得以落下。
然而這並不意味著一切歸於平靜,顧珩的消失,攪動了原本就不太平的朝局,鬧得人心惶惶。
京察司在京中大肆搜掠,不顧百姓哭喊阻攔,如失去理智般踹開戶門,以長矛戳刺各處,不放過每一個角落。
如今京中壯年盡被陸起章下令抓去充兵,能留在家裏的不過是些老弱婦童,壓根禁不起京察司的蠻橫行舉。
幾日搜查下來,誤傷的百姓不在少數,更有些流匪氓寇趁機作亂,為非作歹。
一時間燕都民不聊生,原先尚且太平的長街已如死街沉寂,沒有人敢在這亂世裏隨意行走。
秦觀月所在的宅子在燕都郊外,地處偏遠,比燕都城中稍微好些,但也遭受過幾次搜掠。
好在每次有兵卒將近,都會有人提前報信,顧珩會帶著她們先藏入地下暗室,隻留下幾個女暗衛扮作的農家女留在宅院裏。
兵卒搜不到人,隨意掠了些禽畜作物走,也就作罷。
有顧珩在,秦觀月其實並不擔心什麽,似乎在她心裏顧珩總是不同於凡人,一切事情都能被他處理得當。
隻是她有些擔心吳嬪的安危,與顧珩提起想把吳嬪接來,顧珩答應會辦,她也沒再多問。
這一夜,秦觀月舒適地睡去,似乎窗外涼風習習,拂去了她身上的燥熱。
到了寅時,她不知怎麽突然醒來,轉身看見顧珩躺在她身邊,手裏還握著一柄涼扇。
而窗外並無夜風襲拂,那適意溫和的風,原是顧珩的手筆。
他怕冰鑒過寒,又怕夜風不好拿捏,於是每夜在秦觀月榻邊為她拂扇,這樣涼度適宜,也不會傷身。
顧珩對秦觀月格外的上心,不僅是不願她為這個孩子受半點的委屈,更是因為秦觀月有時小心思太多,他總有顧及不到的時候。
秦觀月孕中總覺得燥熱,不免貪涼,還不到暑日便嚷著要吃冰。
顧珩自然不允,但一次趁顧珩在後院修繕花架的工夫,她私下脅迫曼兒為她去街上買了冰酪吃。
一整碗的冰酪她半點不剩,吃完後她當即扔了那碗,不留一點痕跡。那時她還沾沾自喜於顧珩沒發現,可誰知到了半夜便腹痛難忍,傾吐不止。
當夜,顧珩站在秦觀月榻前,為她清理穢物,臉上神情卻如覆寒霜。嚴厲追問下,曼兒不敢再瞞,將一切都招了出來,顧珩望向她的眼神似要將她劈開,曼兒哭得泣不成聲,險些暈倒過去。
後來張醫師連夜趕來,診脈後說秦觀月隻是一時腸胃受了寒,開了副藥服下後終於有所好轉,沒有傷及胎兒。
秦觀月自知理虧,裝作無事發生般主動與顧珩示好。
想象中的訓責並未出現,顧珩什麽也沒說,隻是讓她要愛惜自己,傷了胎兒事小,但不能因此損及身體。
秦觀月當時以為顧珩轉了性,然而之後的每一天,張醫師都會為她每日診脈,配好調理腸胃的藥材和食譜,顧珩會親自為她煎藥烹食,看著她吃下去。
從那天起,顧珩再也沒有離開過秦觀月身邊,尤其是用膳沐浴時,都有他在旁看著。
這樣過去了十餘日,秦觀月終於受不住了,在孟夫人的見證下,秦觀月立了信諾書,起誓不再貪涼,才換來顧珩的退讓。
他不再整日守著秦觀月,但那些藥,還是必須得他親眼看見秦觀月服下。
若非今夜突然醒來,秦觀月還以為真像顧珩說的那樣,是這幾日她聽話吃了藥,夜裏才不會覺得燥熱。
淺淡的月色下,她垂眸看著他手中的涼扇,目光順著他的手腕上移,又看見那未被衣料遮蓋的皮膚上遍布著猙獰的傷痕。
那些傷痕太深,有的深入肌骨,即便每日都外敷草藥,也於事無補。
秦觀月心裏又酸又澀,不是滋味,這些傷痕出現在顧珩的身上,實在是突兀。
屋裏漸漸有些悶熱,秦觀月不忍叫醒他,小心地從他手中取出涼扇,試圖為他扇風。
然而顧珩倏然睜開了眼睛,握住了秦觀月的手腕:“誰?”
秦觀月被嚇了一跳,旋即明白顧珩是害怕有兵卒闖入,他像是時刻繃緊著弦,哪怕是微小不過的動作,都會讓他警惕。
她輕輕拍了拍顧珩的手:“是我。”
顧珩盯著秦觀月看了半晌,才漸漸清醒過來,眼裏的厲色慢慢褪去。
他緩緩鬆開手,聲音有些低啞:“月娘,嚇到你了?”
秦觀月搖了搖頭,顧珩看見她手中握著的涼扇,眼中流露出歉意:“太熱了嗎?我不小心睡著了,對不住。”
“沒有,你不要多想。”秦觀月靠在顧珩肩頭,在他手背上一道結痂的傷口上撫過,“你每夜都如此嗎?”
