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51章
燕帝尚不清醒,顧珩以此事關乎皇家聲名為由,對外隻稱貴妃突發急病,將其送入密宮修養。
消息傳到陸起戎的耳中,已是次日清晨。
宮內傳來的切實情況說,儷貴妃並不是得了急病,而是昨日在燕帝麵前言語錯亂、殿前失儀,似是染了瘋症。
“瘋了?”
事發突然,陸起戎昨日白天還與秦觀月說過話,那時她一切如常,沒有半點不對。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說服自己相信,月娘是真的瘋了。
陸起戎一把抓住傳話小廝的手臂,細細追問下才知道當時顧珩也在場,將儷貴妃囚於密宮的事情是顧珩決定的。
又是顧珩。
燕帝垂危,眼下正是布置大業的關鍵,秦國公財力深厚,尚且留之有用。若能與其女私定情約,他與秦國公之間想必會更加信任對方,二人的盟約也將更牢固。
但若此時秦觀月被他人控製,豈非往日籌謀都將毀於一旦。
陸起戎坐在桌旁,隻覺氣血上湧,啪噠一聲,一個玉質上乘的杯皿被他扔擲地上,濺碎一地。
他當即叫來侍從備馬車往秦國公府去。
秦國公本在後院與秦關陽投壺,到底上了年紀,不過幾輪下來,身上竟已了些汗。話到此處,他與秦關陽感慨自己老矣,又追憶起往年彎弓可獵猛禽之事。
秦觀月瘋症之事乃皇家秘聞,因此消息止於宮禁,不曾宣發。陸起戎到時,秦國公正撫著秦關陽的肩頭說笑。
“秦國公。”陸起戎背手淡淡開口。
秦國公聞到熟稔的口吻,眉頭不自持的一皺,待回身時,連忙拽下一旁的秦關陽行禮。
“不知王爺駕臨,府中人失了規矩,竟不曾通傳,教王爺見笑了。”
陸起戎無暇與他閑續綱常,抬了抬手向一側的年輕人說道:“世子退下吧,我同國公還有話要說。”
秦關陽是個頂沒出息的,雖先時秦國公並未與他過多透露些什麽,但他大體也猜的一二,這兩人在密謀一場紛爭亂局,於是得令後便急退了。
“王爺,若有急事您叫平康茶館的人報一聲便是了,您這樣直率率的來,恐怕是有些險要。”秦國公言語的意思是為陸起戎著想,但話裏話外透著的都是唯恐將自己連帶搭進去。
燕帝垂暮,他希望陸起戎兵成,但在兵成之前,卻不想鋒芒盡顯。
“儷貴妃,出事了。”
陸起戎佇在原地,與一旁依附在他身側的老朽形成參差之影,他望著遠處的一枝斜柳,口氣聽不出異樣。
秦國公一時有些恍惚,連帶著動作都有些遲疑,自秦觀月入宮以來,除卻往來書信照問其母之身體康健外,深宮與王府,再無瓜葛。
一雙偽飾的父女,實在不必裝些不必要的情分。
他心中長舒一口氣,索性送進宮去的不是自己的嫡親女兒,於是佯裝關心,話語關切:“陛下近日身子不爽,聽聞是娘娘在侍疾,卻不知是出了什麽事情。”
陸起戎這才肯偏頭向這位父親露出一絲強逼的憐憫:“陛下病重,昨日夜裏,儷貴妃被顧珩以瘋癡之症囚鎖了起來。”
陸起戎隻知道,顧珩對於權柄的渴望,隻覺得宮妃是攔在他上位路上的一道坎,卻不知曉顧珩對於秦觀月,亦有別的思量。
於是又加重語氣強調:“淑貴妃暗裏,就是被顧珩要了性命。”
隻是秦國公聽聞後,嘴角稍抽搐了幾下。不是自己血肉,即便說的再可怖,也終究是酒後閑談。
秦國公並非愚鈍之人,在上番參奏顧珩及黃守仁之事後,他大抵就料到顧珩的箭鏃要往他此處射來,而秦觀月,不過是他更為唾手可得的解恨之物罷了。
秦國公久浸官場,對於神情拿捏的極為精準,此時已附上了一派張皇之態,甚至連連倒退了幾步,幸好城陽王搭手,否則就要摔在地上。
“月兒、月兒她——”
“國公,眼下不是傷心的時候。顧珩謀逆之心,已昭然若揭,你我應盡快成事,儷貴妃方能有一線生機。”陸起戎握上秦國公的手腕,力道慢慢加重。
秦國公神思一聚,瞬時想明白了陸起戎此次前來的目的,陸起戎想以秦觀月製衡於他,激他出頭。
但他心中總有種揣測,陸起戎一向求穩,不是做事不妥帖的人,他以諸多事柄挾製了他多年,是否也暗自裏與秦觀月勾連過?
