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第89章

    中門大開,微風拂過顧珩的衣襟,如卷起白色的波濤。


    顧珩眉眼稍懈,表露出一種從未有關的釋然。


    顧珩並未回話,而這種姿態更加激發了陸起章的野心,陸起章輕笑兩聲,向群臣開口。


    “本王來替丞相說,近日京中南浙一派的舊畫又重登市麵,細察之下,才得知是有人高價收購,而這個人,就是顧珩。”


    陸起章回身看向顧珩,不顧群臣嘈雜的議論,再續話鋒。


    “這些畫作皆是出自逆賊李道生的手筆,而顧珩此舉,意欲何為?”


    陸起章話稍頓了頓,將目光投向了立於殿下的一名臣公身上。


    這都是陸起章早先打點收買好的人,意欲近日一舉拿下顧珩。


    那人立時明了陸起章的意思,挺身一步向前說道:“想來除了親信或門生,無人再有這樣的閑心,按照顧相的年歲來算,應不是門生。”


    話音剛落,另一身著青袍的年輕後生接話:“臣曾翻閱過當時李氏的案卷,發覺裏麵記錄草草,若是當時真有遺漏,也未可知。李氏之子搖身變為大燕宰輔,也不無可能。”


    顧珩垂眸不語,這種不抗爭的態度似乎使他的同僚有些詫異,其中不乏有幾個資曆尚淺的耐不住性子與方才那幾人爭論起來。


    陸起章隻是笑笑,由他們吵嚷了一番,直到形勢快要不可控前,這才發話:“事關國體,陛下抱恙,本王行京察司職權,緝拿反賊顧珩。”


    “顧珩,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


    顧珩緘默沉靜的似乎讓人忘記了他的存在,忘記了他存在於這場風暴的中心,顧珩隻是淡淡的吐了口氣,好像多年來隱忍的鬱結也悉數消散。


    在眾人的注視下,顧珩緩步出列,說出來讓眾人唏噓的一句話:“無話可說。”


    陸起章本以為,今日之事會是一場難以取舍決勝的交鋒,故而他準備周密,甚至做好了不能文取便以武奪的準備。


    然而顧珩一字未辯,就這樣輕易繳械,讓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陸起章望向顧珩,眼中神色複雜。


    當群臣以為顧珩此話將作為這場議政的結尾時,原先指責顧珩的那名年輕後輩忽然站前一步,又朗聲說道。


    “既是如此,原本丞相之職責,應有人就任,臣叩請王爺為大燕著想,主持朝堂。”


    言罷,數位陸起章手下的官僚應聲而叩,餘下的一些見風使舵的官員見狀也不得不俯首。


    陸起章收回了目光,也隻是頷首應道:“陛下危重,為大燕計,本王當盡心竭力。”


    隨著陸起章高抬的手落下,早就守在外的一隊披甲兵卒從殿外湧入,直奔向顧珩。


    一兵卒持戟挾住顧珩的小臂,本該是局促的情態,然而顧珩長身而立在原地,背脊都不曾彎曲過一寸。


    他如淩傲於霜雪的青鬆,隻消立在那裏,周身便散出矜貴傲然的氣質。


    顧珩冰涼的目光落在陸起章的身上,淡淡開口:“不必如此。”


    左臂傳來陣陣低痛,那是昨日秦觀月夾傷的他,昨夜的種種情形似乎仍在眼前。


    隻是今日這場風暴驟然降臨,論及秦觀月,顧珩的心頭一痛,眼底蒙上了幾分不自察的悲憫。


    顧珩側首,向陸起章沉聲,雖是請允,但聽起來卻更像是不容抗拒的要求。


    “容我先回趟清平觀,之後諸事,悉聽尊便。”


    暖春人懶,用完午膳後,秦觀月本在紫藤樹下織衣,誰知春光和煦,不過一會兒便泛起困意,在躺椅上墮入眠憩。


    墨隱先前為她蓋的軟衾已滑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潦草地蓋在她的腿上。


    顧珩回清平觀時,正有道士要出聲相迎,被顧珩製止。


    顧珩放輕腳步走到紫藤下,放緩了動作,為她斂了被角。一切似乎如無事發生一般尋常,似乎今晨在朝會上的事從未發生過。


    然而秦觀月還是察覺到了這細微的舉動,緩緩睜開了眼。


    朦朧間她揉了揉眼,似乎對乍然出現在麵前的顧珩有些恍惚。


    她也不知為何,像是怕他又離開似的,居然伸手攥住了顧珩的袖子,搖了搖。


    “你回來了。”