顧珩避而不談,隻是接過秦觀月手中的涼扇,又緩緩為她扇起風:“這幾夜睡得好些了,張醫師的藥不錯。”
適宜的涼風拂起秦觀月的發,溫柔地吹去那一絲燥熱。
她抱著顧珩,兩具身軀緊緊相貼,沒有世俗紛擾,沒有流兵侵亂,似乎這隻是夫妻間的再尋常不過的一夜。
但即大家都閉口不提,秦觀月也知道,他們都心裏都明白,這是隻是難得不易的片刻安寧。
有那麽一瞬,她盼著時光能夠永久地停在今夜。
黑暗裏,顧珩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響在耳邊,秦觀月聆聽著,緩緩地閉上了眼,任由自己沉浸在這片夜海裏。
“月娘,你想知道我的過去嗎?”
秦觀月睜開眼,長睫微微震顫。她埋首在顧珩肩上,看不見顧珩此刻的神情,也難以窺測他的心思。
然而她清晰地察覺,自己的心跳也在不經意間悄然變快。
顧珩像是一片汪洋,沉寂在暗沉無光的夜色裏,看不見邊際,也不知在無盡的黑暗下究竟隱藏了多少玄秘。
對於顧珩的身世,憐惜之餘,秦觀月生出別樣的駭懼。
從前,她隻當顧珩是個不諳風情的書生,即便有些謀略手段,但觀其作派,應當也隻是尋常的氏族郎君。
然而直到最近她才恍然驚悟,自己對於顧珩壓根知之甚少,若是顧珩願意瞞她,甚至能瞞一輩子。
那夜顧珩出現在庭院裏,她險些以為是自己看走了眼,直到顧珩的吻細密的落在身上,她才恍惚間真正察覺,顧珩回來了。
但她心中總有團疑雲,當時她是親自去過天牢的,天牢防守之嚴密,顧珩是怎麽能從中逃脫的?
她是有過怨的,她和顧珩曾經那樣親密,甚至如今都有了顧珩的骨肉,可顧珩卻未與她說起過什麽。
可這些疑與怨,在她今夜看見顧珩身上的傷和那柄涼扇時,似乎都變得沒有了意義。
隻要顧珩能好好地陪伴在她的身邊,他從何處來,又有怎樣的過往,又和她有什麽關係呢?
“珩郎,我不在意。”她緊了緊雙手,湊得更近,“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也沒有與你說真話,而是騙你說我是秦家小姐。既然這樣,我們就都不要計較了。”
說完這句話後,秦觀月感到心裏釋然,想起初見的情形,她笑了笑,又道:“無論你從前是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為了我們好好地活。”
涼扇懸在空中,忽然停止了扇動。
顧珩的眼底似有淺淺的亮光掠過,在半晌的沉寂之後,他又重新為秦觀月搖扇。
“我答應你,會為了你們好好活下去。”
清晨又熱起來,秦觀月在燥熱中清醒,睜開眼,顧珩已不在身邊。
有身孕後她總是比往常更加敏感,哪怕是一片落葉都能讓她傷春悲秋許久。
加之有了上次的不告而別的經曆,如今她每次醒來,隻要找不到顧珩,都會感到無比害怕。
身子逐漸沉重,她在榻上喚了顧珩幾句,卻沒有回聲。於是顧不得穿衣盥洗,旋即拖著沉重的身子下了地,剛走到門前,墨隱便推開門,捧著一盆水進來。
“娘子要去哪?”
如今墨隱已改了稱謂,不再叫她娘娘,而是該喚娘子。
秦觀月掃了眼墨隱手中飄著花瓣的盥洗水,神色焦急地握住她的小臂:“顧珩呢?”
墨隱似乎並不著急,反而對秦觀月笑了笑。
她將銅盆放在木架上,蹲下為秦觀月穿好鞋,扶著她的小臂來到銅盆前。
“娘子先盥洗吧。”
秦觀月見墨隱避而不談的樣子,心裏更覺得不妙,聲音不禁提高了些:“不洗了,我要去找顧珩。”
她一把推開墨隱,急要往屋外走,被墨隱牽住了小臂。
“娘子。”
墨隱怕秦觀月動了胎氣,不敢再瞞,溫聲安慰道:“娘子別急,一會兒您就能見到丞相了。”
聽見顧珩先前與墨隱吩咐過,秦觀月稍稍放了心。但還是不滿顧珩與墨隱串通,將她蒙在鼓裏。
秦觀月隨墨隱來到木架前,由著墨隱為她洗漱。
“你們一起瞞著我是要做什麽,他要我去哪見他?”
墨隱搖了搖頭:“丞相沒說,隻告訴我們替娘子梳洗後,自會有馬車來接。”
秦觀月將信將疑地看著墨隱,見她神情坦然,的確不像在說謊,於是歎了口氣,隻好任由著她為自己繼續梳洗。
空無一人的燕都長街上掠過一隻白鴿,它振翅而飛,向燕宮的方向去。
白鴿飛過鱗次櫛比的宮殿,在燕宸殿前停落。
陸起章站在燕宸殿前,向那隻白鴿伸出手,白鴿穩穩地停在他的掌心。
陸起章從白鴿爪邊取下密信,一甩手,白鴿又展翅飛走。
他緩緩展開那卷密信,目光細細掠過信上字眼,唇角逐漸上揚。
閱盡最後一字時,他將密信攥緊在掌心,揉成一團。
“來人,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