隻見秦國公撲簌撲簌眼皮,一對已然渾濁的目下,竟流下了兩行淚來:“可憐我月兒,平白受辱,背上這樣的名聲。”
秦國公實在是圓潤聰敏,一句話後,全然不提陸起戎方才之事。
現陛下仍在,顧珩亦未動大手筆,而今要他做馬前卒,這筆買賣是在是劃不來。
陸起戎心思雖急,但見眼前老臣哭地悲愴,一時也不好再發作,隻囑咐兩句近日要常警醒,得空要拉攏同僚議事早做打算後,便匆匆離了。
陸起戎踏上一頂烏色馬車,自秦國公府往燕宮行去。
秋意濃重,清平觀院中的銀杏落了滿地的黃葉,秋風席卷之後,徒留一片凋敝。
秦榮坐在顧珩對麵,接過顧珩遞來的熱茶。
這是自黃守仁之案過後,他與顧相的第一次會麵。
顧珩麵目一如往日從容閑逸,像是秦觀月的事從沒有發生過一般。可隻有他知道,推開他背後倚靠的這麵牆,就是通往秦觀月所在密宮的暗道。
在燕宮數年,他以修建宮中道觀為由,一點點地打通了清平觀與各宮之間的暗道,構成了一張緊密的網。
暗道的盡頭,皆通向燕宮西城門,可與京郊相連。
他身上藏了太多的秘密,每一條秘密之後,都由血海深仇染就。
顧珩抿了口熱茶:“秦榮,之前的事,我還未曾謝過你。”
秦榮聞言立即放下茶盞,有些受寵若驚。
“陛下非但沒問責我們,反倒大加封賞,學生知道,都是因為先生庇佑。何況先生是世間學子典範,若您受佞臣陷害,天下學子將無所依從。”
顧珩笑了笑:“我今日來,是有一事要托你去辦。”
秦榮撩袍起身,極恭敬地行了一禮:“先生請講,學生萬死不辭。”
顧珩從袖中掏出一份書信交與秦榮。
“我要你替我去一趟漠察。”
秦榮離開不久,陸起戎便攜侍從來到清平觀外。
陸起戎來者不善,所攜之人皆是佩刀侍衛,大有見不到顧珩便不走的架勢。
顧珩將從中庭穿到前堂,便見陸起戎壓著腰間的金玉刀,聲色低沉。
“陛下尚在病中,丞相也不想落下悖逆罪名吧。”
“王爺失了規矩,入了昌門,便要下刀。”顧珩話如清風,但飄到陸起戎耳裏,便是對他的輕蔑與挑釁。
陸起戎有些目紅,秦觀月是他挾製秦國公的要處,而秦國公資曆甚厚,人情往來眾多,其門下投效的文武之輩不再少數,其身後,是京中各處司部的兵權。
而來日登基後,他也需要秦國公這樣的元勳正他的道統,澄上位的清白。
想到此處,陸起戎愈發切齒難忍,好好的一盤棋,最要緊的棋子此時卻淪為顧珩之私囚,他到底要做些什麽?
“本王說,丞相也不想落下悖逆罪名吧?”
顧珩甚至都未抬眼看他,隻是上前了一步,將二人之間劍拔弩張的氣氛更推了一把。
“娘娘瘋了,我是在為陛下分憂,王爺行事,是在為陛下添亂。”
顧珩對上陸起戎充斥著血絲的雙眼,字字有力:“過問宮妃,你,該治罪。”
一句“你”“我”,罔顧君臣,罔顧尊卑,驚得陸起戎說不出話來。
顯然,顧珩也沒有留給他開口的機會,隻一揚袖口,揮身而去。
“賀風,送客。”
原先,他對陸起戎還有不少怨恨,但如今顧珩才發覺,想要摧毀一個人,殺,是最輕鬆的方法。
但比死亡更難解脫的,是讓一個在黑暗裏謀生的人乍見天光,讓他以為能擁有,再殘忍地剝奪。
他嚐過這般滋味,如今該輪到陸起戎了。
而秦觀月,理應受到更嚴酷的懲罰。
秦觀月整整一天一夜昏沉不醒,直到次日夜裏,才緩緩醒過來。
她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居然是顧珩。
顧珩坐在她的枕邊,握著剛打濕的帕子,動作溫柔地替她擦著臉。
藥效還未散盡,秦觀月的神思還不算完全清醒。她目光迷茫地望著顧珩,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顧珩……”
“怎麽不叫珩郎?”顧珩抬手,掌心緩緩撫上秦觀月的臉龐,像是撫摸一件珍寶,聲音如往常般清冷。
秦觀月迷蒙著雙眼,像是不知所措的孩子般牽住了顧珩的袖子,有些慌亂地問道。
“珩郎,我這是在哪兒?”