    顧珩往日鮮少回清平觀用午膳,更多的時候是散朝後與其他官員共食,今日突然回來,秦觀月沒有給他留午膳。


    “你吃過了嗎?我再讓膳房給你做一些。”


    她迷迷糊糊地要起身去膳房,顧珩攔下了她:“月娘,不用麻煩了。”


    這幾棵紫藤是去歲顧珩親手種下的,秦觀月偶然提起過幼時家中也有一株紫藤,春時茂盛地衍出大片的花海,很是漂亮。


    雖然隻是隨口一說,但也被顧珩記在心裏。栽下幼枝時還是秋季,如今春來,已然生出葳蕤的紫色藤蘿,風拂過時便似柔軟的紫海波浪。


    秦觀月很喜歡這片藤蘿樹,顧珩不在時,她經常與母親和墨隱在這片藤蘿下聊天織衣。


    顧珩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荼白浮華錦上,秦觀月將浮華錦往身後藏了藏。


    這是她準備補給顧珩的謝禮,還不想讓他這麽早知道,何況昨日他們才為柔安公主的事鬧了別扭。


    好在顧珩沒有多問,攬著她的肩頭坐回了躺椅上。


    躺椅似乎不堪承受兩人的重量,吱呀吱呀的響了起來。


    顧珩修長的指撫了撫椅把:“這椅子舊了,我為你新製了一把。”


    “是嗎?難為你上心了。”秦觀月想著怎麽將這塊浮華錦藏起來,隨口應了一句。


    顧珩支頤望著她,目光一寸一寸地在她的臉上緩渡,像是要將這張麵容全部印刻在腦海裏,任何細節都不願放過。


    秦觀月被顧珩盯得有些不自在地撇開了臉:“怎麽這麽看著我,我臉上有東西嗎?”


    顧珩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向自己,目光沉沉掠過:“月娘,有朝一日若我不在了,不能陪在你身邊,護你周全,你當如何?”


    秦觀月怔了一瞬,以為顧珩又是在刻意試探,沒有任何猶豫就回應道:“怎麽會呢,你我正當好年華,往後的日子我自然是要珩郎長長久久地陪著我的。”


    顧珩頓了頓,指尖捏了捏她的下巴,狀似無意道:“萬一呢?”


    秦觀月沉默了一會兒,盯著顧珩的雙眼看,試圖從中找出些關竅。


    往日顧珩也常愛拿這些話問她,試探她的真心。以前她從不考慮,隻用最好聽的情話敷衍他,不計較任何後果。


    可那些話顧珩都當真了,以至於發現她逃走之後,他為了她的欺騙而惱怒,勢要讓她為自己說過的話負責。


    如今秦觀月不敢再貿然開口,思忖了一會兒,她如實相告。


    “我還有娘親要照顧,若珩郎不在了……”她有些心虛地別開了眼,聲音越來越小,“那我就隻好另尋他人了。”


    顧珩沉默以對,森冷的目光像是冷月寒鉤,要將她的真心剖開看。


    “月娘,你當真這樣想?”


    秦觀月不敢拿謊話再搪塞他,但察覺到顧珩的語氣不妙,也隻能聲音輕緩地與他說道理:“咱們並無媒妁之約,難道珩郎還要我守一輩子空房嗎?”


    她輕輕眨眼,一雙剪水眸忽明忽暗,無辜可掬的模樣。


    顧珩眯了眯眼,冷笑了一聲:“你再說一遍。”


    秦觀月垂下眸子,小聲問道:“倘若換作是我不在了,難道珩郎能為我終身不娶新婦嗎?”


