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16章
“陛下是不是忘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是陛下與臣修習道法的日子。”顧珩的聲寒如冰,擲於寂靜的殿上,仿若一粒驚雷,“今夜,恰是初一。”
聽了顧珩這話,燕帝臉上的喜悅一掃而空,悻悻地坐了回去,口中喃喃道:“今夜原是初一……朕的確是忘了。”
秦觀月立於殿中,故意沒有望向顧珩,但唇角卻勾起了一彎笑。
一切正如她所料想的那般。
無論顧珩對她如今有幾分真情,總之他已不似最初那般冰冷無瑕,甚至出現了一絲常人微不可察的裂縫。
那裂縫正巧足夠秦觀月這條小蛇鑽進去,啃咬吞噬他的清醒與克製。
顧珩不知道秦觀月心中所想,隻覺得看見秦觀月耳垂上那對明耀,心中便無限煩悶。
顧珩的指腹緩緩摩挲著玉柄上的蓮紋,強壓心底無名火,自席間站起:“既如此,臣便在清平觀等著陛下。”
他起身離去,與秦觀月擦肩而過時,秦觀月的手背若有似無地拂蹭過他的。
柔軟而細膩的觸感僅在他的手背上停留了一瞬,便似雪片般消弭不見。
隻是這次,未能引起任何的觸動,顧珩一言不發地邊徑直向殿外走去。
“阿珩,難得今夜大家高興,又何必如此掃興?”開口的是襄陽王陸起璋,他生性爽朗灑脫,闔宮之中,也隻有他在顧珩麵前能說上幾句話。
“晚宴才剛開始,其他娘娘都還沒獻藝,不如再多待一會,也好與大家同樂嘛。”
可是今日顧珩連他的麵子也沒給,仿似他在此刻停下腳步,已是對這滿殿人最大的恩惠。
多說一字都是奢侈,顧珩連眼也懶得抬,語氣淡漠:“陛下自便吧。”
隻是簡短的五個字,卻讓燕帝頓時興致寥寥。
眼看顧珩與賀風背影漸漸遠去,等徹底消失在夜幕中,燕帝才敢發怒。
他一把將酒盞摔在地上,白玉地麵頓時劃出一道深痕。
“是誰算的日子!為何連清修之日也忘了!把他拖下去斬了!”
負責此次夜宴的內官嚇得屁滾尿流,哭嚎著跪在地上求燕帝饒命。
可已有無情的侍官將他架了下去,隻留下滿地的汙穢之物。
上次驪台宴,顧珩也是如此勸阻燕帝,當時隻有高顯因酒醉而怒斥顧珩不守臣道,可如今高大人的腦袋,已在城門上掛了月餘。
這次,又有誰再敢吱聲呢。
席間的城陽王麵上依舊掛著暖如春陽的笑,今夜家宴本是為他而設,可如今成了這般局麵。
可他心中卻沒有一絲氣惱,反倒快樂。
因為秦觀月今夜戴上了他贈的耳環。
驪台外,賀風跟在顧珩身後,走在回清平觀的路上,二人皆沉默不語。
賀風前麵那人的身上透著駭人的入骨寒,連賀風也不敢靠得太近。
顧相從未送過哪個女人東西。
哪怕是一支草。
那對耳環顧相一直藏於箱底,與杜老辭世前所贈的那本詩冊放在一起。顧相將杜老視作知己,杜老辭世後,顧相從未看過那本詩冊,唯恐觸景傷情。
賀風沒問過,但他知道,能和那本詩冊放在一起的東西,是顧相心中視作珍寶、卻不敢觸碰之物。
可偏偏貴妃將它視之如敝屣。
在溫熱的夜風裏,一道極為寒涼的聲音幽幽鑽進了賀風的耳內。
“夜宴散後,你去毓秀宮去將那對耳環取回來。”
龍攆緩緩停落在清平觀前,燕帝愁眉苦臉地扶著王內侍的胳膊,從龍攆上走了下來。
站在清平觀前,隱約還能聽見驪台傳來的歌舞聲。燕帝在觀前遲遲不肯入內,這婉轉的樂聲讓他留戀不止。
燕帝膝下沒有皇子,那兩三個公主也總不愛與他親近。
起戎與起章是他親叔伯的孩子,也是他看著長大的,起章被他留在燕都,起戎則被丞相派去邊關互市多年,這兩年才被召回
他荒唐,他知道。
可他也不是從出生起便這樣荒唐的。
若不是當年先皇處死了皇後。
從那之後,燕帝眼中便隻有酒樂美人。
燕帝歎了口氣,還是邁進了清平觀中。如今他自知身體枯朽,若是離了顧珩,恐怕不消多日便要崩殂。
上一次來清平觀還是半月前,如今的清平觀中多了一些陳設,但也不過是多了幾個簡單的櫃架,上麵放著些道經法器。
燕帝不明白,明明他給了顧珩那樣多的奇珍異寶,怕是他幾輩子也花不完,可這屋子怎麽還是素淨地像個雪洞似的。
那些錢都被顧珩用到哪裏去了?