顧珩目光平靜,把帕子仔細疊好,放在膝前的銅盆邊。
秦觀月昏睡的這兩日,他常常坐在榻邊,靜靜地看著她安靜熟睡的麵容。
睡夢中的她如瓷像般潔淨美麗,她不會吐露甜蜜卻淬毒的情話,不會睜開那雙暗渡秋波的眸子,最重要的是,那樣的她,不會騙他。
她這樣會哄騙別人,是不是應該永遠不能再說話才好。
顧珩的聲音沒有任何波瀾:“你病了。”
病了?秦觀月撐著床榻緩緩坐了起來,隻覺得渾身酸軟無力,頭腦像是要炸裂一般昏沉作痛。
秦觀月感到眼前天旋地轉,在一陣難以言明的疼痛之間,她漸漸想起來了一些細碎的場景。
她接到旨意去燕宸殿侍疾,卻在小路上被人迷暈,在徹底昏過去之前,她所能記得的最後一個情景,是她倒在燕宸殿中,然後聽見有一道聲音下令。
她醒來之後,就躺在了這裏。這裏不是毓秀宮,也不是清平觀,那是在哪兒?
當時她神智不清,如今細細想來,那道聲音倒肖極了顧珩。
秦觀月有些猶豫地向榻後挪蹭,與顧珩坐得遠了一些,試探地發問:“是你?”
顧珩不說話,隻是笑著看她,似乎默許了她的猜測。
秦觀月最開始還有些茫然,反應過來後,像是瘋了般地尖叫了一聲,無法遏製的惱恨湧上了心間。
她攥緊了拳,麵色漲紅地質問道:“為什麽?”
“月娘,你病了,應該要留在這裏好好修養。”
“我就算是病了,也該回宮修養,丞相為什麽要把我困在這個地方?”
“月娘,你真的不知道是為什麽嗎?”
“丞相這話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就算我做錯了什麽,不小心得罪了丞相,丞相至少應該念在你我往日的情分上……”
“夠了。”顧珩睨了她一眼,秦觀月裝作無辜的模樣幾乎令他作嘔。他不想再聽她的謊言,隻是惡毒地想要讓她難堪。
“一個時辰前,城陽王帶著三名佩刀的侍衛堵在清平觀門前。”
陸起戎曾來過,秦觀月感到些許欣慰,至少這證明他的確是在意她的。
隻不過她沒想到顧珩居然會如此不堪,居然甘願用些令人不齒的手段。
當初她說不要再見的時候,顧珩沒有任何猶豫的就答應了。當時她被喜悅衝昏了頭腦,竟沒來得及思索此事反常。
顧珩這樣狹隘的人,怎麽會這樣輕易就放過她。
秦觀月眼神有些閃躲,心虛地垂下了眸子,卻仍然嘴硬地回道:“廟堂間的事情,又哪裏是我一介女流能夠知道的?丞相與我說這些做什麽。”
她想了想,似乎尤覺不夠,偏過身去,聲音似乎含了些顫。
“難道丞相至今還為當初的事耿耿於懷?”
顧珩唇角勾著笑,坐在榻前靜靜地看著她。
沒想到,秦觀月居然虛偽至此,就算到現在,依然還是滿口謊言。
而他竟然會被這樣的女人一次次地欺騙,甚至近乎卑微地試圖挽留。
“陸起戎,向我討要你。”
秦觀月聽見這句話,反而冷靜了下來,收起了剛才那副可憐的神色,眼角還掛著一滴淚,用一種近乎古怪的眼神望著他:“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裝不下去了?”顧珩似笑非笑,為她終於憤怒地撕下偽裝而感到暢快。
秦觀月的牙齒都因憤怒而打顫,她看著顧珩唇角含笑看她笑話的模樣,心中反而生出了惡毒的念頭。
反正事已至此,她也無需再隱瞞什麽。
“不錯,我是有意於他,可那也是你騙我在先的。”
顧珩擰眉道:“我何時騙過你?”
“你口口聲聲答應幫我救出娘親,以你的本事,這又算什麽難事?可如今已經快一年了,又有什麽動靜?”
顧珩想了想,擰緊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了。
秦觀月生母之事,涉及甚廣,並沒有她想象的那般容易,但他始終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一直在等待機會。
隻是事已至此,他已經懶得與她辯白什麽。
顧珩覺得好笑,當時秦觀月常作出體貼的姿態,寬慰他說不必著急,不想為了娘親的事給他添亂。
彼時他隻覺得愧疚,私下命賀風加緊辦事,尋出她的母親。
原來秦觀月一直為了這件事記恨著他。
顧珩反倒覺得解脫,既然她從來都將自己視作惡人,那他幹脆扮演成她想象的樣子。
“既然你還記得,那我也該提醒你一句。你若是起了想從這裏逃走的心思,我會讓你這輩子都見不到你的娘親。”
懊惱與不甘湧上心頭,秦觀月幾乎失了控般地撲了上去,用盡全身力氣向他嘶啞地吼叫道:“顧珩,你真是個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