    她當然不信顧珩會為她守身如玉,換做是顧珩,也一定會另找他人開枝散葉的。


    “為何不能?”顧珩沒有半點猶豫,望著秦觀月的漆黑眼眸裏像是望不見底的深井,“難道月娘不會為我這樣做嗎。”


    秦觀月躊躇道:“我……應當也會的。”


    顧珩本來是想作最後溫存的囑咐,他以為秦觀月會與他輕訴衷腸,誰知道她居然連哄騙都不肯。


    他自然而然地認為秦觀月的閃躲,是因為她還對陸起戎存留舊情。於是怒火更甚,掐在她腰上的手用了力道,痛得她嘶一聲吟了出來。


    “陸起戎如今已與廢人無疑,他無法護你們周全,你不必再有與他舊情重燃的念頭。”


    秦觀月看著顧珩,眉頭一擰:“你今日有些奇怪,說得都是什麽胡話,我早就和他沒有瓜葛,你提他作什麽。”


    秦觀月沒有頭緒,更不知道顧珩今日是在朝上受了什麽氣。是誰惹了他不快,他便找誰去,何苦特意回來“審問”她一通。


    秦觀月腰間被顧珩掐捏地泛痛,心裏也有些氣惱:“你怎麽了?好端端與他置什麽氣。我如果真有不軌之心,想另擇高枝,也該去尋陸起章才是,我尋他做什麽?”


    秦觀月無意的一句打趣,卻看見顧珩的臉色鐵青得愈發難看,黑沉沉的眸子像是一把銳刃,要將她的皮肉剜開似的。


    秦觀月不敢多說了,昨夜的磋磨仍曆曆在目,她害怕再惹了顧珩不快,給了他懲罰的借口。


    “我玩笑的,你莫當真。如今我和娘親都依仗著你,怎麽會有別的心思。”


    她坐在顧珩腿上,隻覺如坐針氈,想站回地上去,又被顧珩牢牢地箍在了原地。


    顧珩望著她,雖然不知道秦觀月的話裏有幾分真情,但心底的怒火漸漸被她的這句話平息:“月娘,世間男子用心叵測,我隻是怕我不在,你會受人欺負。”


    秦觀月無暇問及他喜怒無常的變化,輕輕點了點頭,哄著他:“我知道珩郎一心待我,珩郎若是怕我被人欺負,就一直陪著我。”


    “好。”顧珩望向她的目光柔和了許多,在她耳邊道,“我帶你去看看那把搖椅吧。”


    秦觀月還沒有答話,便感到雙腿一空,被他抱了起來。


    她沒有任何準備,驚叫了一聲,手腿全全地攬住了他的頸與腰,將全部的重量都掛在了顧珩身上。


    顧珩抱著她信步向書室走去,一手托住她的腰,一手推開門。


    一把搖椅正擺在書室中間,秦觀月的餘光掃了一眼,隻覺得那搖椅似乎與尋常的有些不同。


    椅把上多了兩道繩索,靠腰處被毛毯覆蓋,似是柔軟的雪。


    顧珩輕吻她的耳垂,意味深長地望了眼搖椅:“試試。”


    在後背觸及新椅的一刹,秦觀月方知這道椅子的特殊。與尋常的搖椅不同,這道椅子隻需一點力道便搖晃的厲害。


    搖椅似承載著海波,她無所倚靠,如孤零零飄蕩的小舟,隻能緊緊握住掌下的椅握,才能勉強停泊。


    顧珩的唇落在她的眼皮上,渡過她的鼻梁與唇,由淺至深,由外及裏的覆渡著。


    椅把上的兩道細繩縛上她的皓腕,將她牢牢地圈在原地。


    窗外春光搖曳,映射下一壁紫藤的陰影,紫藤隨風蕩滌,藤蘿交織攀纏在一起,包容著風的無跡與狂蕩,兼並了一切粗戾的侵襲。


    ……


    再睜開眼時,秦觀月已從疲憊的昏睡中醒來。


    不知何時,她從搖椅至書台,最終被抱回了寢屋的榻上。但寢屋空無一人,隻有春風拍過窗欞時發出細微的聲響。


    倏然一道春風拂掠進屋,卷襲著她枕邊的信筏,將其吹落在地。


    秦觀月拖著疲憊的雙臂,從地上撈起那信筏打開。


    隻草草掃了一眼那信筏內的東西,她便驚然坐起。


    信筏裏,放著她與娘親的身契。


    作者有話說:


    89,一隻富貴金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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