見顧珩不在,燕帝在清平觀內東張西望,剛準備打開一個上了鎖的案桌,忽然餘光瞥見顧珩出現在他身後,忙把手縮了回來。
“朕的愛卿來了。”
他上前要迎,卻被顧珩不著痕跡地躲開,隻得幹笑兩聲,收回了手。
顧珩沒說話,徑直走向蒲墊前坐下,將玉拂塵放在身側。
“陛下既然來了,便開始吧。”
“自然、自然。”
燕帝坐在顧珩對麵,見顧珩拿起□□經便開始念。
顧珩的聲音沒有一絲起伏,毫無感情地念誦著那些經文道義,對於燕帝來說就像天書般難以理解,再加燕帝飲了酒,本就渾身疲乏,此刻更是昏昏欲睡。
燕帝本來坐直的身子慢慢癱軟下去,忍不住打了個嗬欠。
念誦的聲音停了,一記寒如刀刃的眼風向燕帝掃來。
嚇得燕帝立刻挺直了背。
這一個時辰,燕帝隻覺度秒如年,頭腦發昏,簡直要了他的半條命。
他已不年輕了,實在受不了這樣的折磨。說起來,或許他比顧珩的爹年歲還大些。
對了,顧珩的爹娘是誰?似乎從未聽他提起過,他也不敢過問。
燕帝隻知道,顧珩能替他延年續命,讓他在世間能夠多享受幾年,長命百歲才好。
想念殿上的美人與好酒,蘭貴人的才藝他還沒來得及看呢,她那小腰扭動起來似水蛇般勾人,那滋味真是——
燕帝悄悄在心裏想,下次再設宴,絕對不能叫顧珩來。
也不知又過了多久,驪台的舞樂聲與顧珩的念誦聲皆漸停了。
燕帝如釋重負地從蒲團上爬起來,抖抖龍袍:“今日清修,真令朕受益匪淺。望三清在上,看在朕潛心清修的份上,能佑我大燕有後,賜朕一個兒子!”
顧珩將手中的道經闔起,目含嘲諷地抬眼望了燕帝一眼。
他撈起膝旁的玉拂塵,也站起來:“陛下定會得償所願。”
燕帝高興地不知所以,連連聲稱往後每日都要來清平觀中修道,以證虔誠。
顧珩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愚蠢。
燕帝不知道,他這輩子都不會有兒子,顧珩也不會允許大燕出現一個皇子。
“臣近日夜觀天象,這一月恐有災殃。”
燕帝的笑容僵在臉上,嚇得抓住了顧珩的袖子:“愛卿,可有化解之法?朕、朕一定都聽愛卿的。”
“陛下這一月之內,不可行周公之禮。”顧珩緩緩道。
“這、這……”燕帝幾欲流淚,“愛卿,便沒有旁的法子了?”
“陛下若是不信,臣也沒有辦法。若是有甚麽事,臣也無可奈何。”顧珩轉過身,不再理他,“夜已深了,陛下請回吧。”
言罷,他徑直走向內室,徒留燕帝一人在原地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燕帝被王內侍攙著走出清平觀時,恰好碰見了迎麵走來的賀風。
賀風臉色發黑,似乎很是不悅,燕帝也不敢多問。
賀風推開門時,顧珩正倚在窗邊看書。
他翻了一頁,隨口問道:“耳環取回來了?”
賀風不語,抱著就死的決心閉上眼,咬了咬牙。
“儷貴妃說,送出去的東西沒有要回去的道理,若是丞相真想如此行事,還請丞相自己去取。”